八百里瓯江,自西向东,从龙泉穿林越岗迤逦而下,然后贴着温州古城的边,一路连接了西洲、江心、七都、灵昆四个小岛,如穿起四颗明珠般,欣欣然奔入东海。这四颗明珠中最闪亮的非江心屿莫属,在很多诗句中,她被称为“孤屿”。
东西长、南北狭的江心屿,总面积约70万平方米,名列中国四大名胜孤屿之一,今为国家4A级旅游区。江中有岛,岛上有湖,湖边有林,林中有山。江心屿之美酝酿了锦绣诗篇,为她写下第一首诗的是谢灵运,《登江中孤屿》使小岛名扬天下。此后更有众多佳篇秀句为江心屿增添绵绵诗情。据统计,历代歌咏江心屿诗篇达上千首。
然而,孤屿绝不仅仅是恣意浪漫的“诗之岛”,普度众生的“佛之屿”,它更是一座露天历史博物馆,收藏了南宋开国皇帝和末代皇帝逃难的足迹,珍存了文天祥丹心一片英雄泪,见证了一个朝代仓皇远去的背影。
潮涨潮落,云起云散,距谢灵运写下《登江中孤屿》已经过去了700年。然而谁能想到,有朝一日风云突变,绿意葱茏的江心屿打破了静谧的诗意,刀光剑影中激荡着肃杀之气?
20世纪50年代的江心屿 朱家兴摄
那是宋代历史上的危难时刻。宋王朝统治168年后的靖康二年(1127),金兵南下,掳徽宗、钦宗二帝,结束了江山一统的上半场“北宋”,开始了偏安南方的下半场“南宋”。然而宋室南迁后,金兵仍不罢休,渡过黄河,大举攻宋。建炎三年(1129)宋高宗携百官后宫被迫仓皇南逃,辗转经扬州、镇江、杭州、绍兴、宁波等地,登上沿途官员募集来的海船。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当时有上千艘海船供使用,“每舟载六十卫士”。
形势已越发危急,杭州、绍兴、宁波相继陷于金兵之手。那年年底,宋高宗率领一众人等漂泊在海上,度过了百感交集的除夕夜,迎来了建炎四年(1130)的大年初一。彼时彼地,那心境想必也如当年李后主“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凄凉。
金兵依然紧追不舍,在电闪雷鸣的夜晚,定海也告失守。金兵船只企图袭击高宗御舟,被随行扈从的张公裕拼力击退。高宗只得继续南下,终于在正月二十日进入温州境域内,御舟先后停泊于瓯江口青澳门(今洞头)、温州港、乐清琯头,二月初二,御舟及随行船只停泊在瓯江中,高宗在众人簇拥下,惊魂未定地登上了江心屿。
当时江心屿东西山峰各有一座寺院,东边的是普寂禅院,西边的是净信院,二寺隔水相望。高宗驻跸东峰下的普寂禅院中。
皇帝驻跸之处,当然已不是寻常之地,当即下旨改寺额,普寂禅院改赐龙翔禅院,净信院特改赐兴庆教院。富有艺术气质的宋高宗御笔一挥,题写下“清辉浴光”四个字。今仅存“清辉”二字刻石嵌于江心寺殿东侧壁间。
稍稍安定下来,宋高宗即向身边的臣僚询问本地有哪些可用之才。御史中丞赵鼎推荐了吴表臣、林季仲等人。吴表臣(1084—1150),字正仲,永嘉(今城区)人,大观三年(1109)进士,曾任通州司理。北宋亡后返回家乡。他闻讯后最先赶到江心屿,在龙翔禅院拜见高宗,提出许多治国理政的主张。高宗颇为赞赏,封他为监察御史。
大批扈从侍卫及后宫妃嫔的到来,显然使小小的江心屿不堪重负。曾任岳飞参谋官的温州名士薛弼提出建议,皇帝一行还是移驾城内郡廨为妥。薛弼,字直老,永嘉(今温州城区)人,政和二年(1112)进士,曾任沧州教授、监左藏东库、太仆丞。他谒见宰相吕颐浩,说岛上毕竟条件简陋,设施不齐备,“无以安上躬,不如跸郡廨,增舟取材,皆有定所,民不加敛,扈从休息”,并提出通过出售官产来解决当时众多君臣经费开支问题。永嘉知县霍蠡也建议将官方没收的田宅出售以解决财政困难,公开拍卖,买者出价,价高者得——这被视为我国官产竞标拍卖的开端。这办法因公私兼顾,公正合理,受到朝廷的重视,后来更是依此做法,向江苏、湖南、福建、四川、广东以及浙江其他地区推广。
在孤屿上驻留了半个月的高宗,欣然采纳进城的建议。二月十七日,高宗一行浩浩荡荡从子城谯楼进入城内,来到州治所在。州治改为临时行宫,儒志坊张氏宅则为州治临时办公点。
温州历史上郡治建于华盖、松台两山之间,从东晋至宋元时期,始终未迁址。今市区中心广场路一带就是温州郡、州、府、道、县各级文武官署所在地,广场路小学即为当年的“州治旧址”。清道光年间,在府署东客厅发现雕镂精致的柱础四方。清代梁章钜在《浪迹续谈》中认为,此即南宋行宫旧物。清郭钟岳《瓯江竹枝词》也有诗云:“柱础犹堪认故宫,翠华曾驻宋高宗。”
温州百姓从未见过皇帝威仪,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焚香奉迎。百官百姓路旁叩拜,山呼万岁。皇帝御驾经行处,都有了新的名称。谯门成了朝门,高宗停驾垂问处,此后改名万岁埭。
随驾南迁的北宋历代皇帝神位、御容像被安放在开元寺和天庆宫——这里成为临时太庙,高规格的皇家祭拜场所。
三月份以来,南宋军队和金兵陆续打了几仗,金兵北撤,退至常州、镇江一带。宋高宗决定离开温州。三月十七日,高宗率百官扈从来到天庆宫拜别列祖神位,次日启驾。相传从城西北的安定门一路向东,经江山门、奉恩门出,从水路返回杭州。这三座新开的城门也由此得名。温州官员百姓一路送到江边,依依惜别。
皇帝贵为“天子”,能近距离亲眼一睹“天威”,对普通百姓来说必然是难忘的记忆。还未金榜题名的乐清士子王十朋,当时也挤在人群中,得以亲见天子威仪,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写下一首诗《驾幸温州次僧宗觉韵》:
圣主南巡驻六飞,
邦人咫尺见天威。
间关高帝尚鞍马,
谨厚汉光犹绛衣。
北斗城池增王气,
东瓯山水发清辉。
行看天仗还京阙,
无复旄头彗紫微。
高宗这次驻跸温州,前后共停留一个多月。后宫女眷四年后才“自温州泛海如泉州”,太庙神主随后一年“遣权太常少卿奉送”离开温州,累朝神御则直到绍兴十三年(1143)方才“遣吏部侍郎江邈奉迎”离温回京。
皇帝踏上温州的土地,是影响深远的重大事件,带来了温州地位的直线上升,北宋元丰时的“僻远下州” (叶适《题二刘文集后》) ,成为“次辅郡”。
随着温州地位的上升,来任职的官员多为朝中要员,南宋陈傅良在《重修南塘记》中称“自中兴,永嘉为次辅郡,其选守盖多名卿大夫矣”。如丞相范宗尹、尚书章谊、丞相秦桧等。由于官多职少,官员调动频繁,任职时间都非常短。南宋153年间,温州知州列名的达126人,平均任期仅一年多。时间最短的肯定是秦桧了。绍兴六年(1136),秦桧罢相后被贬谪到温州任职。据文史学者潘猛补考证,秦桧在温州的任职时间极短,五月发文任命,六月即正式开府,七月又接到绍兴府任命的通知,正式上班的时间不过七天。
南宋末年,温州的地位再度上升。宝祐元年(1253),太子赵禥(即后来的度宗)被封为永嘉郡王,温州成为度宗潜邸。咸淳元年(1265),南宋第六任皇帝度宗继位,温州因而升为瑞安府。
皇帝的到来,也使温州迎来了人丁兴旺的时期。
建炎南渡时,众多王室贵胄、文武官员随高宗来到温州,他们中的不少人像发现世外桃源般,发现了山水明秀、工商繁荣的温州,于是定居此地,形成南宋时期温州第一次移民高潮。
按《宋史·宗室世系表》,宋朝宗室分为三个支派,即太祖(赵匡胤)支派、太宗(赵匡义)支派、魏王(赵廷美)支派。三个支派的后裔均有迁居温州者,分布于乐清、永嘉、瑞安、平阳、苍南、文成等地。居乐清者最多,乐清《赵氏宗谱》称“当两宫北狩,宗室徙温者二十八人”。
高氏是南宋迁居温州的外戚望族。安徽蒙城人高世则,英宗皇后高氏之族,为东南地区高氏三大始祖之一。绍兴年间任温州节度使,后定居温州。温州高氏主要散居于乐清、瑞安等地。瑞安阁巷柏树村元代出了戏剧家高则诚,乐清白象高岙因明代出了尚书高友玑而成为温州高氏著名的聚居地。
皇帝的一些随从官员后来也选择留在温州。如绍兴七年(1137)四月甲午,少师、万寿观使刘光世请求自选居住地,获准后就留居温州;南氏始迁祖南巘跟着高宗来到温州,后上表恳请退养,隐居于乐清磐石,其后裔遍布温属各县;郑氏始祖随高宗至温后,居永嘉城内鲤鱼桥;冯氏始迁祖冯成扈驾来温,居永嘉德政乡夹屿。其他还有一些在温州任职的官员,任期满后也留居当地。
南宋温州的这次移民潮,定居下来的多是非富即贵有家底的中上层人士,不仅拥有一定的财富和社会地位,同时受过良好教育,他们的到来显然对本地社会经济和文化艺术的发展,起到了促进作用。
高宗离开温州后,在杭州登基,开始了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的时代。
感慨之余,高宗不免想起了曾经的避难之所。绍兴七年(1137),他下旨诏青了禅师由普陀来江心,主持龙翔、兴庆二寺。
青了禅师全称为“真州长芦真歇青了禅师”,俗姓雍,四川人。生于宋元祐三年(1088),11岁出家。河南丹霞山子淳禅师弟子,河北长芦山祖照禅师的得意门徒,青原行思大师派下第十三世法嗣。
青了禅师是位实干家,他来到江心屿不仅传经设坛,主持佛事,而且加强建设,亲自率领众僧人抛石填土,填塞东西两屿间的川流,并在上面建起中川寺。青了将此事表奏高宗后,高宗非常满意,下旨统“三寺为一”,总称“龙翔兴庆禅寺”,同时赐田千亩。后又敕奉为“高宗道场”。
此后,江心寺声名大振,宋宁宗时品选天下禅宗丛林,列为十刹之一。青了禅师也以改造孤屿山河、开创江心丛林业绩而史册留名。
时光易逝,历史轮回。140年后,皇帝再一次来到了江心孤屿。
不过,这次来的是两个娃娃皇帝——九岁的益王赵昰和他四岁的异母弟广王赵昺,这两个不谙人事的小孩子被命运裹挟着,毫无选择地先后成为南宋的最后两位小皇帝——端宗和怀宗。
德祐二年(1276),是南宋历史上一个悲怆的年份。山河破碎,城池沦陷,元军攻下南宋都城临安,五岁的宋恭帝赵显和祖母谢氏、母亲全氏都成了元王朝的俘虏,于当年五月被押至元大都(今北京)。只有赵显的两个异母兄弟赵昰和赵昺,在一大群臣子的保护下仓皇出逃,一路乘船向浙东方向而来。经过数十天的奔波,他们终于抵达温州,再度踏上了江心屿的土地——循着百年前宋高宗驻跸的遗迹,众人怎不百感交集、抱头痛哭?
弹丸之地的江心屿竟然成了南宋光复大业的据点。陆秀夫、苏刘义、张世杰追随而来,已潜回温州家乡的末代宰相陈宜中也匆匆而来。他们拥戴益王为天下兵马都元帅,广王副之。都元帅府就设在江心寺里。
一个月后,文天祥也历尽艰辛辗转来到江心屿。
文天祥(1236—1283),字宋瑞,又字履善,吉州庐陵人,20岁时高中状元。南宋德祐元年(1275),元军大举南侵,文天祥在赣州组织义师万人勤王。翌年正月,他以右丞相兼枢密使身份出使元营谈判,被扣留。解送途中,他与十余人一起脱险逃出京口,连夜奔赴真州,后又转道扬州、高邮,折回如皋、通州,然后泛海南渡,追寻着二王的踪迹。
这一路上,40个日夜历经艰险,文天祥说这趟行程“寄一生于万死,不复望见天日,至永嘉唯存六人”。可等到他们千辛万苦赶到温州时,众君臣已于一个月前转至福州。
在当年宋高宗的御座下,文天祥等人触景伤情,热泪滚滚。面对着滔滔奔涌的瓯江激流,文天祥情不能已,在江心寺大殿的粉壁上写下著名的诗篇《北归宿中川寺》:
万里风霜鬓已丝,
飘零回首壮心悲。
罗浮山下雪来未,
扬子江心月照谁。
只谓虎头非贵相,
不图羝乳有归期。
乘潮一到中川寺,
暗度中兴第二碑。
山河破碎之际,文天祥依然抱着中兴之念,召集温、台、处三州豪杰之士,招募义兵,图谋抗元复国。乐清布衣志士鲍叔廉慨然挺身而出,文天祥命他率当地义勇,防守温台交界处。随着元军大举逼近,婺、处、台等州相继沦陷。鲍叔廉散家财,备兵器,利用当地山岭结寨七十处,山顶处竖旗:“台州虽降,温州不愿为之氓!”后因叛徒出卖,遭到偷袭,鲍叔廉战败自刎。元军攻破山寨,全族夷灭殆尽。唯有五岁的曾侄孙被乳母抱匿山中,得以幸免。
在江心屿上支撑了一个多月后,文天祥被二王召至福安(今福州),拜右丞相,都督诸路军马,从此转战福建、江西、广东一带。两年后兵败被俘,在燕京囚禁四年,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壮语,于元至元十九年(1282)从容就义。
赵家皇帝逃来逃去,最终依然免不了国破家亡的结局,祥兴二年(1279)二月,崖山战败,陆秀夫背着八岁的小皇帝赵昺投海。
江心一月,温州人记取了文天祥的铁骨丹心。
明成化十八年(1482),正值文天祥就义两百周年。永嘉知县刘逊向温州知府项澄建议在江心寺东侧隙地建祠纪念。弘治十三年(1500)提学副使赵宽和温处道林廷选一起来拜谒文天祥祠时,深感“祠宇卑隘勿称”,便由知府邓淮选址扩充,“在寺之北垂,倚岩临流,崇深虚明”。后祠宇和寺同时毁于火灾,又重建于江心寺东侧。正德十六年(1521)知府陆鳌等加大扩充,崇祯九年(1636)又重修一次,以上修建过程均有碑文记载。
后来的诗人们来到江心屿,都不忘拜谒前朝的英雄,感时伤怀,留下了许多诗人兴亡梦、家国恨的吟唱。虽已是前朝旧事,可锋利的词句一不小心,还是戳到了历史的痛处——阮元《登江中孤屿谒文丞相祠》令人一咏三叹:
独向江心挽倒流,
老臣投死入东瓯。
侧身天地成孤注,
满目河山寄一舟。
朱鸟西台人尽哭,
红羊南海劫初收。
可怜此屿无多土,
曾抵杭州与汴州。
阮元的这首诗如今就刻在文信国公祠庭院中的回廊上。和阮元的诗一起陈列的还有诗词碑刻二十余方,其中文天祥诗碑四方,即《北归宿中川寺》《江心寺》《过零丁洋》《正气歌》,其余为明清以来名人钱肃乐、朱彝尊、阮元、谢启昆、董正扬、夏承焘等谒拜题咏,由明代吴自新及近现代张宗祥、张伯驹、陆俨少等书写。
现存的文信国公祠为晚清建筑,占地面积800多平方米,为三间二进四合院式,四周古柏苍翠。门楣嵌当代书法家沙孟海书“宋文信国公祠”青石横额。门前楹联表达了温州人对文天祥的敬意:
孤屿自中川,逝水难消亡国恨;
崇祠足千古,英风犹挟怒涛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