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山陬海隅,既要面对险恶的自然环境,又要面对可能出现的山贼海盗,温州人自古有习武的传统,所谓“男壮皆练武,村村有拳坛”,民风剽悍,尚武忠义。
宋代完善科举制度,首开武举殿试先河,给温州人提供了一个施展才能的机会。据史料记载,自北宋仁宗朝开设武科至南宋末年,共举行了78科武举,温州不论是300余武进士,还是18名武状元,数量均位居全省第一,尤其武状元数量占全国近四分之一。而且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以“武”取得功名的人,武可上马杀敌,文可赋诗填词,原来是文武双全的一代才俊。
“世治尚文,世乱尚武”,宋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处于虎狼环伺的险境中。生于战事不断、风雨飘摇的时代,其实不论是文人还是武士,谁又能置身事外。
宋代一度“重文轻武”,直至立朝后69年的天圣七年(1029)才开始设武举。翌年,宋仁宗亲自担任考官,进行武举殿试。当时主要考射长垛、马射、马枪、步射、材貌、言语、举重等七项内容。后来不断调整、完善考试内容和方法,宝元三年(1040)出台新规:“自今武举人程试,并以策问定去留、弓马定高下,余依兵部旧制考校。”可见对武举的考试已不单纯看武艺高低,还包括策问,亦即军事理论素养,对习武之人的综合素质有了更高的要求,希望用这套程序选拔出才兼文武的儒将。宋徽宗时期,又规定各州普设武学,仿照文科设置相关考试制度。
永嘉楠溪合溪(今溪口)人潘文虎(1089—?),北宋末年中武状元,是温州第一个武状元。这个武状元即出身于书香门第,光绪《永嘉县志》评价他:“文武兼备,博通兵法,擅长文章。”潘状元开风气之先。
宋高宗绍兴十六年(1156),局势逐渐安定,重开武科举考试。经历多年战争离乱,饱尝国仇家恨,南宋朝廷深知武将的重要。临安设立武学,作为培养军事人才的最高学府,并规定武学学例与国子监同,大大提高了武举地位。
高宗驻跸温州时,扈从的部分武将、军士留在本地,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南北派武术的交融发展,温州武学之风更盛,其中又以平阳(含今苍南、龙港及泰顺部分区域)最突出,武进士数量占温州三分之二强,武状元多达15人,在全国实属罕见,故有“武状元之乡”的美誉。
平阳县金舟乡(今属苍南)人陈鳌(1115—1187)、陈鹗(1119—1183)兄弟,年龄相差四岁,也相隔四年先后夺得武状元,轰动朝野。陈氏兄弟出身世家,父亲陈文,名“文”却是武将,更兼文武双修。家中设有“演武堂”,兄弟俩从小随父习武练文。绍兴八年(1138),陈鳌以右科(武科)进士对策第一,获得武举第一人,被授予“东南第八将”。绍兴十二年(1142),陈鹗又摘得武举殿试廷对第一,被授予“东南第十将”。
武状元朱熠也是文武双全,最后位至宰辅,成为宋代武科状元中职位最高的官员,《宋史》有传。宋代武状元中仅有朱熠、华岳(安徽贵池人)二人在宋史中有正传。朱熠(1191—1269),字明远,号肃庵,平阳水头人。南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高中武状元。其父朱伯魁,尚武好文,为当地知名人士。朱熠自小臂力惊人,能挽二百斤大弓,又爱好读书,文武双全。他为官三十载,历经宋宁宗、宋理宗、宋度宗三朝,一度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其他武状元还有蔡必胜(1139—1203),乾道二年(1166)武状元;黄裒然(1145—1217),淳熙十四年(1187)武状元;林管,绍熙四年(1193)武状元;朱嗣宗(1185—?),嘉定十年(1217)武状元;林梦新,绍定五年(1232)武状元;项桂发,淳祐四年(1244)武状元;章梦飞(1217—1279),淳祐七年(1247)武状元;朱应举,开庆元年(1259)武状元;蔡起辛,景定三年(1262)武状元;林时中(约1230—约1278),咸淳七年(1271)武状元;翁㮙(?—1275?),咸淳十年(1274)武状元等。
除武举科考外,据《梦粱录》记载,都城临安常设置角力擂台比武,夺得冠军者,可得旗帐、彩缎、锦袄、马匹等奖品。宋理宗景定年间(1260—1264),温州人韩福夺得冠军,不仅获得奖品,还被封了“补军佐之职”。可见南宋时期温州民间武术实力高强。
宋朝300多年的历史,始终面临外敌侵扰,特别是经历了靖康之耻,南宋丢失半壁江山,偏安一隅,磕磕绊绊地走过了100多年的风雨。很多年轻人怀抱着建功报国正当时的理想,投笔从戎。
平阳人黄友(1080—1126)就是其中的典型。他出身于书香门第,全家皆能诗。7岁出口成章,赋诗《咏风》,为《东瓯诗存》收录。15岁即入太学读书,奈何考运不佳,在京城两次参加太学补试而失利。其母郑氏颇为善解人意,作诗殷殷叮嘱:
知汝负天材,误失不为错。
远远报汝知,旅怀保安乐。
经史多贯串,德业加磨琢。
交友用慎择,出处当执卓。
京国繁华地,人心险丘壑。
切切遵予言,勿为外物铄。
文行天所佑,仙籍在掌握。
衣锦归故乡,双亲乃欢跃。
后黄友慨然投笔,在边塞军营历练。他为人重情义,所作《哀高都护战没》七首诗,记录高都护战死沙场的事迹,深深打动了徽宗,为高都护赠谥。黄友因在对敌作战中表现出色,免礼部会试,27岁登进士第。先后任永嘉、瑞安主簿和金华县令、檀州通判、河北制置使参谋官等职。
临去河北任职时,其妻陈氏填词《贺新郎》勉励夫君:
扬鞭此去关山阻。出都门、匆匆告别,友朋亲故。绿水桥边垂杨舞,此是分旧去处。临去也,殷勤嘱咐。王事维艰身莫惜,便招开,秦风熙河路。归奏凯,庆明主。
那时河北局势已非常严峻,金兵步步紧逼。黄友多次身先士卒,奋勇作战。靖康元年(1126)他率部驰援太原,战斗中力竭被俘,因严词拒降,被倒挂焚身,壮烈殉国,年仅47岁。消息传来,钦宗书“忠节传家”四字予以旌表。《宋史》列入《忠义传》。
弃文从武战死沙场的还有乐清人侯畐。侯畐(1204—1258),字道子,号霜崖,文才出众,三次参加乡试、两次参加转运司的考试,都名列第一,却鬼使神差总是过不了礼部试。最后他弃文习武,于淳祐七年(1247)考中武进士,可见是文武全才。宝祐五年(1257),他调任海州(今连云港)通判兼河南府计议官。次年因叛将引兵突袭,侯畐率部抗击,寡不敌众,力竭战死,海州随之陷于敌手,全家七人遇难。理宗下令在海州及家乡乐清立庙祭祀。善诗文的侯畐,遗著有《霜崖集》。
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温州籍将士不乏其人。曾光(?—1169),平阳归仁乡三十八都东溪(今属泰顺)人。相貌魁梧,臂力过人,善骑射,通晓孙武兵法。隆兴元年(1163)考中武科进士,授骑都尉。那年主战派代表张浚重被启用,调兵八万北伐。曾光领兵与金兵鏖战,一举收复安徽灵璧、虹县。在攻克宿州(今安徽宿县)时,曾光斩敌数以千百计。战后张浚将他列为第一功,升殿前太尉右通直郎。
宋代的历史,一直在“战”与“和”之间拉锯、谈判,智勇双全的外交官宋之才为后人留下了这样一段佳话。宋之才(1090—1166),字庭佐,平阳宋桥人。徽宗政和八年(1118)进士。绍兴十四年(1144)奉旨出使金国。金主挑衅地问道:“宋大国乎,小国乎?”宋之才不卑不亢地回答:“非大国,亦非小国,乃中国也。”金主叹服。回国后,宋高宗赞曰:“真我宋之才也。”
然而,形势日益严峻,政局日渐崩坏。德祐二年(1276),南宋朝廷已风雨飘摇,元军攻陷临安,年幼的益王、广王在大臣们保护下一路南奔。
危难之时见忠义。花甲之年的刘黻追随流亡朝廷死于颠簸的海上。刘黻(1217—1276)是当年的太学生,“六君子”之一。宋代太学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在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下,这些来自各地的青年才俊们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议论朝政,针砭时弊,太学因此被称为“无官御史台”。南宋著名的一场太学生议政事件发生在宝祐四年(1256),太学生刘黻、陈宜中、林测祖、陈宗、曾唯、黄镛六人上书参劾权臣丁大全奸邪误国,结果被削去学籍,押解到边远地。时人称为“六君子”。六人中前三位都是来自温州的学子。后丁大全被劾罢官,“六君子”才免解。
景定三年(1262)刘黻中进士,曾任监察御史、庆元知府、刑部侍郎、吏部尚书等职。当他正在家中为母守孝时,温州同乡、丞相陈宜中约请出山,年已六旬的他没有推却,携眷属随流亡朝廷南下。一路颠簸,突患疾病,逝于海上,“出师未捷身先死”。其妻林氏亦携家人蹈海以殉。《宋史》有传,赞他“分别邪正,侃侃敢言,亦难能者”。遗著有《蒙川集》十卷。
和刘黻同为“六君子”之一的陈宜中,字与权,永嘉青岙(今属龙湾)人。身为南宋最后一任丞相,他全面主持流亡政府的工作,在温州拥立益、广二王为都督天下兵马正、副元帅,后又撤往福建、广东,立益王赵昰即位,即宋端宗。他力挽狂澜,但一次次面临失败的战局。其弟陈自中也在浙闽分水关抗击元军,战死阵前。流亡政府内部又发生冲突,陈宜中决定去占城(今越南)借兵,张世杰、陆秀夫则率众前往崖山。此后宋军在崖山海战,全军覆灭。知其不可为的陈宜中,再未能回到故国……
当崖山海战的消息传来后,在楠溪芙蓉崖已苦苦支撑了两年的陈虞之,仰天恸哭,策马跳崖。永嘉人陈虞之(1225—1279),字云翁,号止所,咸淳元年(1265)登进士第。他善书画,工墨竹,如果不是战乱年代,必是一位风雅名士。可生逢乱世,他从舞文弄墨的文官成为上马杀敌的武将。德祐二年(1276)十一月,温州城被攻破,守将赵与爨、李世达、方洪等慷慨死难。陈虞之率乡人千余退至楠溪芙蓉崖,据险坚守两年多,元军始终没能攻下。他缴获的元代八思巴文“总把之印”(铜质),至今还保存在芙蓉村陈氏家族中。崖山海战,宋王朝彻底覆灭,陈虞之悲恸欲绝,加之唯一粮道被元军所截,他毅然用布蒙上战马双眼,策马跳崖殉国。子侄妻子乡亲八百余人亦随之跳崖,宁死不降。
还有一位生卒年不详的温州人徐臻,原打算去外地探望父亲,结果因战事被阻,恰遇文天祥招兵勤王,于是决定跟随文天祥。文天祥被元军抓捕后,本已脱险的徐臻却主动自投罗网,情愿一路照顾被押解的文天祥,患难与共。行至江西隆兴,他不幸病故。《宋史》将其列入《忠义传》。后人在温州江心屿建文信国公祠,祭祀文天祥,左右配享二人,一位是台州人杜浒,一位就是温州人徐臻,他们都是一路追随文天祥,至死不悔的忠义之士。
朝代更迭之时,温州的诗人们不仅用诗词抒写国破家亡、生灵涂炭的深重灾难,更有激于民族大义,起而行动的千古义士,平阳诗人林景熙甘冒风险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林景熙(1242—1310),字德阳(又作德旸),号霁山,晚年定居平阳县城白石巷。林景熙曾以太学上舍释褐的身份,直接登进士第,步入仕途,可见敏而好学,成绩优异。但面对南宋末年政治腐败、军事无能的局面,林景熙愤而还乡,并常在江浙一带漫游。
南宋祥兴二年(1279),临安陷落三年后,流亡朝廷与元军在崖山生死决战,南宋灭亡,十万军民共赴国难。消息传来,林景熙悲愤难抑,想起陆游的诗句“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更是百感交集,写下一首《书陆放翁诗卷后》,隔着近七十年的时光洒泪遥对这位诗坛前辈:
天宝诗人诗有史,
杜鹃再拜泪如水。
龟堂一老旗鼓雄,
劲气往往摩其垒。
轻裘骏马成都花,
冰瓯雪碗建溪茶。
承平麾节半海宇,
归来镜曲盟鸥沙。
诗墨淋漓不负酒,
但恨未饮月氏首。
床头孤剑空有声,
坐看中原落人手。
青山一发愁蒙蒙,
干戈况满天南东。
来孙却见九州同,
家祭如何告乃翁。
前面的诗句都在描述陆游一生的抱负和遗恨,末两句则发出锥心之问:子孙后辈固然看到了“九州同”,但这是异族铁蹄之下的“九州同”啊!如何将现状告知满怀期盼的先祖?——这份沉痛和绝望,都化作了历史山谷中一声长长的叹息,挥之不去!
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总统江南释教的杨琏真伽为了盗取南宋皇陵中的金银财宝,率众挖掘会稽(今绍兴)宋故六陵,包括高宗、孝宗、光宗、宁宗、理宗、度宗六代帝王与后妃的陵墓,“弃骨草莽间”,并扬言要在七日后运回杭州,在钱塘江畔筑造“镇南塔”,将六代帝后之骸骨埋于塔底。
当时,正在绍兴诗友王英孙家做客的林景熙与郑朴翁,闻讯悲愤交加。他们都是南宋的遗民,岂能坐视?郑朴翁(1240—1302),字宗仁,号“初心”,与林景熙既是同乡,也同为上舍释褐生,曾任福州教授、国子监学正等,宋亡后与林景熙一样隐居归里。当时诗友中还有一位名叫唐珏的会稽志士。
他们化装成乞丐和采药老人,肩背竹篓,手持竹夹、勾锄,连夜冒险潜入宝山皇陵区,将先前装入竹篓中的枯骨换出六帝后遗骸,背到兰亭山天童寺北坡深处,装在六只盒子里,裹以黄绫,托言佛经,按顺序依次埋葬于兰亭山中。唯恐年深月久无人知晓,他们又去临安故宫常朝殿前挖来六株冬青树,分植墓前以作标识。林景熙由此赋诗《冬青》:“一抔自筑珠丘土,双匣犹传竺国经。独有春风知此意,年年杜宇泣冬青”,隐晦地记录了埋骨的过程,抒发了心中的悲愤。
众人义收宋故六陵事件,史上称为“冬青之役”。元朝覆灭后四年,即明洪武五年(1372),朝廷迎接宋六帝回宝山敕葬时,特地在皇陵旁建造“双义祠”,祠中塑林景熙、唐珏像,文徵明书《双义祠记》,称林景熙、唐珏乃“千古大义士”。明清两代剧作家根据此事编写了四个剧本,明代卜世臣编撰的《冬青记》,在苏州虎丘千人石上公演时,“观者上万,无不泣下者也”。
1987年,平阳、苍南两县曾重修腾蛟林景熙墓,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还建成“仰霁亭”和“林景熙爱国诗词碑林”,刘海粟、沙孟海、苏渊雷、林剑丹等二十位著名书法家留下墨宝,对这位气节凛然的诗人表达敬仰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