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州南塘河畔的中医药特色街区入口处,立着一座引人注目的人物群雕。其中,端坐在C位的是永嘉医派的创始人陈无择,围绕在他两侧或站或坐的五位便是永嘉医派的代表医者王硕、施发、卢祖常、王暐和孙志宁。
永嘉医派是中国最早的医学学派之一,亦是南宋时期江南医派的重要代表,与河北河间、易水学派三足鼎立。在南塘中医药特色街区的一面墙上,写着八个大字:“三因学说,宋韵奇葩。”如果将永嘉医派的学术成就比作一朵“宋韵奇葩”的话,那么陈无择的著作《三因极一病证方论》(简称《三因方》)就是至关重要的根茎,在此基础上围绕着陈无择弟子王硕所著《易简方》展开的增修、校正、评述和论争,则是生长出来的绿叶与花蕾。
灼灼其华,永嘉医派这朵“宋韵奇葩”的萌生,始于“龙头”陈无择。而陈无择在温州从医的渊源,需要从更远的年代说起。
自古以来,医者的社会地位并不算高。唐时韩愈曾写道:“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到了宋朝,医者起初也仍处于“社会食物链”的底端,为士大夫所不屑。比如,宋朝学者朱熹就曾为唐代医药学家孙思邈没有选择入仕而扼腕痛惜:“思邈为唐名进士,因知医贬为技流,惜哉!”在朱熹看来,从医吃的是“技术饭”,远远不如为官从政那般高端。
南塘街永嘉医派浮雕
不过,在温州这片土地上,这一切随着时代的推移而渐渐发生了改变。宋室南渡之后,偏居东南一隅的温州文化学术兴盛,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主张“事功”,整体的社会思潮倾向于崇实务实,功名仕途不再是文人唯一的目标和出路。同时手工业繁荣,社会分工逐渐细化,流动人口增多,救死扶伤的医者社会地位提升,直接促成了永嘉医派的产生——从丽水来到温州的“流动人口”陈无择,便是这样一位应运而生的儒医。
陈无择(1131—1189),名言,以字行,原籍青田鹤溪(今丽水市景宁县鹤溪镇),后至温州长期居住并行医收徒。如今大多数人都知道陈无择是南宋名医,但不一定知道他最早是一位儒士。古人常说:“秀才学医,笼中捉鸡。”在古代,儒与医,虽然是“跨专业”,但其学习模式和基本逻辑有着极大的重叠。
陈无择认为,儒与医“虽别而同”。他在《三因方》卷二里曾写道:“国家以文武医入官,盖为养民设。未有不自学古而得之者,学古之道,虽别而同。为儒必读五经三史、诸子百家,方称学者。医者之经,《素问》《灵枢》是也;史书,即诸家本草是也;诸子,《难经》《甲乙》《太素》《中藏》是也;百家,《鬼遗》《龙树》《金镞刺要》《铜人》《明堂》《幼幼新书》《产科保庆》等是也。”陈无择提到的《素问》和《灵枢》便是我国最早的医学典籍《黄帝内经》。在他看来,学医和学儒一样,都必须研读前人先贤的经典著作。
不过,前人的医学著作浩如烟海,既可以是知识的来源,也可能是一种无形的沉重桎梏。卷帙浩繁的医学方书就如错综复杂的迷宫,如果没有自己的思考,很容易就此迷失。陈无择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感慨“不削繁芜,罔知枢要”。他深知在汗牛充栋的医学典籍面前,只有“由博返约”,才能够执简驭繁。因此,在《黄帝内经》和《金匮要略》等经典医学著作的基础之上,他结合临床实践,创造性地提出了“三因学说”——“凡治病,先须识因,不知其因,病源无目。其因有三,曰内,曰外,曰不内外。”
简单来说,陈无择将病因总结归纳为“内因”“外因”和“不内外因”这三种。所谓内因“七情”即“喜怒忧思悲恐惊”,外因“六淫”则是“寒暑燥湿风热”,而“不内外因”便是除了内因和外因之外的第三类病因。作为永嘉医派的创始人,陈无择的《三因方》不仅为永嘉医派铺垫了坚实的基础,也奠定了中医病因学的基本理论框架,影响颇为深远。
在陈无择眼中,研究医学理论是为了更好地推动临床实践。他通过对温州的地理与气候条件的观察,发现这里四季湿润,温州人多数湿气较重,于是在古方平胃散的基础之上加入更适合温州人体质的草药,创造了沿用至今的陈氏养胃汤。当代名中医兼永嘉医派研究者刘时觉亦认为,善用养胃快脾,具有温州的地土之宜,是永嘉医派的学术特色。
总之,温州人比较务实,与虚头巴脑的包装噱头相比,更在乎实际效果。因此,业务能力强、靠本事吃饭的陈无择在温州斩获了好口碑,“乡之富贵贫贱,皆所共闻”。关于陈无择,《颍川郡陈氏宗谱》还曾留下这样的记载:“博学多艺,长于方脉,有不可救者,预告以期无爽,故一时医者咸宗之。”总之,彼时的陈无择仿佛当地医学界的一个现象级偶像。一时之间,许多人慕名而来,求医拜师,王硕便是其中之一。
王硕,字德肤,南宋永嘉人,淳熙年间师从陈无择。作为陈无择的入室弟子,他延续了“由博返约、化繁为简”的学术风格,编著了《易简方》。
和陈无择一样,王硕认为纷繁复杂的医学方书让人迷惑,干脆快刀斩乱麻,一切从简。从这个角度来说,王硕堪称宋时温州医学界的极简主义者——《易简方》全书仅一卷,书如其名,极为简易,“取方三十首,各有增损,备㕮咀生料三十品,及市肆常货丸药一十种。凡仓猝之病,易疗之疾,靡不悉具”。《易简方》的三十方之中有二十方来自陈无择的《三因方》,极简之中,亦有传承。
王硕追求“病有相类而证或不同,亦可均以治疗”的选方原则,与当时的客观条件有着直接的关系。在这一点上,后来的元人吴澄在给徐若虚的《易简归一》写序时说了一句公道话:“王德肤学于无择,《易简》三十方,盖特为穷乡僻原医药不便之地一时救急之设。”在当时医疗资源和医学发展水平有限的情况下,以小博大,由博返约,是相对实际的做法。事实上,王硕的“易简”之道,也颇有永嘉学派的“事功”之风,看重实效,懂变通,不被繁文缛节所束缚,不求完美,只求实用。
很自然地,《易简方》因其便捷与实用性颇受欢迎,盛行域内。南宋藏书家陈振孙曾在《直斋书录解题》里表示:“今之为医者,所习多《易简》。”施发亦曾描述这本书的受欢迎程度:“今世士夫孰不爱重?皆治病捷要,无逾此书。”如果彼时有畅销书排行榜的话,《易简方》想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能够傲居医学工具书榜首。
然而,“易简”是一把双刃剑,有优点,亦有软肋,因此毁誉参半。王硕的《易简方》虽能以简易之方解燃眉之急,但挂一漏万,不可能面面俱到,也有极大的纰漏和硬伤——不事辨证,过于粗略,容易误诊。就这样,《易简方》成为永嘉医派的学术讨论中心,引来许多争论,其中,情绪最为激动、批判言辞最为激烈的,当属卢祖常。
不夸张地说,卢祖常就是永嘉医派里的暴躁老哥,火力全开,在线吐槽。为了对王硕进行系统性批判,他专门写了一部《易简方纠谬》,开篇就毫不客气地批判王硕的《易简方》“可谓半同儿戏,半同屠宰”。
“《易简》行之未几,硕家至无噍类,报应之速如此哉。”不得不说,卢祖常的这句话已经有些人身攻击的意味了。这么浓的火药味,隔着八九百年的时间,我们似乎都还能闻到。不过,卢祖常的情绪如此激烈,也有他的道理:“良工为学不可不博,见识不可不广,人命不可不重,取财不可不轻,用药不可不防,不如是不足以尽医道,因此不可妄求‘易简’。”从医这件事,关乎人命,责任重大,确实不可儿戏。
有趣的是,性情火爆的卢祖常,面对陈无择,态度却截然不同,不仅柔和许多,甚至还带有十分强烈的欣赏崇拜之情。在《易简方纠谬》中,卢祖常这样评价陈无择:“先生轻财重人,笃志师古,穷理尽性,立论著方。其持脉也,有若卢扁饮上池水而洞察三因;其施救也,不假华佗剖腹刳肠而彻分四治。”卢祖常爱憎分明,面对“偶像”陈无择,瞬间变身“夸夸机器”,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甚至还将陈无择比作古代名医扁鹊与华佗。
卢祖常如此明显地区别对待王硕与陈无择,自然也有其原因——卢祖常与陈无择年龄相仿,亦师亦友,经常一起讨论医学问题。他在《易简方纠谬》里曾如是回忆他与陈无择的交往:“愚少婴异疾,因有所遇,癖于论医,先生每一会面,必相加重议,以两仪之间,四序之内,气运变迁,客主更胜,兴患多端,探颐莫至。”
“真理越辩越明”,在继承、探讨和批判之中,永嘉医派得以不断发展。不管是温和的进言,还是如卢祖常那般犀利的批判,都可能是弥足珍贵的养分——卢祖常虽然嘴上毫不留情,但其编著的《易简方纠谬》记录了宋时永嘉医派的活动及学术思想,也不失为极具价值的历史资料。更何况,王硕并不是唯一一个被卢祖常激烈吐槽的医者,另一位同样遭受卢祖常火力攻击的是孙志宁。
在永嘉医派诸医家里,“以毒攻毒”的孙志宁绝对是最剑走偏锋的一位医者,坚定而强悍。
人们常道“富贵险中求”,而对孙志宁而言,似乎是“治病险中求”。据说,孙志宁艺高人胆大,擅长使用巴豆之类的毒药来治病,比如,在他看来,“巴豆治挥霍垂死之病,药至疾愈,其效如神,真卫生伐病之妙剂”。这种以毒攻毒的做法,不禁让人感慨:真的是一个敢治,一个敢吃。不过,他看似剑走偏锋,实际上心里也有一杆秤,运用毒药的经验颇为丰富,悍中带稳,疗效甚佳。
孙志宁的“稳”,还体现在他对王硕的支持和认同之上。一直以来,孙志宁都是王硕的坚定拥趸。他在王硕的《易简方》的基础之上,查漏补缺,编著《增修易简方论》,同时遵循《易简方》之立论,撰写了《伤寒简要》作为补充。某种程度上,孙志宁和王硕在学术思想上有点像一对连体婴,紧密相连。因此,孙志宁和王硕共同承担着来自卢祖常的火花四射的攻讦,可谓永嘉医派的“难兄难弟”。
与“脾性火暴”的卢祖常相比,施发和王暐二人的性情则显得平和如水。
施发,字政卿,号桂堂,著有《察病指南》《本草辨异》和《续易简方论》。在《察病指南自序》里,他描写了自己从医的历程:“余自弱冠有志于此,常即此与举业并攻,迨夫年将知命,谢绝场屋,尽屏科目之累,专心医道。”他20岁时就已有从医的志向,同时亦准备科考,儒医兼顾,年近50时仍“上岸”无望,便干脆彻底转换职业赛道,放弃科考,专心医道。
在施发的身上,我们似乎能看到许多当代年轻人的缩影——死磕“考编”,却迟迟不能成功“上岸”。因此,从现代人的视角来看,施发的“改行”亦很好理解——眼看几十年的光阴就此流逝,不如及时止损,换一条路走。
于是,他有路时行路,无路时便另辟新途,颇有些“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意味。淳祐元年(1241),施发完成脉学专著《察病指南》。在这本现存较早的诊断学著作中,他创造了世界上最早描绘脉搏的形象图,绘制了33种脉象示意图,把脉的波状直观地呈现于纸上。
此外,尽管施发对王硕的《易简方》亦不全然认可,但其表达方式并不激烈,如水一般无声润物,冷静而具有建设性。他表示“其于虚实冷热之症无所区别,谓之为简,无乃太简乎”,“特以人命所关,不容缄嘿,于是表而出之”,字句之间都透出“对事不对人”的学术探讨态度。施发编著《续易简方论》,更多的是为了补其不足。如果说孙志宁是对王硕进行全然推崇的忠实粉丝的话,那么施发就是王硕的理智粉——他欣赏王硕,但并不偏爱。
与施发一样,王暐在《续易简方脉论》里也温和地对王硕的《易简方》进行了批评和纠正。唯一不同的是,王暐的方式更为圆融,在批评的同时,还建立了相对完整的理论体系。而且,王暐的表述颇为澄澈,他近乎坦诚地承认了某些疾病的诊疗之艰难:“劳瘵之病甚多,自古至今未尝有治而愈者。”对于难治之症,他拥有一种无奈却真实的平和心态,承认医生的能力有限,“劳瘵痼疾,良医弗为”。他这种认清现实、知难而退并“躺”然面对的态度,或许也能给今人一些启发。
从陈无择的《三因方》,到王硕的《易简方》,再到卢祖常、施发、孙志宁和王暐在此基础上进行的纠谬、增修和续作,永嘉医派这朵奇葩经历了风霜雨露,在杏林里绽放出了灼灼光彩,还将传统医学之馨香传播至更广阔的地方——永嘉医派的著作传播国外,盛行日本、朝鲜等地,多次再版、抄录。当然,永嘉医派也有过明珠蒙尘的沉寂时期,在历史长河之中差点佚失不传,不过所幸清末时温州名儒孙衣言、孙诒让在日本《经籍访古志》中重新发现并搜集到了《易简方》,从而校正刊行,让永嘉医派的星星之火得以传回起点,焕发出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