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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坊明月夜

江心屿 苏巧将摄

宋绍圣二年(1095),杨蟠走马上任温州知州。

让温州百姓非常惊讶的是,这位新任父母官比以往任何一位长官年纪都大,须发皆白。

杨蟠,北宋历史上著名的诗人官员。虽然其生卒年无定论,但据多位学者考证,其生年应为1023—1027年间,因此他来到温州之时,多半已近古稀之年,创造了温州历史上行政长官的高龄纪录。

古语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在古代,能活到七十岁的人数量稀少,而七十岁还能创出一番事业的必然少之又少吧?很幸运,温州迎来了这样一位罕见的官员。

他曾在杭州任职,和苏轼搭档,干得风生水起。他来到温州的时候,宋王朝已建立135年,温州百姓成为大宋子民已有117个年头。热闹繁华的温州城,在他眼里堪与杭州媲美,他神采飞扬地写下:“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这两句诗被后人引用频率之高,简直称得上是温州的最佳广告语。

吴越国治下和平过渡

北宋在温州统治历时150年,共有知州81任。杨蟠是其中之一。

成为大宋子民之前,温州人民在吴越国治下,度过了70余年和平稳定的好日子。然而,邻居闽越国兵变迭起,四处混战,深受战乱之苦的福建百姓,纷纷携家带口逃往温州,一时间浙闽古道上人流涌动,温州迎来了历史上一次大规模的移民潮,人口数量大增。据史学家研究发现,这次移民潮几乎奠定了温州现有族群和村落布局的基础。

五代十国很快被宋王朝取代。宋太祖赵匡胤于后周显德七年(960),发动陈桥兵变,改国号宋,建都开封。宋朝建立后的18年间,温州还属于保持独立的吴越国。直至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五月,在位31年的吴越王钱弘俶,放弃战争,以所属十三州“纳土归宋”,温州才直属北宋统治。

吴越国是当时唯一一个没有以武力抗拒的王国,献出的两浙十三州包括杭、苏、越、湖、衢、婺、台、明、温、秀、睦、福、处,免除了数十万生灵涂炭之苦。《宋史》卷四《太宗纪》载:“钱弘俶献其两浙诸州,凡得州十三、军一、县八十六、户五十五万六百八十、兵一十一万五千三十六。”此次改朝换代,温州幸运地以和平过渡的方式完成。

北宋的地方行政分路、州(府、军、监)、县三级。至道三年(997)全国分为十五路,温州属两浙路(治所杭州)管辖。《宋史·地理志》:“两浙路,熙宁七年(1074)分为两路,寻合为一,九年复分,十年复合。”两浙路曾经分为两浙东路、两浙西路,温州则属于两浙东路(治所绍兴)。

温州下辖四县,包括永嘉、平阳、瑞安、乐清。范围大于今天的温州区域,还包括台州玉环一带。当时的县以人口规模分为五个档次,四千户以上为望县(京城区为赤县,京城外为畿县),三千户以上为紧县,两千户以上为上县,千户以上为中县,千户以下为下县。平阳人口最多,为望县,永嘉、瑞安为紧县,乐清为上县。可见当时温州人口已不少。

随着商业的发展,各县开始出现市镇。《元丰九域志》记载:元丰年间(1078—1085),平阳有“前仓、杷槽、泥山三镇”、瑞安有“瑞安、永安二镇”、乐清有“柳市、封市二镇”。宋政和四年(1114)又在瓯江边的驿头设立了“白沙镇”,此处“系材木经由要处,差使臣一员监镇”。

规划“三十六坊”

这样的一座城市交到了杨蟠手里。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出任地方的最高行政长官。

杨蟠是有名的诗人、书法家,宋仁宗庆历六年(1046),不到30岁即得中进士,颇受朝廷重用,曾任密州、和州推官,江阴佥判、光禄寺丞、陕西提举常平、杭州通判等职。元祐四年(1089)在杭州任职时,他是知州苏轼的副手,二人既是上下级的同僚,又是惺惺相惜的诗友,性情相投,合作愉快。他们疏浚西湖,兴修水利,共同完成了苏堤这一利在千秋的工程项目。两人开怀畅饮,诗词唱和,留下了许多佳句和佳话。

两人共事六年后,杨蟠来到温州。这座位于浙东最偏僻处的城市,用同时代的赵㞦的话说是“负山滨海” (《温州通判厅壁记》) ,用祝穆的话说是“郡当瓯粤之穷,地负海山之险” (《方舆胜览》) ,总之是山海交汇处。

杨蟠在温州虽然仅待了两年,但他用行政官员的见识和诗人的审美,亲手规划了这片城池,留下了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三十六坊”,墨池坊、康乐坊、庆年坊、百里坊、双桂坊,等等,这些坊名穿越千年风雨留存至今。

唐代,城市规划和市场管理实行的是封闭式的“坊市制”,即商业区(市)和居住区(坊)严格分开,市内不设住家,坊内不设商铺。商业区四周有隔墙,门口甚至有专职人员把守,所有交易必须在市场中进行,开市和闭市的时间也由官府统一规定。直至宋朝,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交易的频繁,民居日益增多,城市越发拥挤,逐步打破了坊市界限。

宋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有《祥符图经》记载了当时永嘉县城“坊五十有七”,各坊有坊门,有坊卒把守,以击鼓为号,早开晚闭,实行夜禁制度。但随着社会繁荣,人口增加很快,房屋越盖越多,多处出现了新的聚居区,杨蟠筹划着对全城重新划分布局。

清光绪八年城池坊巷图

他根据古城坊巷所在的方位、走向和地理位置划定三十六坊,统一设置了坊门。南宋温州人戴栩对坊门做过详细描写:“博栋竦楹,翼以楗础,飞榱延橑,被之藻彤。阡周陌匝,绚焉如眉目之在人。”( 《永嘉重建三十六坊记 》)这些高大巍峨且装饰华丽的坊门,如人的眉目一样漂亮有神。城市面貌由此焕然一新。

在杨蟠的规划中,一条条坊巷还与城区密布的河网依偎并行,人们撑着小船可抵达城内任何一个角落,形成了“一渠一坊,舟楫毕达,居者有澡洁之利,行者无负载之劳”的格局。

杨蟠想必很得意自己这副大手笔,写下诗句:“水如棋局分街陌,山似屏帏绕画楼。”南宋叶适也很赞同这个“棋(弈)局”的比喻,他在《东嘉开河记》中描述:“昔之置郡者,环外内城皆为河,分画坊巷,横贯旁午,升高望之,如画弈局。”

三十六坊的取名颇费心思,依据本地的人物、传说、胜迹等分别命名。

如纪念名人的有康乐、竹马、谢池、五马、墨池等,其中五马坊、墨池坊是为了纪念王羲之,据说他出行视察有五马,临水挥毫成墨池;康乐坊、竹马坊、谢池坊则是为了纪念谢灵运,袭封康乐公的谢灵运,传说来温州时,儿童骑竹马欢迎,他在寓所前挖“春草池”,并留下“池塘生春草”的名句。

体现读书教化的有儒英、世美、梯云、双桂、儒志、棣华等坊名,其中士子读书的县学,书卷气浓厚,谓之“儒英”;永嘉学术先驱王开祖(人称儒志先生)讲学所在,亦是府学周边,谓之“儒志”;王家兄弟读书进取,同登进士第,双双折桂,谓之“双桂”。

倡导美德的有孝睦、遗爱、孝廉等。其中孝睦坊有戴氏兄弟孝亲和睦,传为邻里美谈;遗爱坊有终身不嫁的阿翠建学堂培养贫寒子弟,官府树牌坊以旌表;孝廉坊有孝子仰忻忠孝节义,事母至诚堪为表率。

还有以地方标志性风景命名的容成坊、甘泉坊、百里坊等。华盖山麓有容成洞,传为容成子修炼之处,著名的道教仙地,故得名“容成”;松台山脚一口“八角井”,井水清甜可口,久旱而不涸,“甘泉”名副其实;百里风荷百里芳,很多诗人笔下都描写过这幅水乡美景,“百里”之名诗意盎然。

这些儒雅而贴切的坊名,已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名称,它们更承载着人间烟火和文化记忆,隐藏着这座城市灵动的细节。

“过时灯火后,箫鼓正喧阗。三十六坊月,一般今夜圆。”站在永宁桥上,耳听着热闹的箫鼓声声,杨蟠欣赏着夜市的繁华,无限欣慰。他想象着城里每一条街坊都映照在今晚明亮的月色中,如此圆满美好。

虽然在温州只度过短短的两年,但杨蟠由衷地爱上了这个地方,他热情洋溢地写下《永嘉百咏》,为这座江南小城留下了许多佳句名篇。离任后,他还写下这样的诗句:

为官一十政,宦游五十秋。

平生忆何处,最忆是温州。

他一生宦海浮沉,走过许多地方,扪心自问:平生最怀念的地方原来还是温州啊!这山水相依的城市,一片繁华的地方,让杨蟠念念不忘。

十万人家城里住

温州人口在北宋百年间增加了八万户。据《元丰九域志》载,宋初太平兴国四年(979)温州自有田产的“主户”数是1.6万余,租种土地的佃户“客户”数是2.4万余,总数4万余,超过当时宁波、台州、金华等地 (《太平寰宇志》卷九九) ;一百年后的元丰八年(1085),温州“主户”数是8万多,“客户”数是4万多。经过百余年发展,“主户”的数量已两倍于“客户”,比例完全颠倒,可见大量佃户通过开荒垦田,已转化为拥有田产的自耕农。

南北宋之际,温州人口数量再度明显增加。南宋朝廷偏安,温州成为事实上的“陪都”,迎来了历史发展的高峰期。北宋崇宁年间(1102—1106),温州户数近12万 (《宋史·地理志》) ;南宋淳熙年间(1174—1189),温州户数已达17万多 (万历《温州府志》) ,七八十年间增5万余户,人口已达90多万。五六十年后,户数又增加了近3万,人口约百万 (吴泳《知温州到任谢表》) 。“十万人家城里住”,诗人徐照的这句诗形象地反映了南宋时温州城里人口稠密的状况。

温州大户人家的住宅多建在城西,因而有“东庙西居”的说法。城西有松台山、西濠河(九山河),以及汇聚三溪之水的会昌河流过,山水掩映,显然是宜居的宝地。

“对面吴桥港,西山第一家。有林皆橘树,无水不荷花。竹下晴垂钓,松间雨试茶。更瞻东挂䌽,空翠杂朝霞。”叶适的这首《西山》诗描写了自家所处的位置和环境。这座位于城西的河景房,环境幽雅,触目橘树,满眼荷花,松竹苍翠,宜晴宜雨。

北宋周行己晚年罢官归来,选择在“净光山下,古西射堂之遗址,蕞然小洲,缭以勺水”之地,建浮沚书院。净光山即松台山,这处山水环绕的清幽之地,从此成了周行己传授关洛之学、安顿“无止之身”的所在。其父周泳是皇祐五年(1053)进士,官正议大夫,他在会昌河南岸建“峙岩墅”,看名字或应正对大岩石的位置。

周家峙岩墅附近有一座“水云庄”,是乾道八年(1172)进士、官至宝谟阁待制的陈谦的居所。会昌河西岸,还有另一位陈待制陈余师的“桂隐庄别业”。此外,会昌河附近还有杨时举别业“水村庄”、瑞安项氏别业“秀野轩”“项园”、宋之才别业“宋庄”、鲍氏别业“鲍园”,等等。

除了这些私家住宅外,当时城内最有名的公共建筑要算思远楼了。文人雅士们常常会聚在会昌河北面的思远楼上,登高远眺,湖光山色尽收眼底,特别是端午节在这里观赏龙舟竞渡成为时尚。北宋至和元年(1054),温州知州刘述倡建此楼,后虽几度更改名称,但直到元至正十七年(1357)被飓风摧毁,三百余年间始终是温州的标志性建筑。层檐翼然、轩窗敞豁的思远楼,其华丽壮观的身影常常出现在诗词戏曲中。

宋代的温州建筑体现了多种文化的融合。大量北方移民迁入后,多以中原营造法式为圭臬,又根据南方气候条件加以改良,建筑风格一改唐代雄浑的特点,形式从简单走向规整,装饰由朴素趋于秀丽。而随着福建移民的多次入温,又带来闽南风格,如泰顺等地的围屋、土楼,平阳青街的部分建筑均属这一类型。

城坊布局更新迭代

城市开始向外扩张,城郊设有望京、城南、集云、广化四厢,温州已成为浙南最大的工商业城市。

人口就是生产力,人多屋密带来了城市的生机和活力,同时也隐藏着巨大的祸患,比如火灾。《宋史·英宗本纪》载:北宋治平三年(1066)正月,温州城内烧毁民屋14000间,死亡5000人——这几乎是死亡人数最多的一场大火。而《宋史》中关于温州火灾的记载还有很多:嘉祐三年(1058)正月,大火烧毁14000间房屋,烧死50人;绍兴十年(1140)十一月,大火烧毁府学、市舶、县治等政府机构,殃及民居千余户;淳祐七年(1247)八月,温州正举行士子考试,火烧考场,死伤惨重……

乾道四年(1168),城内新河一带起火,殃及千余家,烧毁房屋2000余间、寺观四座。时任温州知州的王之望自知责任重大,给朝廷上《温州遗火乞赐降黜奏札》,自请降职。

当时的木结构房屋极易造成火烧连营的局面,人身财产损失严重。频频发生的火灾,成为摆在城市管理者面前的一道难题。

宋元丰年间(1078—1085),石牧之出任温州知州。他面对古城火灾频发的情况,建立了保甲联坐的火保制度。“预为约束,使知有犯联坐”,一旦出现火情,他便“亲率部伍”,不遗余力救火。

程迈任温州知州时,建起了望火楼。绍兴十年(1140)十一月的那场大火不仅累及千余户居民,而且把官方的学校、县治机构及其他管理部门都烧毁了,损失惨重。痛定思痛,程迈下决心建起望火楼,“为营官舍千区,开河渠,立望楼,结火保”,成效也很明显。

望火楼出自李诫《营造法式》,崇宁二年(1103)公布于世。根据《营造法式》规定,望火楼必须高于9.3米,站在望火楼上瞭望全城,才能一览无余。此前望火楼一般只建在京城,程迈却大胆在温州尝试,极大地推进了城市消防工作。

城市发展促进规划布局更新迭代。南宋咸淳元年(1265),温州知州史宜之在原三十六坊的基础上又增设了状元、衮绣、祈报、丰和四坊,共计四十坊。坊内酒楼、茶坊、饭铺、浴室、瓦舍、勾栏,应有尽有,充分反映了温州人注重生活享受,追求生活品质的理念。叶适在《温州开元寺千佛阁记》中提道:“氄衣卉服,交货于市,四民之用日侈矣。”皮毛、葛布制作的衣服在市场上买卖,老百姓的日常用度都较为奢侈。戴栩在《江山胜概楼记》里也描绘了街巷市场的情形:“廛肆派别,阛阓队分”“高车大盖,填巷塞途”,货品丰富,市场繁荣,熙来攘往,车水马龙,显然这是个人丁兴旺、市井气息浓郁的城市。 8LYttgEIppPIhMFMh4AV1dWrJO2Clyq6NTtWM/ymQ/Wn//Lcjlo+0bVB6QhXjG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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