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宏峰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坐在沙发上,咬着手,继续思考白天的案情。灯光忽然闪了一下,关宏峰全身立刻僵硬了。他别过头,专注地盯着落地灯,又回过头来看了眼昏暗的四周,见灯光依旧,才安下心来。
他叹了口气,换个离灯更近的姿势,继续拿着纸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灯光又闪了一下。关宏峰坐不住了,转过身打算检查灯泡。就在他的手接触到灯之前,它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毫无预兆地,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他呼吸渐渐急促,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挨着墙角,艰难地挪到客厅大灯的开关处,反复按动开关。
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光源。
他浑身开始颤抖起来,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接近。他猛然回头,却只是面对一片黑暗。他拼命抑制住才没有叫出声,身体沿着墙蹲坐下来,像个婴儿一样无助地蜷缩着,只露出一双眼睛敏锐地、神经质般地观察着四周。
在他自己无法缓和的喘息声中,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时候,他脸上还没有受伤。一次和周巡、助手小伍去一个车库执行任务,周巡和他们分开行动,然后……
是小伍先不见了。
车库突然停电,在步话机的电流噪声中,他听见了小伍清晰而凄厉的惨叫声。
那声音仿佛刺一样,已经深深地刺入他的耳膜中。它始终与黑暗同行,像一个魔咒,那么尖锐而不容拒绝。就在他几乎崩溃的时候,落地灯和客厅灯忽然一起亮了。一片光明之中,关宏峰渐渐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呼吸也慢慢恢复正常。
他顾不得一身冷汗,虚弱地抬头,直愣愣地盯着灯光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关掉大灯,回到沙发里。
落地灯的灯光很暗。屋子里,传来了难以抑制的呜咽声。
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没有注意到电话一直在响。
无人接听,关宏宇暴躁地挂断了电话。
转角处很安静,他抬头朝三楼望了一眼,走廊里正好没有人。他只犹豫了一分钟,然后手插口袋,若无其事地往上走。三楼尽头的房间正是周巡的办公室,他走过去,动作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拧动门把手。
门是反锁的。他刚回身想走,却听到办公室内有窸窸窣窣的响声,下一秒,房间里有脚步声接近门口。接着,门把手发出轻微的一声“咯”,显然有人正从里面试图开门。他吓了一跳,后退几步,想也没想就闪身躲进斜对面的女厕所里。
他刚躲进隔间,就听见办公室的门开了,似乎有人走了出来,脚步声好巧不巧进入了女厕所。他暗暗叫苦,尽量缩起身体,躲在隔断后面。那人走到洗手台前站定,盯着镜子,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关宏宇的身体微微一僵。
透过门缝,他也看见了那人的脸——竟然是高亚楠。
她深吸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将手中的一张纸叠好,慎重地放进口袋。做完这一切,她又在镜子前站了两分钟,似乎在平复情绪,然后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出女厕所。
关宏宇还是不敢动。他没时间去想高亚楠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此时门口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有人走过来跟高亚楠打了招呼。高亚楠似乎也吓了一跳:“小汪?”
小汪问:“看见关队了吗?”
高亚楠回答道:“没有,他不是在跟你们开会吗?”
脚步声又响起,接着是转动门把手的声音,似乎有人在确认办公室是否锁好了门。高亚楠好像也无心闲聊,匆匆嘱咐道:“一会儿你要是找到他了,让他来法医队找我。”
小汪应了一声。
高亚楠的脚步声远去后,小汪的脚步声又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响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资料室和办公室之间走了几趟。离开之前,他声音不小地嘟囔了一句:“这是飞天遁地了啊?去哪儿了呢?”
等他也走了,关宏宇才闪身出了女厕,若无其事地下到一楼。
小汪从楼梯口出现,笑道:“关队去哪儿了这是?我找你好一会儿了。”
关宏宇看也没看他,淡漠地回答:“刚才技术队那边有情况汇报。过会儿开会一起说。”
说到这里,他挑起眉毛,冷冷地说道:“需要给我装个追踪器吗?”
小汪也有些尴尬,嘻嘻笑了两声,说道:“哪儿能啊?这不高法医找你呢,看着挺急的,我帮着找找呗。”
关宏宇沉默以对。
他沉着脸的时候气场强大,小汪讪讪地也不敢再搭腔。
两个人沉默着走回办公室,小汪手里的手机又响了。他接起电话听了没两句,脸色顿时变了,抬起头来,朝众人说道:“新情况,某小区垃圾桶又发现碎尸。”
周巡铁着脸站了起来,招呼大家:“走,先出现场。”
关宏宇忽然说:“你们先去,高亚楠好像有急事找我,我先去一趟再来。”
周巡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好,小周,你留着帮忙。”
最后一句他特意加重了语气,已经站起来准备出发的周舒桐顿时领会了他的意思,老老实实地没动,留在关宏宇身边,艳羡地看着周巡带着队伍出发。
不到两分钟,办公室只剩下关宏宇和周舒桐。
见周舒桐赖着不动,关宏宇吩咐道:“我手头还有点儿事,你先去法医队,过会儿我跟你会合。”
周舒桐点了点头,走到门口,一咬嘴唇,又折了回来:“关老师,还、还是一起吧。”
关宏宇挑起眉,毫不客气地说道:“你不成,这事我得自己来。”
周舒桐想起交代给自己的任务,也顾不上脸皮了:“那我给您打下手呗。”
关宏宇看着小姑娘稚嫩的脸,一时语塞。他不是不知道周巡派周舒桐跟着他的用意,关宏峰老早就交代过。但关宏峰也说了,这孩子刚刚毕业,是个顶真的性子,啥也不懂,就是傻乎乎照着领导的意思办事,能不为难还是不要为难。
他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挥挥手,说道:“得,跟上吧。”
关宏宇的步子很大,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周舒桐几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她也不气馁,好不容易跟了上去,还不忘问问题:“关老师,我还是不太明白,您是怎么推断出死者身份的?”
关宏宇内心翻了个白眼,嘴上随口说道:“不告诉你。”
周舒桐讷讷地“哦”了一声。
关宏宇也没料到哥哥在周舒桐面前原来这么有威严,觉得有点儿好笑。他回头看了看小姑娘无辜的眼神,决定还是对她好一点儿,低声说道:“从尸体重量能确认死者是个大胖子,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有尼古丁味道的烫伤痕迹……中指第三关节的茧子是握方向盘留下的痕迹,说明死者生前有开车的习惯,而左脚脚掌外侧的茧子则是开手动挡车辆的人频繁用力踩离合器所致,也属于特型特征。”
周舒桐毫不吝惜地展现她的崇拜,眨着眼睛听得入神。
关宏宇几乎要被她这种求知的眼神逗乐了,强忍住笑接着说:“不过死者最近不常开车。”
周舒桐问:“怎么看出来的?”
关宏宇笑道:“你看,夏天才刚过去不久吧?靠近车窗那边胳膊都没晒黑。”
周舒桐信服地“嗯”了一声。
关宏宇话锋一转:“但是呢……死者腰椎到颈椎部分的角度有些扭曲,这是长期开车或坐在电脑前的人的常见状态。”
周舒桐沉吟了一会儿,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可……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他防晒做得特别好,所以常常开车但就是没晒黑呢?”
这姑娘思考问题的确很细致,关宏宇笑了笑,以罕见的耐心答道:“死者胃里的食物残留不多,初步检验有脱氧……脱氧——”
他一时卡壳,周舒桐却毫不在意这些,立刻接上了:“脱氧核糖和蛋白质类的食物残留?”
关宏宇赞许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对。而且胃里有类似乙酸的气味,推断应该是亚硝酸盐的味道,病理解剖也发现肝里有大量的亚硝酸盐。”
周舒桐开始有些明白了:“亚硝酸盐常用于食品防腐剂,说明死者生前很有可能常吃方便食品,同时交叉印证了他可能是个宅男。可您又是怎么知道他想减肥,还是有决心没毅力的那种呢?”
关宏宇说道:“死者大腿有皮下血管崩裂又愈合的痕迹,说明他体形难以保持,经常忽胖忽瘦。而且,这哥们儿的下体还有明显的内裤勒痕。内裤小了都不换,我猜他对恢复体形抱有幻想……当然,没准儿只是对内裤有特殊癖好。”
周舒桐干脆拿出笔记本,一边打钩一边说:“对,对。啊,还有猫……那猫?”
关宏宇认命地继续解答她的问题:“死者身上有抓痕,痕迹呈现的宽度大约为二点五厘米,也就是说,那是一只成年猫。抓痕的伤口处略宽,伤口两侧边缘不是很整齐,说明猫的指甲曾经被修剪过,是家猫而不是野猫。一个连吃饭都不太在意的人会修剪猫指甲,可见他很喜欢这只猫。”
周舒桐不大同意的样子,说:“那……有没有可能是他家里人帮忙剪的呀?”
关宏宇无奈地笑了:“大小姐,动动脑子行不行?他要是跟家人一起住,能长期吃方便面和罐头吗?而且……现在都没接到失踪报案,更印证了他是独居。”
两个人一路快问快答,转眼已经走到楼下,只听高亚楠在后面叫:“关队!”
法医实验室内,高亚楠打开灯,展示给两人看停尸台上两具不完整的尸体。
一边是男子的头颅、躯干和左臂,一边是左臂和左右腿。
周舒桐一回生二回熟,动作熟练地找出消毒手套递给关宏宇。
关宏宇强忍不适,保持着表面的镇定,尽力不让目光落到尸块上,只是低头摆弄着手套。相比之下,居然是周舒桐的表现更专业些。
高亚楠轻声道:“好了,这就是花园里的碎尸。一男一女,死亡时间无法确定。但两人死亡时间应该相近,很可能是一同被杀的,不排除是夫妻的可能性。”
她回头看到关宏宇惨白的脸色,也吓了一跳,伸手要摸他的额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关宏宇推开她的手,摇了摇头:“可能有点儿累……你接着说。”
高亚楠将信将疑地收回了手,把注意力重新放回报告上:“从男尸的病理解剖结果来看,年龄应当在二十八岁上下。女的从骨龄推断大概在二十二三岁。”
高亚楠说完这句停了下来,习惯性地等对方出结论。
关宏宇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得故作姿态,皱着眉头看她。
高亚楠抚了抚额头,也有些无奈:“好吧,我也知道骨龄测试的倒推法不精确,所以还需要进一步检验。”
关宏宇没回应她的话,转过头指使周舒桐去倒水。
高亚楠停下手里的活计,偏过头来看关宏宇:“你这是怎么了?不是见尸体比见老婆还亲吗?搞得跟快吐了似的。”
关宏宇捂着嘴干咳了两声,悄悄环视法医实验室,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什么时候有过老婆了?”
关宏峰很少以这样轻佻的语气说话,高亚楠有点儿惊讶,不过并没有太在意,咬了咬牙,开口道:“宏宇……”
关宏宇吓得一松手,手套掉到地上。
他强自镇定,一边弯下腰去捡手套,一边装作没听清:“什么?”
高亚楠低声问:“宏宇他……真的没联系过你吗?”
关宏宇沉默了。
理智告诉他,必须离高亚楠远一些,能不对话就不对话,能不接触就不接触。他的伪装再完美,在高亚楠面前也不会是铜墙铁壁。他们当初实在太亲近了,在足够亲密的爱人之间,有时候不需要任何破绽就能区分出不同,根本不需要任何逻辑思考。
他知道高亚楠有事想要告诉他,但目前只能忍耐。任何事情在这个时候都只能往后排,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不能冒这个险。
高亚楠自然不会察觉到他内心的万分纠结,迟迟得不到回应,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好像还想说什么。关宏宇却适时直起身来,状若无事地拍了拍手套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我早就说过了,没有。”
高亚楠的语气更急切了,眼眶甚至有些微红:“关哥……我真的有急事要和他商量,这事不能再拖了。你也不想他以后知道了后悔,对吗?”
关宏宇握紧了拳头,但表面上仍旧做出一副觉得高亚楠不可理喻的样子,摆摆手,表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他不想再谈。
高亚楠望着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轻声道:“我总觉得你见过他,是吗?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关宏宇一直维持的表情终于宣告崩塌。他转过头,紧紧盯着高亚楠的脸,嘴唇微动,艰涩地开口:“亚楠,其实……”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舒桐探进个脑袋来,用后背顶开门,手里拿着给两人倒的水。
关宏宇骤然清醒,回过神来,已是一身冷汗,连忙向后退了一步。
高亚楠不愧为专业法医,看到有外人,也迅速收拾好情绪,继续说道:“男性身体各部位均无致命伤,也没有防卫性伤口。但女性左臂有多处瘀伤,指甲里有带有血迹的、新鲜的皮肤角质层,很可能是在反抗过程中抓伤了凶手。”
周舒桐带着欣喜的目光看向关宏宇,关宏宇却没注意到她,光顾着喝水压抑呕吐的冲动。
高亚楠见关宏宇还是不发表意见,索性不管他了,径直扒开女尸左臂的伤口,观察了一会儿,补充道:“还有一点,被劈砍的开放性伤口与其他尸块的切口不同。过来看。”
关宏宇心知终究是躲不过的,一咬牙,凑上前去。
高亚楠微微让开,指给他看:“创面皮肤是内收而不是外翻的,也就是说,被砍下左臂时,这位女性死者应该还活着,身体的自愈系统仍在运转。好了,目前我能看出来的只有这些。”
她说完,长呼出一口气,做了一个请开讲的手势,周舒桐也一脸急迫地看向关宏宇。承接了两名女性全部目光的关宏宇莫名其妙:“都看我干吗?”
高亚楠和周舒桐面面相觑。
隔了几秒钟,高亚楠开始脱手套和大衣,无奈地对周舒桐说:“我终于明白你老大为什么晚上不办公了,敢情晚上脑子自动关机啊。算了,我看你们先去跟周巡会合吧。”
周舒桐被她的说法逗笑了,笑完又惊觉好像这时候不该笑,连忙调整好表情,可怜巴巴地回头看关宏宇。关宏宇假装没听懂两人的调侃,脱下手套,随手扔在柜子上:“去哪儿?”
高亚楠扑哧一下笑了,朝周舒桐的方向眨了眨眼,意思是说:看吧?关机彻底不?
周舒桐这回吸取教训,绷住了没笑,打开门走在关宏宇的前面,好让他在后面跟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法医办公室。
高亚楠跟着他们走到门口,想起手机落在柜子旁边,又折返回来拿,然后她的脚步停住了——她的视线停留在关宏宇刚刚脱掉的那副手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