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宏峰回到家的时候,室内一片昏暗。玄关有灯,他却没急着开,反而摸黑朝里走去。房间非常凌乱,饮料和零食堆了一桌子,电视机是开着的,上面的游戏正打到一半,背景音乐还在反复播放。他看到门厅鞋柜上有一张停电通知,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又往里走了几步,在地上摸索着找到遥控器,关了电视,走进厕所。
镜子前,一个穿着打扮与他一模一样的男人正在洗脸。他的眼睛很亮,有种特别的锐气,一道疤痕横跨过侧脸。他瞧了镜子里的关宏峰一眼,带着戏谑的笑。
关宏峰倚在门框上,低声道:“以后看电视、听歌尽量用耳机,邻居又不聋。”
男人洗脸的手没停,满不在乎地说道:“那敢情好,让他们觉得这里闹鬼,你这房子卖不出去,我就一直赖着,赖到我死。”
关宏峰皱了皱眉:“还有,那家外卖,以后不要再叫了……”
“知道了。”男人关上水龙头,一边用手搓脸一边问,“案卷在周巡手上?”
关宏峰说:“应该是。”
男人闻言抬起头,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通过镜子对视。
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有着同样的伤疤,此时正用同一种表情凝视对方。一瞬间,有种空气凝结的错觉。
男人——关宏宇——侧过脸,对着镜子,又端详起脸上的伤疤。
关宏峰说:“别看了,连我都看不出区别,放轻松点儿。”
关宏宇点了点头,直起身看了眼窗外,又看向面无表情的孪生哥哥,低声说:“哥……天黑了。”
兄弟俩无声地看着镜中的彼此,表情凝重。关宏宇的目光中流露出焦急与担忧,他刚想说些什么,关宏峰已经抢先说道:“别多想,机会来之不易,要么走到底,要么干脆别开始。”
关宏宇出神般思忖了片刻,咬着牙点头。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关宏峰动作利落地摘下手表,放在洗漱台上,又陆续掏出手机、钱包、钥匙等随身物品。他每掏出一样,弟弟关宏宇就拿起来穿戴到自己身上。
他们无声地做完这一切,关宏峰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没有接听,而是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弟弟。
关宏宇愣了一小会儿,随即会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拿起手机,按下接听键。
“喂?对……我是关宏峰。”
周舒桐坐在支队门口的台阶上,觉得有些冷,把手揣进了兜里。半晌,她摸到里面有个东西,掏出来一看,是早晨在工地揭下来忘记扔掉的通缉令,上面还有关宏宇的照片。她拿在手里,出神片刻。照片上的人眉头挑得很高,神情时时刻刻都像在挑衅,和早上看到的关老师确实长得很像,但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一只手忽然从后面伸过来,抽走了通缉令。
周舒桐吓了一跳,抬头看清来人,嗫嚅道:“关、关老师……”
此刻的“关宏峰”——或者说关宏宇,端详着通缉令,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这么看,是挺像的,怪不得走在路上也会被警察追。”
周舒桐尴尬地看着他脸上的伤疤,过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您弟弟——”她才说三个字,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打断了。
关宏宇掏出张纸巾递了过去,调侃道:“我俩谁帅?大家都说他比较帅,你觉得呢?”
他说完,也不等什么回答,插着口袋就往楼里走。
周舒桐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站起来,大声说道:“不是这样的!”
关宏宇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她。
周舒桐鼓足勇气说:“您弟弟眼神特别冷,大概是杀人犯才有的眼神吧……总之……总之,你俩就是、就是不一样的!”
关宏宇有些震惊,过了一会儿,自嘲地嗤笑一声,转身走进刑侦支队办公大楼。
尽管天色渐晚,大楼里仍旧人头攒动,来往人员很多。关宏宇留了个心眼,刻意落后周舒桐半步,一边走一边回忆出门前关宏峰画的地图。
“一楼是办公、会议、审讯的房间。法医室与停尸间在地下室,技术队和部分宿舍在二楼,三楼是档案室和枪库。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周巡的办公室在三楼。你的案卷,很可能就在档案室或者周巡的办公室这两者之一的某个地方。”
他的目光在楼梯口停了停,似乎在思考路径,观察经过的人。
两个人快走到会议室,恰逢高亚楠从会议室里出来。
关宏宇努力控制表情,但还是在高亚楠对他点头示意的时候不自觉地握紧了右手。他想起哥哥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连忙把手放到嘴边掩饰,尽量装出不动声色的样子。两个人擦肩而过。
在他身后,高亚楠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关宏宇却没敢再回头,深吸一口气,走进会议室。
黑暗的室内,只余下前面投影仪的灯光,正一张一张自动播放着现场照片以及一些检验科拍下的尸块特写,室内一时安静无声。
关宏宇将基本情况说完,抬起头来,沉声道:“以上就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基本情况,有没有问题?”
见下面人都沉默,他正暗自松了口气,就看到周舒桐默默举起手。
所有人都看向她。周舒桐怯怯地问:“关老师,为什么是四十一码鞋?”
关宏宇闭了闭眼睛。他并不是全无准备而来,相反,临出发前,关宏峰曾详细跟他讲述过所有推理。他扯动嘴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低沉、更有把握一些:“工地上发现的第一起案件里,尸坑周围有几组脚印,其中有一组是四十一码鞋,应该就是凶手的足迹。”
周舒桐还是很疑惑:“可是现场有好几组脚印,您怎么知道哪一组是凶手的呢?”
关宏宇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凶手在抛尸这一过程中,一共使用了好几个包裹,每个包裹的重量至少都在十公斤以上。拿着那么重的东西,凶手的脚印肯定要比其他人的脚印深一些。况且,正常人走路,总是脚掌先着地,足迹都是先深后浅,但抛尸的时候,身体重心会变,变换到脚跟位置,所以这一组脚印一定是凶手留下的。”
周舒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追问道:“那凶手的身高也是通过足迹推算的了?”
关宏宇回答:“是的,凶手足迹的步伐间距不到六十厘米,由此推断,他的身高应当在一米七左右。不出意外的话,凶手惯用右手,因为抛尸的时候支撑脚在右脚,而且从尸体切口的发力方向来看,他也是右手持械。”
周舒桐起初还在记笔记,后来不知不觉连笔都停下了,好半天才合拢嘴:“这些全是从足迹上看出来的啊……”
周巡叹了口气:“可惜除了脚印,现场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大师,还有别的发现吗?”
关宏宇想了想,说道:“还有一点。公园取到的足迹和工地的那组,从基本形态来说是吻合的。工地很偏僻,凶手抛尸相对来说要简单些,完全可以分成几次、每次运一袋,时间也很可能在半夜,这样更不容易被看到。
“但公园不同,大白天抛尸,大包小包地走一趟又一趟,太扎眼,不太可能做到。从公园两个出入口的情况来看,汽车进不了公园,所以凶手很可能是骑自行车或电动车出入的。”
小汪摆弄着桌上车辙印的照片,咕哝道:“可这轮胎印也不只一组啊……”
周舒桐眼睛一亮,抢着说:“我知道!人负重脚印会加深,车也是一样的道理!你看,这组先深后浅的,一定是凶手留下的。”
小汪愣了愣,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成啊,现学现卖!”
周巡皱着眉问:“什么样的车?具体点儿行不?”
关宏宇回答说:“十六寸通用车胎的轨迹,胎纹磨损得很厉害,车可能比较老旧或者使用频率很高。”
周巡沉吟道:“自行车?电动自行车?”
关宏宇点点头:“我个人更倾向于电动自行车。在脚踏骑车的情况下,两脚会在脚蹬子上轮流发力,左右脚力度总会有一定的差别,尤其是遇到上坡之类的路段,这种发力的区别就会越发明显。然而,从部分路段对轮胎痕迹的取证来看,车辙印的深浅始终未见明显变化,也就是说,看不出脚踏发力的痕迹,是电动车的可能性更大。”
他的语速不快,下面的人听得很仔细,一时间只有呼吸声。
周舒桐也很专注。过了两分钟,她忽然举起手,问:“关老师,我还有个疑问。就算凶手是骑车出入公园的,但每个尸袋体积都不小,无论是放在车前筐或是后座上,都还是很扎眼的,有可能不被人注意到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下面的警员开始交头接耳,好几个人连连点头,就连周巡也一动不动地望着台上的关宏宇,似乎在期待他解惑。
关宏宇的额头已经沁出汗珠。
临行前,关宏峰多次表示了顾虑:“万一有人问出你回答不了的问题……”关宏宇当时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随机应变,不搞打哈哈、尿遁之类的低级招数,一准儿给你圆满糊弄过去。”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静谧。
“好问题。”关宏宇干咳了一声,浑身力气都用来调控脸部肌肉,严肃地说道,“你们先休息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他狼狈地从会议室出来,一路左顾右盼,想找个地方给哥哥打电话,正好在二楼楼梯口碰到个技术队的刑警。对方显然是认识他的,露出惊喜的表情:“啊,关队,正找你呢。纸袋的结果出来了,你有时间吗,跟我上去看看?”
关宏宇没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跟人上了二楼。技术队的刑警们见到他都挺热情,纷纷点头打招呼。
关宏宇颔首回礼,努力做出印象当中他哥的表情:冷淡,严肃,匆忙。刑警赶紧拿出报告汇报。关宏宇一边翻开一旁的牛皮纸袋和黑塑料袋,一边侧耳听刑警的报告。
“第一次的牛皮纸袋,是订制生产的规格产品,商标、厂标或品牌标志一概没有,应该是半成品的‘毛坯袋’,也就是俗称的三无产品。不出意外的话,它是批量生产的,这种厂子……光北京就有七十多家,周边地区起码翻倍,加上打一枪换个地方的私人小作坊,数量太多了,基本没有一一排查的可能。纸袋上倒是有不少指纹,但没有血迹指纹,很难确定是否有凶手的指纹或进一步确定是哪一组。跟死者指纹比对过,都不符合。不过凶手第二次用的这种黑塑料袋倒的确是正规途径生产的,也已经查到厂家了,但这种垃圾袋用途很广,全市的批发、经销点至少有上千处。”
关宏宇摊了摊手:“算了,那指纹呢?”
刑警低声回答:“倒真是查到了两组指纹,其中一组和纸袋上的一组指纹吻合,对比无结果……”
关宏宇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凶手的底子很干净,没有前科,也没有被通缉。
指纹……数据库……他忽然觉得浑身一冷,想要伸出去接筛查报告的手也缩了回来。公安部的数据库里,应该保留有他的所有资料——不能留下任何指纹,不能给关宏峰带来麻烦!
“我先回办公室,麻烦一会儿把报告拿过来吧。”
技术队的刑警们习惯了关宏峰的来去匆匆,并没有觉察有什么异样。他走到转角处,朝外面看了一眼,夜色很沉。
他走到窗边摸出手机,开始给关宏峰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