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上午九点十分，车在市区某小区内停下，关宏峰坐着没动，手里的笔在地图上多画了一个在三角形之外的点。

他紧拧着眉头，越发不解，笔无意识地在四个地点间画线。

“女性被害人叫谢静，是远洋国际的保洁员，下班有时在附近民营小超市兼职上夜班。超市那边，因为是短工，所以人没来老板也没在意。远洋国际的人说她这几天没来上班，电话也打不通。身高体重都符合尸体特征。她是和她哥哥一起住的，两人一起从杭州来打工。另外，谢静最近交了个男朋友……”

等周舒桐汇报完毕，谢静家楼下的封锁也已经完成。周巡和小汪走过来，小汪连忙给关宏峰开车门。他了下车，问：“进一步核查了吗？”

周巡说：“已经查过了，市局有核查记录。谢静在两周前去丰台妇幼保健医院做过检查，医生给她开了三种妇科药，其中就包括这种克酶唑栓剂。不出意外，就是她了。”

一行人走进谢静家的大楼。周巡继续说道：“小区的保安经理说，谢静的哥哥一直无业在家，又高又胖，平时不怎么出门，全靠妹妹养着。”

关宏峰问：“还没进去吧？”

“没呢。”小汪在一旁说，“正等着房东过来送钥匙。”

周巡低头看表，挥挥手：“不等了，破门进。”

关宏峰点点头，但又迟疑了一下，叮嘱道：“这儿很可能是其中一处分尸现场，不排除凶手还在里面。注意安全。”

他这么一说，一帮人反而都振奋了起来。

周巡爆了句粗口，啐道：“你还别说，就盼着丫在里面呢。小汪！”

小汪拿着准备好的房屋平面结构图，展开，周巡就地根据结构图开始布置任务。

“谢静住的是一室一厅，破门进去是在门厅，分三路控制厨房、起居室和卫生间，确保现场安全。如果凶手在，果断实施抓捕。”

他说完才想起来，又问关宏峰：“凶手可能会有什么特征？”

关宏峰笃定地说道：“任何在屋中出现的成年男性，就是凶手。”

周巡不确定地问：“那要是谢静的男朋友在里面呢？”

“那她的男朋友，就是这个凶手。”

周巡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他没说话，小汪却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凶手又是砍刀又是斧子的，万一碰上拒捕……”

周巡不屑地瞟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腰里别的是玩具枪？”

上午九点十五分。

安排已毕，周巡指挥人马来到谢静家门外，示意保安经理上前。

保安经理走了上去，敲了两下门，说道：“您好，我是小区物业的，麻烦您开一下门。您好，有人吗？”

敲门和喊话持续了至少两分钟，无人应门。

一名刑警伏身过去，贴着门听了听，向周巡摇头，周巡指示这名刑警持枪对着门口。关宏峰先是上前观察了一下门锁，然后迅速让开，技术队的一名刑警无声地撬开防盗门，轻轻拉开门，向周巡点头。

周巡和关宏峰一起检查了一下第二扇门的门锁情况，关宏峰打手势示意里面可能有老式插锁，光从外面撬不行。周巡立刻示意刑警放下撞门锤，伸手向老旧门锁的缝隙处比画了一下。

刑警点头，指挥后面的刑警拿来一根撬棍，顺着门锁的缝隙插了进去，试着转动了一下，向周巡点头。周巡拔出手枪，退后半步，贴墙而立，发行动信号。

刑警用力撬了两下，门锁豁开，门还没完全打开。周巡补上一脚踹开门，数名刑警持枪蜂拥而入。

片刻喧嚣之后，周巡边收枪边走出门外，冷着脸道：“人不在，但咱们应该是找对地儿了。”

关宏峰没有感到意外，平静地戴上手套和鞋套，说道：“让你的人出来吧，固定现场。”

周巡点头，转头看了看周舒桐：“带呕吐袋了没？”

周舒桐正金鸡独立戴脚套，一听这话惊恐地愣住，重心不稳，忙扶住墙，险些摔倒：“啊……啊？”

关宏峰摇摇头，迈步进门，很快明白了周巡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

周舒桐被呛得眉头紧皱，下意识想要捂鼻子，但看见其他人都闻不见似的往里进，就又放下了手。房屋的结构是一室一厅，客厅有沙发床和电脑桌，明显已经改成了谢静哥哥的起居室。

里屋则是谢静居住的女性风格。房间凌乱不堪，客厅的电脑桌翻倒在地，靠近屋门的位置，地面上血迹斑斑，还有几个血脚印。

两人蹲下观察。周舒桐从案卷里抽出第一抛尸现场发现的足迹照片，比对了一下，轻声道：“跟第一抛尸现场足迹相同。”

关宏峰赞许地点了点头。周巡指了指里面：“分尸现场在里屋。”

周舒桐闻言浑身一僵，望着门帘，紧张且恐慌，有些喘不上气，连忙转移话题：“怎么就不能在卫生间？”

关宏峰摇了摇头：“卫生间与隔壁相邻，凶手大概是怕动静太大引起邻居注意。况且从平面结构图来看，卫生间很狭窄，不适合大幅度挥动劈砍工具，也就是说，施展不开。”

周舒桐又问：“那流那么多血，地板又没做防水处理，难道不会渗到楼下吗？”

两人这时已经走到隔壁屋门口，门帘摇曳，周舒桐低下头，不敢往里看。

关宏峰看了一眼房间里，说道：“哦，这家伙有点儿脑子，拿床垫当海绵用了。”

他顿了顿，又朝周舒桐说道：“你就别进来了，下楼等房东去，做个询问笔录。对了，着重问下钥匙的事儿。”

周舒桐松了口气，却不敢应，先看向周巡征询许可。

周巡只得点头同意。周舒桐如蒙大赦：“谢谢关老师、周队。”

小姑娘说完一溜烟儿地跑了。

里屋触目可及一片鲜红，技术队忙得不可开交。周巡问：“怎么样？”

技术队刑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大量的血迹指纹和血迹足迹。凶手在床上肢解尸体，床单和床垫吸收了绝大部分血液，还有部分脏器留在床上。”

周巡从床头柜拿起一罐饼干，冲关宏峰摇了摇，关宏峰无奈地点点头。

周巡心安理得地拿了一块出来，一口咬了下去，边嚼边看关宏峰来回走动观察现场，问：“往下怎么办？”

“意料之中，证据够你排查凶嫌的了。但重点是——”

周巡接话道：“重点其实是，凶手怎么进来的，对吧？破门时咱俩都看了，两道门都没有被撬过的痕迹，锁也不是新换的。所以说，要么是被害人自己开门让凶手进来的，要么就是凶手持有这里的钥匙。来点儿？味道不赖。”

关宏峰推开他伸过来的手，说道：“不过，要说谁有钥匙的话，无外乎是房东和这兄妹俩。”

周巡问：“那谢静的男朋友呢？”

上午九点半。

周舒桐正在楼下询问房东。房东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闻言一脸不可置信：“不可能！这房子钥匙一共就两把，一把在我这儿，一把在谢静和她哥那儿。”

周舒桐问：“有没有可能谢静私自去配了几把呢？”

房东一瞪眼睛：“那我上哪儿知道？你赶紧跟我说说我那房子怎么了？谢静人呢？她哥呢？”

房东想要往楼里走，被周舒桐眼疾手快拉了回来：“这个……劝您还是别上去的好。”

房东顿时更不满意了：“我修门的钱你们谁给报销？总不能就这么把我门砸了算我倒霉吧？”

周舒桐安慰他道：“您放心啊，我们……”

她说话的当口，楼拐角处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穿黑色皮衣，上面装饰着红色的火焰花纹，手里拿着一个红黑相间的摩托车头盔。

他转过头来看到楼下停着警车、聚着警察，脸上浮现惊恐的表情。

周舒桐立刻想起那保安说的话。“反正肯定戴着红色的头盔！火红的，可扎眼了……”她一念及此，也顾不得房东了，快步冲那个年轻人走去。

年轻人见周舒桐走来，掉头就跑。周舒桐心狂跳起来，丢下手里的东西拔腿就追，同时用步话机报告：“周队周队，现场发现疑犯，正向小区东门方向跑。”

步话机中很快传来周巡的声音：“收到。附近人员，立刻封锁东门！再说一次，立刻封锁东门！”

两人一前一后追到楼后，年轻人跨上一辆白绿相间的摩托车疾驰而去。

门口负责封锁的民警准备不足，封锁不及，被他冲出了大门。周舒桐跑到门口，见摩托车已绝尘而去，只能扶着膝盖喘气。

就在此时，一辆越野车从小区门口开出来，急刹在周舒桐身边。周巡坐在驾驶席上，冷静地问：“嫌犯特征。”

周舒桐直起身，快速说道：“二十多岁，红火焰花纹的黑皮衣，红黑色头盔，白绿相间的摩托车，没看到牌照。”

周巡又问：“方向呢？”

周舒桐伸手指了一下。周巡二话不说，一脚油门冲了出去。周舒桐看周巡没管自己，很是无措，跟着跑了两步。正沮丧的时候，一辆警车停到她身边，关宏峰坐在驾驶席上，低声道：“上车。”

上午九点三十五分，关宏峰慢悠悠开车出了小区。

周舒桐在一旁干着急：“关老师，快啊！他万一逃了就难抓了。”她伸手去拿警灯，关宏峰拦住她：“别开那个，听着闹心。”

周舒桐心急如焚，偏偏关宏峰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只得提议：“要不我来开吧？”

正巧是红灯，关宏峰停下车，转过头来，看着一脸激动的周舒桐，笑了笑：“年轻是好，熬个夜跟没事儿人似的。”

周舒桐着急地说道：“不是……关老师……”

关宏峰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说道：“心放回膛子里去吧。没看周巡冲出去了吗？有他在，没有追不上的犯人。”

周舒桐愣愣地说道：“啊？”

关宏峰又笑了：“别看你们周队大脑不好使，小脑可是野兽级别的，是条标准的好猎犬，认准了你就绝对甩不掉的那种。”

周舒桐稍微冷静了一点儿，想了想，也略微放松下来：“对哦……要这么说，毕业之前我就听说，周队是他们那届侦查系的武状元，而且毕业散打比赛上还打败了公安管理系的一个‘独孤求败’呢。”

关宏峰想了想：“嗯，有这么个事儿。输给周巡的那小子也不赖，后来好像去了海淀刑侦支队，叫赵什么诚来着。”

两个人正说话，步话机里传来周巡的声音。

“簋街东北路口截获嫌疑人，附近人员支援清理现场。”

前后不过五分多钟，周舒桐想起了关宏峰的“猎犬说”，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九点四十分，簋街东北路口处。

周舒桐目瞪口呆地看着现场，心想：这哪儿是猎犬啊，得是头老虎吧！越野车已经半骑上人行道了，摩托车被撞得零件遍地，先前那个年轻人趴在地上，捂着腿，不住地呻吟着。周巡大马金刀地坐在路边，叼着烟，正翻看年轻人的钱包。他抽出与谢静的合照、身份证后，把钱包扔回年轻人身上。他显得有些落寞，把照片递给周舒桐和关宏峰：“终于知道谢静长什么样儿了。”这是个年轻女孩儿，长得谈不上多漂亮，但一双眼睛清澈地望着镜头，显得那么鲜活。

一时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上午十一点整，刑侦支队审讯室隔壁，关宏峰、周巡、周舒桐站在单反玻璃前，观察着审讯室里的谢静男友——他低头坐在轮椅上，一条胳膊已经粗糙地处理过了，上了夹板，两只手戴着手铐。

小汪推门进来，把案卷笔录纸往桌上一扔，坐下来拿起笔，边写边头也不抬地问：“跑？跑什么呀？”

对方头垂得更低：“有人追，我……我下意识就跑了。”

小汪冷笑：“没做亏心事，警察追你你就跑？”

男友嘿嘿笑道：“不是。警察牛，见谁抓谁不是？”

小汪怒道：“废话！你要不跑能追你吗？”

隔壁，关宏峰看着小汪的拙劣表现，失望地笑出声来。周巡也看到了他的表情，神色不悦地骂了一句。关宏峰转头对周舒桐说：“你去，换他出来。”

周舒桐看了眼他，又看了眼周巡，显得有些紧张，含糊地说：“我能行吗？这么大的案子，我毕竟是第一次审讯，是不是还是关老师或周队一起……”

关宏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去吧，别忘了我刚才教过你的。”

周舒桐鼓足勇气，点点头出去了。周巡一直没说话，这会儿瞥了眼关宏峰：“真放心让这丫头自己来？”

关宏峰无所谓地说道：“反正指纹和足迹已经比对过了，又不是凶手，不影响。让孩子们练练手。”

周巡看了他一眼，有点儿心虚：“那也一准儿背着什么事儿呢！要不跑那么积极干什么？隐藏的马拉松种子选手？”

关宏峰笑了笑：“对啊，你把人家撞成这样，他要是没事你就该有事了不是？”

周巡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周舒桐深吸口气，开门进屋。

小汪站起来，与她擦肩而过，周舒桐强作镇定地在位子上坐下。谢静男友抬起头来，打量周舒桐，似乎在等她发起攻击。

周舒桐却静默不语，盯着这个男人看，同时细细回忆着来的路上，关宏峰在车上对她说的话。

“ 其实，审讯是一种沟通方式。和所有的沟通形式一样，审讯过程中的问答存在着真真假假。想知道什么是假的，首先要确定什么是真的。所以先问一些嫌疑人不大可能或没必要撒谎的问题。 ”

周舒桐继续盯着谢静男友。

“姓名。”

“吴浩。”

“年龄。”

“二十五。”

周舒桐观察他回答问题时的样子，对方的所有表情都被慢动作放大。

“通过对他语调、语速、措辞、表情、肢体动作等等的观察，我们来取得嫌疑人的心理基线。也就是说，我们要大致把握他在说实话的时候，会呈现出怎样的状态来。”

周舒桐闭了闭眼，继续问：“家住哪儿？”

“天通苑。”

“家里几口人？”

“我和父母一起住，我爸是……”

周舒桐沉默，脑中再次回想起关宏峰的话。

“ 之后，抛出一些我们掌握到的，但对方不一定会如实回答的问题，用以刺探对方重视的是什么，以及大概会在哪个方向上布谎。 ”

周舒桐想了想，问：“你今天去小区做什么？”

吴浩眼神有些闪躲，没受伤的那条腿往内侧收紧，周舒桐都看在眼里。他回答：“找朋友玩。”

周舒桐紧接着问：“哪个朋友？”

吴浩无措地左顾右盼，舔嘴唇，吞咽口水，不回答。

“ 很多时候，肢体语言是一种源自本能意识的行为，很难控制，所以常常能从一个说谎者身上读到与他陈述相反的肢体动作。 ”

周舒桐趁热打铁：“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吴浩低下头。在周舒桐眼里，他低头的瞬间其实是一个类似于点头的动作。他看着自己的脚，嘟囔道：“不知道。”

“ 而在发现受审者的布谎方向后，我们就可以有针对性地向对方施加压力了。 ”

周舒桐的嘴角浮现一丝微笑：“你和谢静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吴浩紧张，流汗，用没打夹板的手抚摸颈动脉：“就是……就是朋友。”

“朋友？”

吴浩调整坐姿，身体前倾，嬉皮笑脸地说道：“就是……谈对象那种嘛。”

“ 但无论如何，一个重要守则就是永远不要让他预测到你问话的方向，否则他们会有某种心理预期，建立防卫机制，造成沟通壁垒。作为发问者，要尽可能维持知晓一切且高深莫测的姿态。 ”

周舒桐身体后仰，慢慢靠到椅背上，缓缓地说道：“那你还说不知道为什么抓你？”

吴浩越发慌乱：“不是……谢、谢静都和你们说什么了？”

周舒桐略显吃惊，不自主地望向单反玻璃的方向，另一侧有关宏峰、周巡和小汪。

小汪嘀咕：“看来真不是他杀的啊……”

周巡皱起了眉头。

周舒桐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回头，表情如常。

“ 不要在受审者面前暴露出任何惊讶、慌张、高兴或愤怒的情绪 。 记住！是你在审他，不是他审你！ ”

她捏了把冷汗，故意维持缓慢的语速：“你觉得她还能跟我们说什么？”

吴浩被这句话击溃了，再也不装模作样，苦着脸道：“警察同志，您千万别信她说的，我……我就是负责找下家儿，那车都不是我偷的，而且我早就打算不干了……”

周舒桐有些兴奋，但面上不敢表露出来，低头记录。

关宏峰瞥了眼周巡：“成了，估计是盗窃销赃的团伙，这处分你算是躲过去了。”

他起身离开，周巡回头嘱咐小汪：“等周舒桐做完笔录，这案子六探组另案处理。着重再问一下他最后见到谢静的时间，再就是谢静兄妹的一些情况。”

小汪回道：“了解！”

周巡看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气不打一处来，斥道：“几十岁的人了，还不如人家一个刚毕业的丫头片子！你好意思吗？”

他说完摔门离去。

屋里剩下小汪一个人。小汪也不大在意，嘀咕了一句：“那也不看跟的师傅都是谁……” 10qTjAOJqLwrt89o3bVS2Fkm0ISSUorirgSWCe8tcacRg6AJNht8Skro56EsIC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