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赵晓青再见到父亲竟有些恍惚。他胖了点,晒得更黑了,边打电话边从家里走出来时,正好和掏钥匙的她碰上。
看见女儿,赵斌的眉间顿时舒展。他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然后挂断电话跟赵晓青说:“我正打算去学校接你。”
“不用接。”赵晓青笑着,看向院子里的电瓶车,“妈妈也在家?”
“晓青!”张萍在屋子里喊,“赶紧洗手,爸爸给你买了奶油蛋糕。”
“哦!”欣喜像蜂群般将赵晓青围住。她进屋,高兴地打开蛋糕盒子,赵斌却已经去院子里骑车。
“爸爸!”
“哎!我去买点菜。”
“我陪你去。”她不顾张萍阻拦,出门跳上车的后座。
电瓶车轻便,赵斌身材魁梧,把轮胎往下压了几寸,赵晓青未觉,兴奋地问:“爸爸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这次要待几天?是一直在家还是要去其他地方转转?”
赵斌被连串的问题问笑了:“不急,爸爸陪你待久一点。”
父女俩去菜市场买了好多卤味。赵斌知道赵晓青爱吃鱼,又绕到水产那边买了条养殖鲫鱼来红烧。返程路上,赵晓青感到难言的幸运,是谁说努力不一定有回报?开学考顺利,运动会得奖,语文老师推荐她去参加县里组织的作文比赛,这些都可以让她跟父亲邀功,分享她的开心。
“爸爸。”
“嗯?”
赵晓青看到他后背的汗珠,伸出手给他抹掉:“家里很热是不是?比你干活的地方还热是不是?”
“还好。我刚才搬了箱子,又把空调的滤网拆下来洗了,动来动去就出了汗。”
“哦。”赵晓青还是笑,想抱抱他却又不敢往前贴。
“爸爸。”
“嗯?”
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晚霞映红了整片天空,她的心里充盈着温暖的色彩。
永贤镇和陈家村之间连着一条笔直的大路。十几年前由村民集资的水泥路基,在一次次被大车碾压后,终于铺上了厚厚的沥青。
沥青大路被分成两段,靠近镇上的半段,路旁种满了银杏,靠近村里的另一半则种着高大的水杉。黑色轿车在晚霞渐隐的天色中疾驰,后座的陈琦吃饱喝足,打了个哈欠,旁边的雷立弢则闭着眼睛不理人。
胡天昊无语:“我说你们两个初中生怎么一天天比我还累?在学校是没觉睡吗?”
“三岁一代沟,天昊哥,你比我们大几岁了,现在的初中可不是你以前的初中。”陈琦回嘴。
胡天昊的父母学历都不高,他自己的成绩也拿不出手:“所以一届比一届拼?拼死拼活都跟打仗似的。”
雷立弢说:“我爸妈上学那会儿更拼,想上高中的都得去自习室,连挑灯夜战的位置都要抢。”
雷立弢的爸妈都是陈家村人,也都是永贤初中的学生,当年的求学条件的确更简陋。雷立弢故作老成地说:“学校就是梯子,自己不主动爬肯定上不去。”
陈琦笑道:“你已经是年级第一了大哥。”
“唉,老当第一也没意思。”
“这话真欠揍。”胡天昊摆出哥哥的架子,“这都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打游戏?打球?你小子别是动了别的心思吧,要真这样,我绝对告诉你妈去。”
告诉我妈?雷立弢想,我爸妈自己都不以身作则。胡天昊见他不出声,说:“怎么,被我猜中了?”
“被你猜中的可不是我。”雷立弢转头看陈琦,语气不无调侃。
胡天昊疑惑,但从后视镜里看不见陈琦的表情。陈琦忍住回呛的冲动,转向窗外。
车子停在陈家村的篮球场上,陈琦和雷立弢各自拿好书包,跟胡天昊示意后拐向了不同的小路。
家里亮起了灯,但爷爷还没回来。陈琦听母亲一说,放下东西往地里跑。祖孙俩半路相逢,爷爷把挂在锄头上的水壶递给陈琦,他却把爷爷肩上的锄头一并拿了过来:“不是割稻吗,怎么又去锄草了?”
“都在那一片,我顺路把西瓜秧拔干净,再去番薯田里逛了逛。”爷爷笑,跟着他回到家,老伴和儿媳已经摆好饭菜。
晚上七点钟,陈琦他爸爸陈志强也骑着摩托进了院子。一家五口人,爷爷奶奶守着田地,爸爸在厂里当电工,妈妈在厂里织布,打工的收入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
陈琦给爷爷奶奶倒上冰啤酒,陈志强给老婆夹了只鸡腿:“明天我请半天假,把稻子割了再去上班。”
陈琦妈妈点头:“行,琦琦陪你一块。”
奶奶慈爱地摸摸陈琦的头:“我的乖孙一回来就要干活,还是待在学堂里舒服。”
陈琦笑:“待太久也不舒服。”
奶奶见他不动筷,才知他在镇上吃过了,可是她又怕他晚上饿:“长身体的时候不好不吃的,你爸年轻时可是一根梁柱都吃得下。”
陈琦调皮求证:“爸,您吃得下吗?”
“我吃得下就不会这么矮了。你有胃口就听奶奶的话。”陈志强一度担心儿子身高随他,好在从去年开始眼见陈琦跟竹笋出土玉米拔节似的“噌噌”往上长,“你在你们班里算不算高?”
“不算最高。”陈琦知道老爸的担心,配合地去电饭锅那儿盛了半碗饭,就着红烧鸡块吃了个精光。
赵斌在家里待到第三天,破天荒地请来了两位客人。
赵晓青的表叔们穿着高档T恤衫,第一次走进这间出租屋,先跟赵晓青打招呼。
赵晓青礼貌地叫人,给他们倒茶,然后在张萍的示意下回了房间。她先前就有猜想,父亲这次临时回来应该是要拜祭过世的姑婆,但眼下她有些拿捏不准,两位表叔“纡尊降贵”来到她家,难道代表他们更敬重她爸爸?还是说她爸为了表示歉意才做东,抑或——她忍不住往好的方向猜——爸爸想让他们帮忙找份本地的工作,以后就不再去外地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然而满心欢喜在张萍叫她出去吃饭后悄然收束。餐桌上,表叔对父亲坚持在外的决定同样不解,还打趣他的光头和啤酒肚,说既凶相又富态,肯定是混得不错。
酒足饭饱后,赵斌和表叔们一起去公墓祭扫,屋子里剩下母女俩在收拾残局。
赵晓青问母亲:“爸爸还是要走的,对吗?”
“他说等你放完假再买票。”张萍有些愧疚,“别怪爸爸。”
“我怎么会怪他呢?他在外面赚钱很辛苦。我只是不明白,那边的工资比家里高那么多吗?我们开销又不大,他到底要赚多少钱才算够?”
张萍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人的习惯难改,就像在家待久的男人不愿出远门,在外面漂久了的大概也不习惯新环境。但是,家为什么会是新环境?赵斌如果真觉得他待的地方更好,真为她们着想,为什么不直接带她们一起走呢?
赵晓青没从母亲这得到答案,等父亲折返,开门见山地问了同样的话。
赵斌在女儿面前总是显得慈爱有耐心:“你听话,爸爸过年再回来。”
张萍也接话:“明天我们去县里逛逛。”
作为妻子,她能感觉到赵斌的变化,他没再当甩手掌柜,做了些家务,没成天躺在床上睡觉,主动联系了亲戚,他还给了她比以往更多的钱,让她给自己和赵晓青都买一部新手机。
张萍开心,赵晓青却开心不起来,她十五岁了,不是五岁,他们不该在明知她诉求的情况下,还用转移话题这招来敷衍她。
她看着赵斌,赵斌却没有看她。那是他抗拒的姿态,大概是觉得她不懂事。
赵晓青没有再问,第二天也没有跟着他们去县里。她觉得父亲变了,变大方了,也变忙了,他时不时就有电话进来,总要和电话那头说完再和她说。
假期结束那天,赵斌送她去学校。进校门前,他承诺道:“你好好上课,期末考试考好了,爸爸带你去岚城玩。”
“我不去。”赵晓青提出自己的要求,“要是我考好了,你带我去你打工的地方。”
赵斌没说话。
“爸爸!”
看着女儿坚定而期盼的眼神,赵斌难得妥协:“……好。”
赵晓青微笑,上前抱住了他。
不远处,王思齐看着赵晓青抱着一个光头大叔,不禁好奇:“哎,那不会是她爸爸吧?”
陈琦循着他视线看去,和几天前电瓶车上的那人很像,那就应该是了。
王思齐:“我去问问。”
“别。”陈琦揪住王思齐的书包带。
“问问怎么了?”
陈琦也说不清怎么了,大概是因为他很少见到赵晓青笑,而如果他们出现在她面前……恐怕她的笑容就会消失不见。
因为得了父亲的允诺,赵晓青学习的动力更足了。第一名对她来说不是痴心妄想,但也非唾手可得,她不想把最后的结果寄托在所谓的运气上,所以给自己制订了更紧凑的学习计划。
年级规定六点半起床,七点半开始早自习,她决定再往前推半小时。为了避免影响别人,她给足自己心理暗示,闹钟只响一声,她便醒来关停,然后拿着脸盆牙杯梳子,去走廊尽头的公用水池洗漱。
晨跑从两圈改成三圈,早饭是固定的白粥加两个肉包,她像执行命令的机器不知疲倦,每天早上从食堂走到教学楼下,都能撞上刚来开楼梯门的大爷。
转眼一周结束,她放学后立马去理发店剪了个头。张萍晚上回家被她吓了一跳:“怎么剪这么短?老师又强制要求了?”
年级组之前也要求过女生全部剪短发,但正是爱美的年纪,心甘情愿听令的没几个,姚章龙又是年轻教师,比较尊重孩子们的想法,最后也就不了了之。赵晓青这次剪短头发,纯粹是嫌洗头吹头浪费时间。张萍听了不免无奈:“你呀,总是这么要强。”
赵晓青想,母亲最大的优点是要强,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坚定地要强——年轻时明明从外省来这边谋求更好的生活,却愿意嫁给家境能力平平的男人;明明不怕吃苦努力赚钱,却不敢找些更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明明希望她上进努力学无止境,却又担心她学习太用力而过犹不及……
临睡前,赵晓青给离家的父亲打了个长途电话。赵斌体贴地安慰:“有想要的东西一定要跟爸爸说。”
“嗯,我想要的已经跟你说了,我想去你打工的地方。”
“……好吧。”
大人们经常会问小孩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赵晓青以前总会说爸爸,因为爸爸每次回来都抱她哄她,给她买好多东西,让她觉得他很爱她。可是,她对父亲的爱是血缘加成,还是思念加成,还是除朝夕相处以外的自我想象加成?她不曾细想答案。
新的一周,王颖初见短发的赵晓青,微微张大嘴巴:“你受什么刺激了,干吗剪成这样?”
赵晓青摸头:“不好看吗?”
哪里是不好看,简直是有点丑。王颖托着腮帮子:“像个男的。”
像男的说明够短,不然剪成半长不短,节约的时间也有限。
徐伟杰转身:“你是嫌洗头麻烦吗?”
“是的。”赵晓青感谢他的理解。
相比之下,王思齐就没这么善解人意了。他忍不住跑到赵晓青这儿嘲笑:“你这什么审美,干脆学你老爸那样剃个光头算了。”
赵晓青翻书的动作顿住:“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爸了?”
“上礼拜,陈琦也看见了。你爸不是送你到校门口吗?”
“但凡你把注意力放在该放的事情上,也不至于只考这点分。”赵晓青浑然不知告别的那幕被他们瞧见,“还有,我剪短我的头发,不用你来多嘴。”
“你真是读书读傻掉了赵晓青,真正的学霸就算每天梳半小时头也还是学霸,你这么注重细枝末节,劲都没使对地方。”王思齐自觉有理,看到陈琦和叶玉玲正好从后面进来,“哎!过来看赵晓短,哦不,看‘赵短青’。”
这话连王颖也听不下去:“好了班长,你别老是找晓青麻烦。”
“我哪里找她麻烦,是她来污染我的眼睛……”话音未落,他的肩上被击了一拳,是赵晓青拿书捶他。
“嘿,你还跟我动手,我……”王思齐见状躲开,赵晓青却继续追打。
“你怎么这么粗鲁!母老虎!”他忍不住嘴贱,准备还手,谁知身前突然多了一道人影。于是,赵晓青的作业本不偏不倚地甩到了陈琦身上。
“有病吧你俩。”陈琦眼疾手快地捡起作业本,转向赵晓青,“他怎么你了?”
“你没听见他叫我什么吗?”
陈琦看了眼她的短发,把作业本往她桌上一扔,圈着王思齐的脖子离开。
王颖拉着赵晓青回座:“班长干吗老是针对你呀,太没风度了。”
“别理他。”徐伟杰也劝。
赵晓青沉默,右手卷着作业本的页角。她不该动粗,不该理王思齐这个家伙,不该被他几句话一怼就恼羞成怒出洋相。
“晓青?”
“我没事。”赵晓青懒得理前面的骚动,恢复应有的平静。
赵晓青的厉害不仅在于成绩,还有性格,这是班里同学对她敬而远之的主要原因。王思齐原本还有顽劣心作祟,招猫逗狗似的凑到她面前,但被咬了一口发现她逗不熟,该认真还是认真,于是好几天没理她。
赵晓青对此求之不得,而为了不让烦恼丝白剪,她也不得不做到心无旁骛。王颖察觉她的变化,半开玩笑道:“你这么用功,我都不好意思赖床了。”
赵晓青一愣:“我早上起来吵到你了吗?”
“那倒没有,我醒来时你床上已经没人了。”王颖不仅羡慕赵晓青的脑子,还羡慕她的不会困和专心致志。当然,作为同桌,王颖还知道赵晓青其实只对王思齐那样的男生凶,对女生还是很客气,就像她每次心血来潮问赵晓青问题,晓青都不会拒绝,而且开头总是先垫一句“我是这样想的”。
语文和英语需要语感,数学和科学讲究步骤,但不管什么题目,解题思路很关键,徐伟杰这家伙问赵晓青的次数比她还少,但每次问都会卡住:“为什么我这么写就不对呢?”赵晓青会告诉他一开始就错了:易溶于水的气体不能用排水法,浮力的计算怎么连液体密度都会看花眼,还有,阻值不同的电阻串联在电路中时电流相同,把条件值代到公式里不就可以了吗?
徐伟杰最爱问的是科学,没一个问题超过一分钟,时间短到赵晓青以为他在捉弄她:“你细心点好不好?这些都是基础题,你不能被它们一遍遍绊倒。”
“哦。”徐伟杰老老实实地应声,腼腆得让赵晓青不忍和他说重话。
重复的日子就像正方形的纸张,有边有角,有规有矩,有人把它当试卷,有人把它当草稿纸,有人把它折成千纸鹤。
不知是谁买了第一本课外杂志,不到两周,《读者》《意林》《格言》《萌芽》《漫客》《故事会》,这些被老师弹性没收过的刊物卷土重来。初三的课表越紧张,忙里偷闲的乐趣就越丰沛,渐渐地,有人把手机带进教室,看小说打游戏,行动像做贼,胆子比天大。
有次王颖在自习课上看杂志,被值班的胡莉抓到,王颖狡辩说在搜集好词好句,胡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收走。过后,王颖把杂志给赵晓青:“你看不看?”
“算了,这些我还没看完。”
王颖瞄了眼赵晓青的“这些”,好吧,十几本《中学生天地》。
“你还真看?”
“花钱买的为什么不看。”赵晓青想,里面既有同龄人的佳作,又有各科名师的教学指导,扔到一边未免太浪费。
王颖懊恼:“你怎么总是和他们不一样?”
赵晓青疑惑:“他们?”
王颖朝前面努努嘴:“那一圈成绩好的都看课外书,还玩魔方,陈琦把他们都带起来了。”
“你也想玩?”
“想,但我不会。陈琦和叶玉玲最厉害,两个人还比赛谁先把魔方恢复原样,速度都很快。”
原来如此,难怪晚饭后的课间总有人围过去,还不时有叫好声。
“叶玉玲比陈琦厉害吗?”
“不相上下,叶玉玲应该是徒弟吧,但她那么聪明,超过师父也说不准。”王颖来了兴致,“今天下午应该还要比,加上王思齐他们,我得过去看看。”
赵晓青没应声,等到晚饭时间,她照例以最快速度吃完,早早回到教室。
陈琦坐在座位上摆弄魔方。
有这么好玩吗?竟然废寝忘食。
她经过时,看他桌上竟摆了五个魔方。
“你怎么……”
陈琦抬眼:“你吃得也太快了吧,别人吃饭你吞饭,小心肠胃报复你。”
赵晓青无语:“你买这么多是要开班授课吗?”
“行啊,一猜就中。”陈琦笑,“两元超市买的,老板给我优惠,十块钱六个。”
赵晓青简直觉得他脑子坏掉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初三了,还玩?”
陈琦仿佛没听见,嘴角的笑意吊儿郎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管东管西,以后要是当了老师得操心死。”
“陈琦!”
“少发火,多微笑;笑一笑,十年少。”他挑了个没被打乱的新魔方递给她,“你想不想玩?想玩我教你。”
晓青觉得他简直无可救药,瞪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王颖围观了一次五人大战,陈琦和叶玉玲的水平完虐其他人。
“太帅了,晓青。”王颖激动道,“你没看见,他们两个像在变魔术!”
有那么夸张吗?赵晓青不信:“电视里的高手都是蒙眼还原,比他们精彩。”
“你不懂,电视里的和亲眼看到的不一样,就像你看奥运会跟看校运会也不一样。”王颖说,“我想跟陈琦学。”
赵晓青:“别。”
“为什么别?他免费教。”
“但时间不免费,你有这精力多做几道题。”
王颖无语:“你真没意思,做题做得多就有好成绩吗?我又考不上高中,读读技校不用多少力气。”
“可技校也有好坏之分。”
“我要在乎好坏之分,就不会心甘情愿读技校了。”王颖看着赵晓青,“我就是个人,也不做梦能有多大出息,有门手艺出来工作,能养活自己就行了。”
赵晓青沉默了下,然后开口:“人各有志。”
“对,就是人各有志。”王颖兴致不减,“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找陈琦?你比我聪明,他肯定愿意带你。”
赵晓青刚才义正词严地拒绝了陈琦的邀请,这会儿依旧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但她不想再扫王颖的兴:“算了,你去学吧,学成归来再当我老师。”
“好说好说。”王颖展颜,跑去陈琦那儿聊了几句,然后擦着上课铃声回座。
叶玉玲见陈琦又收了王颖:“你是打算因材施教吗?不管水平高低都来者不拒。”
陈琦口吻随意:“玩玩而已。”
叶玉玲羡慕他的脑子,更佩服他的心态:“马上就要期中考了。”
“干吗,你也跟赵晓青似的催我学习?”
“我催你干吗,你不学对我的好处更大,我只是想……”班里的动静小了很多,叶玉玲掏出草稿纸,在上面写完再挪到他那边,“再对下。”
陈琦头疼:“你可饶了我吧,再被赵晓青抓到我真就一命呜……”
“嘘!”叶玉玲示意他轻声。其实要不是和陈琦关系好,她也不敢来提这样过分的要求。可是上次期末她都对过答案了,还是没能进年级前十,实在心有不甘。
“赵晓青才没空来管我们。”她低头,和陈琦悄悄说,“还是只对数学,选择加填空,到时看考场位置吧,要是我们坐她后面就试试,要是坐她前面就算了。”
陈琦不答应:“其他人也长了眼睛。”
叶玉玲推他:“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胆小?”
“我从来没胆大过,不要对我有误解。”陈琦好脾气地笑,笑得叶玉玲拿他没办法。
她把刚才的草稿纸揉成一小团:“那你上次怎么就答应了?”
“玩玩,没试过。”
这话让叶玉玲有些生气,原来给她困扰给她信心给她期待的计划对他而言只是玩玩。她用力地翻开作业本,转念又觉得这只是他拒绝配合她的借口——难道他就这么怕赵晓青举报吗?还是说他对成绩真的那么不在乎?要真是这样,那她的在乎岂不是显得斤斤计较,远不如他潇洒随性?
她转头,正要和他辩个明白,却见姚章龙就站在旁边。她的心猛地一跳,姚章龙已经将陈琦手里的魔方抽走。
“玩上瘾了是吧。”姚章龙沉着脸,“跟我出来。”
叶玉玲惊讶,眼看陈琦敛去笑意,起身跟上,姚章龙却似想起什么,忽然转头对着她:“你也出来。”
这让她第一次在同学们的注视下羞红了脸。
毫无预兆的抓包在班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赵晓青专心伏案,没注意姚章龙什么时候出现,等到两个座位空了,才从王颖这儿得知他们的去向。
活该。这是她的第一反应,太过招摇就该承担后果,陈琦是该被敲敲脑袋,但她并不认为姚章龙会对他们做出处罚,毕竟只是益智玩具,没严重到玩物丧志的地步。
果然,不出十分钟,两位主角就回到了班里。不知是谁笑着说了句苦命鸳鸯,立马被王思齐打了一下。
姚章龙紧随其后,老调重弹“三颗心”:专心、细心、恒心。
底下人只顾低头装傻,也不知听进去的有百分之几。
和叶玉玲持续的沉默相比,下课铃一响,陈琦就恢复了他的活泛。有好事者取笑他,有“徒弟”关心他,他都三言两语带过去,然后和他们站到走廊上吹风。
晚自习结束后,大家一窝蜂地下楼梯回宿舍,陈琦正被王思齐教训说少殃及班花,想起自己饭卡没带,便逆流回去。
才几分钟,班里已经空了。赵晓青习惯错峰,此时也起身背包。
陈琦去抽屉里拿了饭卡,走到墙边:“好了没?好了我关灯。”
“好了。”
两个人分别带上前后两扇门。
赵晓青走得快,“噔噔噔”下楼梯,锁门的大爷手机外放,一首《好汉歌》翻来覆去唱了好多遍。
陈琦加速,跟在赵晓青后面,看着她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又瘦又长。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很没劲。每天都是这样,人是这些人,课是这些课,早出晚归,过不出一点新鲜的花头。他以前晚上睡不着,白天睡不醒,随手买了个魔方倒玩出点兴致,可是当他学会了复原,接下来就是提速。在经历了高强度的重复练习后,他终于得心应手,这才想到把这招教给其他人。
叶玉玲是班里最聪明的女生,这点毋庸置疑,但教她没有成就感,只能另选目标。他原以为徒弟多了能让无趣的日子变得有趣,可是再教也就这么回事,中考又不考魔方,不会玩的弃了,会玩的腻了,千变万化到最后还是毫无变化。
办公室里,姚章龙应该提前掌握了证据,说他的几句比说叶玉玲的要重得多。叶玉玲面子薄,保证说以后不玩了;他脸皮厚,故作乖巧地听了几句,出来想的是还有没有人敢到他这儿来学。
广播里的音乐接近尾声,陈琦看着赵晓青走进女生宿舍。
他抬头望向天空,云层遮住月亮,没有星星闪耀。
魔方都有六个面,他却只有一条路。
读书读书,读个什么书。
不出意外地,赵晓青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一。
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是赵晓青小学毕业写在同学录上的座右铭。直到现在,她依旧相信努力就有回报,事实证明她是对的,这让她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张萍收到成绩短信后十分高兴,用一顿芹菜水饺犒劳用功的女儿。赵晓青喜欢吃芹菜,因为那股特有的清香,确切地说,她喜欢所有带香气的东西,香菜、香菇、香瓜,还有院子里爷爷种的兰花和茉莉——尽管她很少近距离地凑到它们跟前,但只要它们开花,她一进院子,就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
晚上,张萍把好消息告诉了赵斌,赵斌却只说了句好就挂了。张萍日渐疲惫的脸上露出深切的困惑:“忙成这样,到底是在搞什么名堂?”
“我来说。”赵晓青接过手机,重新拨过去,“爸爸。”
“哎。”赵斌对女儿永远客气。
赵晓青不无自得:“这只是我的阶段性目标,你等着看吧,我期末肯定还会拿第一。”
赵斌笑:“爸爸相信你。”
张萍的嘴角这才随着赵晓青的一起上扬。
和赵晓青的心想事成相比,陈琦这次掉到了班里第六,连年级前五十都没进。叶玉玲想不通他怎么会发挥失常:“我就说要对答案吧,你考数学的时候是发昏了吗?”
“可能吧,幸好你没和我对。”陈琦数学从没考过115分以下,这次只有105分,除了他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姚章龙和数学老师先后把他叫到办公室,也没问出究竟,当事人倒一点没放心上,礼拜一还带了两大袋橘子给班里人分。
“卷子做完了就好,对了错了那是后话,就像这院子里的树,刚种下去头几年光在长个子,长成了结果,也不是每年都多,每年都甜。”陈琦爷爷对孙子的期望是不聋不哑、不矮不傻,陈琦已经达到了他的期望,所以他不会再给陈琦额外的压力。
因此,陈琦并不担心退步难跟家里交差,担心的是爷爷又要让他去分享丰收的果实——陈家院子里果树很多,枇杷树、石榴树、李子树、桃树、橘子树,到了秋天,那几棵橘子树跟较劲似的,一棵比一棵能挂果。
陈琦不敢不听话,把橘子带到班里,按亲疏远近往外送。王颖作为他的“关门弟子”也拿到了两个。
“多谢师父,橘子很甜。”王颖很高兴。
“没吃就说甜,马屁拍得太假了。”陈琦笑着,见赵晓青从外面进来,好心问她,“要不要?”
“不要。”
“就知道你不要。”他把手里的橘子放在王颖桌上。
赵晓青这几天一直听王颖夸他聪明大方好相处,眼下随口一说:“你还挺会收买人心。”
陈琦觉得这话有意思:“是吗?像你这种顽固的死脑筋,我怎么也收买不到。”
赵晓青横他一眼:“你说谁顽固?”
“你耳背听不清?人生的乐趣在于分享,赵晓青,你懂不懂分享和收买人心的区别?”
“我不需要懂,我跟你说过少跟我谈人生,何况人生的乐趣也不只是分享。”
“那你说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陈琦发现和她说话真是超了三句就要吵:“你老是这个脾气,大家都正正常常好言好语,就你一个专挑我毛病。”
“因为你毛病多,让人讨厌。”
“原来如此。”闻言,陈琦把剩下的橘子往王颖桌上一甩,气冲冲地走了。
陈琦和赵晓青同桌时,拌嘴比开玩笑多,争辩比交心多,有时吵得过火,别扭一节课,课后又斗志重燃动起嘴皮子。
都说距离产生美,但在封闭的环境里,近距离产生美比远距离更容易。陈琦以为自己和她很熟,就算交集少了,见到还是能搭几句话,但今天不知怎的,一声“讨厌”像箭矢般戳了他的心——原来他找她吵架是假的,她和他吵架是真的,原来他自以为她对他的特殊,其实只是特殊的讨厌。
陈琦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位,哪怕前后左右都用好奇而戏谑的眼光看他,他也没露出贱兮兮的故作轻松的笑容。
另一边,王颖往前分完陈琦的橘子,再把空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回来把仅剩的一个橘子放在赵晓青桌上:“你干吗呀?陈琦好心好意,他每年都分,难道你去年没吃过?”
赵晓青吃过。陈琦去年坐她旁边,往她抽屉里塞了七八个,让她吃到上火。可是,她和王颖坐久了越来越亲近,和陈琦的关系自然不如之前那么好,那她怎么能白吃他的呢?
赵晓青沉默,念及自己刚才说的话的确刻薄了些,什么收买人心、让人讨厌,她和陈琦性格不合是一回事,但她再逞口舌之快也不该否定他乐于分享的初衷。
王颖剥开橘子,散发出清新的香气:“你真不要?”
赵晓青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巧克力面包。
陈琦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感觉手臂被捅了捅,以为是老师来了。他抬头,却见赵晓青在他的书堆上放了面包。
“干吗?”
赵晓青不知该说什么:“快过期了,我吃不完,浪费。”
她看了他一眼,移开,又看,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出声。
陈琦等她走了才抓过面包,包装纸上的生产日期很醒目。
旁边的叶玉玲看他倏然绽放的笑容:“给你点东西把你开心成这样?”
陈琦撕开面包,直接往嘴里送:“饿了。”
“我也饿了。”
陈琦便把另外一个给她。
叶玉玲没接:“甜不甜?”
“面包哪有不甜的。”
“那我不要了,这种面包里都是添加剂,容易发胖。”
“那我都吃了,我瘦。”
叶玉玲观察他的神色变化,饶有兴致地问:“哎,说老实话,你觉得我瘦还是赵晓青瘦?”
“你。”
“我聪明还是她聪明?”
“你。”
“那——是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陈琦没说话。
“你为什么不回答,这问题很难回答吗?”前桌的女生偷听至此,回过头来,“陈琦,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全班就你一个男的离班花最近。”
陈琦回嘴:“那你也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全班就你离我最近,一回头就能被我帅晕。”
“呸,真不要脸。”前桌女生被他逗笑。
陈琦也笑,吃完面包去扔包装纸,看见徐伟杰正转到后面跟赵晓青说话。他和徐伟杰不熟,觉得徐伟杰闷闷的、憨憨的,学习勤奋,但脑子不够用,未免有点可惜。
赵晓青在给他讲题,徐伟杰却忽然抬头,和陈琦视线碰上。
然后,徐伟杰假装没看见似的,伸手拿过赵晓青桌上的橘子:“这能给我吗?”
赵晓青奇怪:“王颖刚才没分给你?”
“我想再要一个。”
“行,你拿去吧。”
徐伟杰把它放到了自己桌上,再回头凑近,继续听讲。
陈琦看见他们两个的脑袋越贴越近,不由得皱了皱眉。
张萍知道赵晓青课业紧张,怕她在学校吃不好,变着法地给她补充营养。鸡汤猪蹄鸡蛋羹,芹菜木耳胡萝卜,荤素多样,做法不一,简单的食材有不简单的滋味,是她从饭店厨师那儿请教来的手艺。
赵晓青不想母亲过于劳累,张萍却乐在其中。她让赵晓青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就算你考不好,你爸也会带你去。”
“不对,考得好不好关键在我,只有我说到做到才能要求他说到做到。”赵晓青自信满满,“妈妈,您可别小看我。”
“我怎么会小看你,你这么厉害,班里人是不是也都高看你?”
赵晓青摇头:“我只是成绩好,被人高看不是成绩好就够的,而且比我厉害的人有很多,他们很受欢迎。”
“是吗?”
“嗯,我们班有个男生,数学特别厉害,人缘也好,排名靠前的几个女生也都很优秀。”赵晓青明白就算不跟其他班的同学比,自己班里的劲敌也让她不能掉以轻心,“我以前不相信女生比男生早熟,这学期信了,女生勤奋努力,男生却大多活在云里雾里。”
“但你不能否认他们后劲足,女生长大了容易被分心,男生晚熟,发狠起来不是女生能比的。”
赵晓青不服:“你这是偏见,我们学校考上一中的,每年都是女生比男生多。”
张萍笑,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绝对不能让她像有些女孩子一样因为家里的琐事分心。自己给不了她优渥的物质生活,但要给她照拂和陪伴,给她宽慰和支撑:“晓青,凡事过犹不及,越想得到的反而越得不到。你平时保持紧张,多记多练,真到了期末考或是中考,反而要学会泄劲放松,正常发挥就是超常发挥,知道吗?”
“知道。”赵晓青收下叮嘱。她做不到母亲的温柔,却受用母亲的温柔。母亲对她没有畸形的控制,只有尊重的表达,这让她在枯燥的学习和生活中找到了支点。
转眼半个学期过去,做完的卷子越垒越高,用来修改的透明胶带也被卷成实心的小球。初三迎来期末,印着五校联考的卷子准时分发。考场外冬雨淅沥,考场内笔声簌簌。有些女生的手上长了冻疮,戴着手套也不见好,赵晓青幸运,不用遭受又痒又疼的折磨,写出来的字还是端正小楷,赏心悦目。
尽管姚章龙屡次强调不要对答案,但每当一门科目考完,回班的同学都会进行一波动静不小的信息交换。
赵晓青不主动打听,但避免不了声音往耳朵里钻。
好吧,数学最后一道选择和最后一道填空似乎又错了。她深深叹气,很想把那几张讨论最欢的嘴巴堵上,但想了想还是没去露出狰狞的面目,以免影响他们和自己考下一场的心情。
等到最后一门历史与社会考完,大家对答案的热情转换成了对寒假的热情,没到中午十二点,已经有人主动去办公室刺探军情。
到底是胡莉经验丰富,最先进教室布置作业:“好好过年。寒假本加五篇作文,其他没有。”
班里响起一阵欢呼。
数学老师紧随其后:“十五张卷子,不准抄答案。”
英语老师给的分量和数学老师相当,全部的希望压在了姚章龙身上。姚章龙沉得住气,先把寒假注意事项过了一遍,再提醒三天后的家长会,最后只甩了十张试卷,把后面几排男生感动得稀里哗啦:“龙哥,我们爱你!”
“等开完家长会,你爸不打你再来爱我。”姚章龙笑着离开,徒留班里一片沸腾,大家都急不可耐地收拾东西。
陈琦和王思齐一起去了宿舍拿行李。王思齐住镇上,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出了校门,他正想说帮着陈琦把棉被等重物送去公交站,却听陈琦惊喜道:“我爸来了。”
王思齐随他看去,陈琦他爸戴着安全帽,坐在摩托车上,正朝他们示意。
陈琦和王思齐道别,跑得飞快:“爸!”
陈志强下车,帮他把被子绑到车后:“爷爷把地里的菜拿到镇上卖,刚卖完,我送了他回家才来接你。”
“您今天休息啊?”
“休半天。”陈志强问,“饿不饿?路上给你买个饼吃。”
“饿死了,我要吃面。”
摩托车驶过路口时,陈琦目光一扫,看见赵晓青抱着一大床被子走得很费劲。
“哎。”他下意识地叫了声,赵晓青抬头也看见了他。然而不等他开口,摩托车尾喷出一股尾气,把赵晓青远远甩在了后面。
陈志强问:“这次感觉考得怎么样?”
“一般。”
“班里前十总能进吧。”
“能。”陈琦心不在焉,再往后看,赵晓青的身影已被淹没在人群里。
五分钟后,父子俩在面馆落座,赵晓青也已经抄了近路到家。她的心情很轻松,因为上个礼拜父亲就打电话说要提前回来,要是她猜得准,不早不晚就是今天。
果然,她一进院子,就见母亲的电瓶车停在墙边。
“妈妈!”她心里一喜,像只笨拙而欢快的蝴蝶往屋里飞,谁知还在门边就看见母亲脸色煞白地站着,而坐在一旁的父亲好像又胖了些,见她进来先灭了烟,再朝她露出艰难而心虚的笑容。
不知怎的,赵晓青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爸爸。”
“我和你妈……”
赵斌一句话没说完,张萍忽然身子颤抖,捂住嘴巴呜咽出声。
赵斌在赵晓青九岁时外出打工,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赵晓青不懂事时会问张萍:“妈妈,我是留守儿童吗?”张萍告诉她不是,赵晓青又问:“那我们是单亲家庭吗?”张萍说当然也不是,她和赵斌是异地,不是离婚,暂时的分别是为了更长久的团聚,他们是辛苦但完整的三口之家。
尽管赵晓青并不理解父亲离家的苦衷,但她相信母亲说的,父亲离家有他的道理。也因为相信,她在儿时记忆的基础上不自觉美化父亲的形象——他高大、魁梧、不怒自威,但又朴实、勤奋、心肠柔软。这得益于张萍从未说过赵斌的坏话,得益于她总是温柔深情地目送赵斌的离去,又高兴而满足地迎接他的归来。因此,赵晓青预设了母亲的高兴和满足,却不得不面对母亲突然的崩溃和哭泣,这让她的大脑短暂地停滞。
她放下行李,紧张地走到张萍面前:“妈妈,您怎么了?”
张萍的泪水再次滚落。
“晓青……”赵斌过来,“你先回房。”
赵晓青不动,赵斌握住了张萍的手臂。
张萍被逐渐加重的力道唤回了理智,她擦掉眼泪:“晓青,听话,你先回……”
“我不听,我也不回,”赵晓青的视线落在张萍的手臂上,“爸爸,您不要捏妈妈。”
张萍张了张嘴,在女儿直白的提醒中,一股愤怒油然而生。她挣脱了赵斌的掣肘:“晓青,你爸把我们家的房子弄没了……”
“张萍!”
张萍话音一顿,胸前因激动而微微起伏。
“我不是小孩了,爸爸,我也是家里的一分子,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赵晓青猜到父亲在外面犯了错,但不知错得多严重才会让母亲这样伤心。
“你爸被人骗去做生意,三十万被骗了个精光。”张萍没有意识到赵晓青的出现给了她刺激,也给了她勇气,“我们没有家了,晓青,妈妈想等你上高中就去县里买房,可是爸爸糊涂,妈妈也糊涂……妈妈给不了你一个像样的家……”
赵晓青看着母亲的泪花,意外地,她的情绪没有剧烈地起伏。原来家里的存款有三十万,原来三十万可以在县城买房子?
她皱眉,握住张萍的手,转身问赵斌:“爸爸,您不是在厂里打工吗?被骗去做什么生意?”
赵斌犹豫着,脸色难看:“……实木家具,前手倒后手赚差价。”
“和你做生意的人你不认识吗?”
“认识。”
“那你报警了吗?”
“……报了。”赵斌摸摸鼻子,“一出事就报了,可是钱付给供货商,供货商没了消息,警察要找也没那么快。”
“我跟你说了天上不会掉馅饼,跟你说了不生不熟的人不能交心,你跟我保证过的,跟我保证了一笔有两三万好赚我才把钱给你!我为什么要把钱给你!”张萍失望而凄厉地哭着,“赵斌,全没了,半辈子的心血全没了!”
赵斌在妻子的控诉中颓然低头。赵晓青看着母亲紧握的拳头,看着父亲棉衣上积攒的脏污,再看向桌旁的两个大行李箱,那是父亲从千里之外带回来的,一路的辛酸与忧愁,一路的迟疑和无措,直到现在也没被彻底打开。
赵晓青开始难过,为他们这个辛苦而完整的家庭,但她只有难过,没有眼泪。或许是因为她没赚过钱,或许是她突然意识到她的成绩只能锦上添花而解决不了现实的烦恼,或许她第一次遭遇母亲的受挫,连带着所有的欣喜和期待都无影无踪。
她拥紧了母亲,希望能借此给母亲一点力量,而与此同时,她对父亲的敬重和感恩成了被戳破的肥皂泡——贪婪和愚蠢是不可饶恕的。赵晓青想,母亲对父亲的宽容更像是一种包庇。
她讨厌这种包庇。
张萍还没从打击中缓过神,午饭是赵斌做的。白水煮挂面,卧了三个鸡蛋全碎了,赵晓青刻薄地想,像猪食。她阻止父亲给她碗里盛满,给母亲和她的两份放了点猪油和酱油。
赵斌被她的举动刺了一下。他以为这次回来最大的难关是面对张萍,但女儿似乎冷静得反常。
“晓青。”他握着筷子,“要不我出去买点卤味?”
“不用,就这样吃吧。”赵晓青说,“爸爸,您过来,告诉我们详细的经过。”
赵斌踟蹰,端着面碗过去。
“现在不是以前,除非他凭空消失,否则找个骗子没那么难。”赵晓青安慰母亲,“妈妈,您要振作,爸爸已经报案,但等待是很考验人的事,您不能把自己急坏。最差的结果无非钱一分都要不回来,但往好的方面想,幸亏我们家没有欠债。”
说到这儿,晓青顿了下:“你们有没有其他事情瞒着我?我们有欠别人钱吗?”
张萍看了眼赵斌,赵斌想否认,但没法否认。和孩子缺少交流的好处在于可以扮演孩子心目中的形象,坏处在于形象一旦变差,很难动用日常相处的感情来补救。
这时候,张萍缓缓开口:“你爸出去打工的第一年,问你姑婆要过五千块。你姑婆心疼你爸没爹没娘,答应了下来,这么久了我们也没想着还给她。”
赵晓青挑面的动作顿住,想起姑婆的葬礼,想起两位表叔的态度……
“那爸爸上次请他们吃饭,也没提起还钱吗?”
张萍叹气:“你姑婆应该不会和你表叔说,而且你表叔那么有钱,五千块根本不算什么,你爸上次找他们……”
“张萍!”赵斌喝止。
“找他们借钱是不是?”赵晓青一猜就中。
“但他们没借。”张萍再次叹气,“当老板的人说话三分真七分假,我当时还以为他们是嫉妒你爸找了个好门路,现在想想他们早就看出名堂,不讲亲戚情分就等着我们当傻子。也怪我耳根子软,听你爸一说有钱赚就生了贼胆……”
听到这儿,赵晓青觉得母亲的想法过于简单,姑婆把父亲当亲生子,父亲却没把姑婆当母亲。不参加姑婆的葬礼也就算了,请客吃饭也是无利不起早。这样想来,难怪父亲上次会突然回家,难怪那几天会有那么多电话,难怪会买东买西出手大方,原是吃到了诱饵上了钩,大概也正因此,母亲交出了三十万的血汗钱,殊不知背后有好几双眼睛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就等着他们掉进挖好的坑。
赵晓青倒抽一口凉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事后再看当时欣喜无知的自己是多么可笑。然而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父亲工作这么多年,哪儿来的经商决心?那人是怎么认识的?谁介绍认识的?钱是怎么给的?合同在哪儿?其他受害人在哪儿?转账记录还在不在?有没有作为证据交给警察?
她想问个究竟,但赵斌沉默地吃完了面,把碗筷往水池里一扔便进了房间。
张萍满脸怔忡,一成不变的生活彻底磨掉了她抵御风险的能力。
“等你爸休息好了再说。”张萍鼓起勇气,“实在不行,我陪他去报案的地方,就算跪下也要让警察帮忙追回钱。”
赵晓青再不说话,把无味的挂面吃了个精光。
期末成绩的短信发到了张萍的手机上,总分全班第一,年级第八,是赵晓青考得最好的一次。
张萍短暂地兴奋了一阵,而后继续陷入失财的苦闷。提及家长会,她连去的力气都没有,只让赵斌陪着。
这天上午,赵斌穿着干净的棉衣,跟着赵晓青走进初三(8)班的教室。
教室里的家长并不多,基本都在附近的厂里上班。虽然快过年了,但厂里没放假,耽误工夫就是耽误挣钱,有些家长因为没空不来,有些是因为孩子成绩差不来。
赵斌是第一次见姚章龙。姚章龙年轻、英俊,缺乏经验,在家长面前反倒不如在学生面前自在。
王思齐和其他两个同学被姚章龙叫来帮忙。他们去开水间打了水送进教室,再出来和走廊上的同学聊天。
叶玉玲不在,王思齐抓住一个熟悉的身影:“第一名,龙哥在班里表扬你呢,估计等会儿胡老师还要表扬你,作文比赛一等奖,我们学校就你一个。”
他难得说好话,赵晓青却看都不看他。
“你怎么没反应啊?”
“不想理你。”
“嘁,还摆架子。”他转去和其他人说话。
赵晓青嫌吵,自己一个人下了楼梯。
赵晓青双手插兜,沿着校园大路一直往前,在操场的入口处停住。
今天阳光很好,金灿灿暖洋洋,像榨出来的橘子汁。她抬头,被光线晃了眼,下意识地用手去挡,掌心却被人拍了下。
“干吗呢?”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陈琦在单杠那儿等他爸开完会带他去买年货,远远瞧见她,跟她挥手示意她却像瞎了似的。
赵晓青说:“王思齐在上面。”
“我知道,他有任务在身,我是‘自由民’。”陈琦打量她,“怎么感觉你不太开心?”
“是不开心,所以你最好别惹我。”
“不是吧大姐,非要全校第一才开心?干吗这么逼自己?”
赵晓青不说话,盯着操场的铁网门。
“喂,”陈琦凑近,“听得到我说话吗?”
赵晓青问:“你说我能打开这扇门吗?”
“你要当锁匠还是小偷,难不成要越狱?可越狱是从里往外跑。”
赵晓青看着门上的网格,里面的操场被切割成一个个整齐的方块:“所以我打不开,我也跑不掉。”
陈琦脸上的笑容隐去:“赵晓青,大早上的你别吓我,说话莫名其妙的。”
“好吧,那我不说了。”赵晓青伸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铁网。
尽管她不愿承认,但迟到的疼痛还是袭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