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青的姑婆死了。在暑假的末尾,夏天的太阳比雨更猖狂的时候,报丧的亲戚把电瓶车停在院子门口:“赵斌不在,你们过去也是心意。”
赵斌是晓青的父亲,为了生计常年在外打工,留下妻女租住在镇上的平房。这里离赵家村很远,离赵晓青就读的初中很近。
赵晓青对姑婆的印象停留在过年去她家拜年。那个嗓门很大也很和蔼的老人,用土话招待晚辈时总是离不开一句“多吃”。赵晓青的爷爷奶奶早已去世,姑婆是父亲唯一的姑姑,也是她嫡亲的长辈,但她看着那报丧的亲戚说完话就骑车走了,心里竟没什么波澜。
傍晚,母亲张萍跟父亲赵斌聊起此事,看她过来,便把手机递给她。
“爸爸,”赵晓青接过手机问,“您能赶回来吗?”
那头的赵斌情绪不是很高,操着乡音道:“来不及了,你好好陪着妈妈。”
“我知道。”
“快开学了,有没有想买的东西?”
“没有。”赵晓青看着母亲走向厨房。
赵斌说:“初三了,要加把劲。”
“我知道。”晓青还是这句话。
文化程度不高而对未来抱有希望的父母,总认为考学是最有效的摆脱困境的办法。赵晓青这届有十四个班,她在六百多人里能排前五十名,足以给父母相应的慰藉。
张萍白天在来料加工厂当裁缝,入了夜又在镇上饭店找了份端菜洗碗的零工,今天也是接到亲戚电话,她才请了两个钟头的假。
等父女俩聊得差不多了,张萍切了块西瓜递给赵晓青。赵晓青接过的同时把手机递还,张萍便开始和丈夫商量白事的礼金。
吃完西瓜后,赵晓青用菜刀削去外面那层硬壳,再把拇指厚的西瓜皮放在水龙头下冲洗,晚上可以切条炒着吃。
厨房外,最后一道晚霞像褪去的潮水,隐匿在逐渐变暗的天幕里。张萍从外省远嫁至此,娘家的亲戚对晓青仿佛陌生人,赵斌虽在本地,可是亲缘又不稳固。打记事起,赵晓青便很少参加葬礼,连带着对告别和失去的概念也很模糊。
早点开学吧,她想,哪怕她在学校没有交心的朋友,但比起放假的无所事事,她更适应被安排紧凑的生活,那样,她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必因为浪费时间而感到愧疚。
姑婆葬礼后的第三天,赵晓青走进了永贤初中的大门。
初中是寄宿制,初三开学比其他年级早,赵晓青去完宿舍再去八班教室,一进门就听见吵闹声。
陈琦向来是班里最引人注目的,只见他坐在第三排靠讲台的中心位置,正拿着本作业敲旁边同学的头:“平时抄我的就算了,暑假作业还抄,后面不是有答案吗?”
“老师说一发下来就要把答案撕掉。”
陈琦:“让你撕你就撕,你有这么老实?”
“听他放屁,他是没撕答案也懒得抄,这会儿想临时抱佛脚。”班长王思齐夺下陈琦的作业本,翻开里面果然一片空白,“可惜你抱的是陈琦,他压根没有当佛祖的资格。”
“那是,语文的十篇作文我能写完就谢天谢地了。”陈琦嬉皮笑脸地从桌上跳下来,看见门口走进来一个人。
不知是嫌弃还是不安,在人多的地方,赵晓青的眉头总是皱着。大家随陈琦的目光看去,谁也没有和赵晓青打招呼,而当陈琦发现她的短袖上别了个黑色的布条,一个“赵”字硬生生卡在了嘴角。
赵晓青没有注意他们的反应,走到倒数第二排的座位坐下。同桌王颖看着中间那堆恢复热闹,感慨说:“陈琦的人缘可真好。”
赵晓青:“人缘好怎么了?”
“招人羡慕啊。要是我有他的成绩和性格,我也会很受欢迎的。”王颖想起什么,“上学期他全班第一,你不羡慕吗?全校排名第十二名,是他考得最好的一次。”
赵晓青想起两个月前考场上的遭遇:“也是最不要脸的一次。”
王颖停下转笔的动作:“你干吗这么骂他。”
“事实。”赵晓青清楚地看见他在数学考场上和人传纸条。当时监考老师在外面讲电话,陈琦被她抓包,竟还吊儿郎当地朝她笑了下,而当老师进来,他已正襟危坐奋笔疾书,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赵晓青朝他扔纸条的方向看去,作弊证据已不见踪影。一念之差,她选择继续做题,但事后回想,陈琦那一笑显然是强装镇定以及心虚的讨好,以至于月底成绩公布,她除了为自己全校第三十八的排名感到失落,也为他的全校第十二感到不齿。
赵晓青正准备收拾书本,王颖阻止道:“‘龙哥’刚才来过,说八点半开始换座,我们恐怕不能坐一起了。”
赵晓青疑惑:“为什么?”
“因为今年不按身高排,按成绩,你们考得好的先选座位。”王颖问,“你会愿意坐后面吗?”
赵晓青皱眉,考场按成绩排,座位也按成绩排,那干脆吃饭睡觉的顺序也按成绩排好了。她一时忘了自己对排名的汲汲以求,只下意识排斥这种唯分数论的歧视,而当她正要回答王颖的问题,一道讨厌的声音却近距离响起。
“你家里出事了?”
赵晓青抬头,看到陈琦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袖子上,没好气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问问而已。”陈琦往后走,顺便把手里的垃圾扔进塑料桶。
过后,王颖也注意到赵晓青戴着的一抹黑。赵晓青不愿解释,也解释不清。那天她去参加姑婆的葬礼,听姑婆的两个儿子,也就是她的表叔说,姑婆一度把她爸赵斌当作亲生子,如今赵斌没来送别,让她替着戴孝戴完头七。
赵晓青听出表叔话里的遗憾和不满,但父亲在外,她作为晚辈也不好拒绝。
人要到什么年纪才能坦然地接受死亡?赵晓青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是在送殡时听着哀乐和一声声直冲云霄的鞭炮,她才被一种陌生而深切的孤独包裹。她竟然开始想象如果棺材里的是她的母亲,那么她是否能像开厂做生意的表叔那样,在灵柩前痛哭流涕完就能自如地给客人递烟,又或者,如果棺材里躺着的是她自己,那么在外面给她送终的会是谁?她会希望看到大家哭还是笑,会有一个平时不来往的小丫头因为她的死去感到惆怅吗?
她想着想着就出了神,扔完垃圾的陈琦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敲敲她的桌面:“哎,醒醒。”
“干吗?”
“把作业交到讲台上。”
晓青嫌他多嘴:“我知道。”
陈琦又问:“数学写完了吗?是自己写的还是抄的答案?”
晓青忍不住道:“你以为我是你,不靠自己,只喜欢抄来抄去。”
陈琦笑意骤然止住:“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清楚。”
陈琦“嘿”了声:“我不清楚。你说我喜欢抄来抄去,你看见我抄谁的了?”
赵晓青白他一眼。
陈琦顿时觉出味来:“我刚还奇怪呢,我一大早哪里惹到你了,原来不是今天,是好久以前,你当时没告诉老师越想越生气是吧?”
“是,我越想越生气。”赵晓青起身,他不提就算了,现在堂而皇之地提还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真是可恶,“你最好不是惯犯,下次看你偷不偷得到第一名!”
陈琦没来得及反驳,被闻声过来的王思齐挽过肩膀:“你俩怎么回事,开学第一天就吵?”
陈琦不爽:“她栽赃嫁祸,血口喷人。”
晓青于是又白他一眼:“是xuè口不是xiè口。”
陈琦被堵,王思齐立马替他出气:“赵晓青,你又不是语文课代表,还纠正读音来了,就算是xuè口你也不能喷他啊。”
赵晓青愤愤:“我懒得跟你说。”
“你别是不好意思说。”王思齐和陈琦的关系比和赵晓青亲近,自然帮陈琦打抱不平,“就算陈琦抢了你的第一,你也不能嫉妒他。”
“王思齐,从来没有规定说第一只能是我的。”赵晓青不甘示弱,“你也别急着替他出头,期末考你和他不是同个考场,他的成绩怎么来的你不如好好问问他。”
班里的同学被他们的争吵吸引,表情各异地往这边凑,王颖不想被看热闹,拉了拉赵晓青的衣角,后者却不动。
僵持间,姚章龙走进教室:“围在那儿干什么?课代表数下作业,其他人先去外面排队。”
闻言,大家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旁边七班和九班的人也已经在走廊上聚集。
外面的说话声盖过班里的动静,陈琦在对面女孩的脸上看到类似厌恶的情绪:“嫉妒让人丑陋,赵晓青。我跟你说过很多遍我没作弊。”
赵晓青一根筋:“但我更相信我看到的。”
“你相信为什么不跟老师说?”
这根筋没那么容易拐弯:“我当时没证据。”
“没证据那叫造谣。”
“我知道。”赵晓青甩下警告,“所以你别让我抓到第二次,否则我一定不饶你。”
姚章龙是八班的科学老师,也是班主任。大学刚毕业的他第一次带班就从初一带到初三,对这帮孩子充满了新鲜持久的感情。他也是农村出身,知道农村的孩子没那么多选择,县里的重点高中只有一中一所,而学生能否考上一中,影响着他们这批初三老师的奖金和名气,所以他也要服从命令听指挥,遵守更有经验的老师制订的规则。
他手里拿着期末考试的排名表,在短暂地维持秩序后,让学生们依次进去选座。
“陈琦。”他友好地扒过男生的头,“你第一个。”
陈琦进去,按照老师的意思,选择坐在第二排的中间。
“叶玉玲。”
听见姚章龙点名,穿着绿色短袖的女孩微微笑着,进去坐在陈琦旁边。
赵晓青跟在叶玉玲后面,径自走向原来的倒数第二排,惹得姚章龙“哎”了声。
陈琦也转头看赵晓青,赵晓青却继续收拾她的书包。等到选座结束,王颖兴致勃勃地碰碰赵晓青的手臂:“你怎么不去坐好位置?你是为了我坐这儿吗?”
赵晓青想的是自己个子高,坐前面会挡住后面同学看黑板,说:“不是。”
王颖笑笑没说话。前排的徐伟杰也转过头来,他是个很内向也很努力的男生,虽然连班里的前十都没进过,但每次的前十名他都记得很清楚。眼下,他好奇而和善地对赵晓青说:“他们都坐一块了。”
赵晓青看向第二排,无端觉得滑稽。陈琦前后左右被八个女生围着,把他围得密不透风。很快,王思齐也发现了陈琦的境遇,嘲笑他是万花丛中一点绿,叶玉玲闻言点头:“他上课都不能找人说话了。”
王思齐叮嘱说:“你别和他说话就行,小心他影响你成绩。”
“滚滚滚。”陈琦笑着赶人。
赵晓青懒得理那边的吵闹,打开笔袋,里面是她新买的中性笔和各式各样的替芯。她习惯买针管型的而不习惯买子弹头型的,用完后的笔芯和各式各样的包装纸被她一一收藏,成为她的廉价宝贝。
静校铃响了,姚章龙进来让大家自习,又叫了班长王思齐和几个男生去拿新书和作业本。
窗外蝉鸣聒噪,风扇在头顶精力充沛地转着。明天就要开学考,赵晓青默默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她不能放过任何一次摸底的机会。
晚自习九点半结束,晚上十点准时熄灯。陈琦洗漱完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像一只猪,哦不,猪还有睁眼闭眼的自由,他却没有。尽管他毫无困意,但一开学他就受控,时间不再是自己的,这让他感到无比痛苦。
宿舍里有八个人,没那么快消停。在磕磕碰碰窸窸窣窣的噪声中,陈琦睁眼看着天花板。
一众主副课老师里,他最喜欢的是姚章龙,最讨厌的是胡莉。胡莉教语文,快退休了,资历老脾气也差,经常说他们班是“阴盛阳衰”。
虽然八班女生在成绩上的确是压倒式的优势,但陈琦不喜欢胡莉那副指指点点的样儿,特别是她只对男生指指点点,对女生,尤其是对赵晓青,那叫一个春风拂面暖人心。
不过,谁让赵晓青语文好呢。陈琦即便不服,也不能否认事实,他上学期期末的全班第一只是超常发挥,赵晓青却从来没离开过前三宝座,这样的她很厉害,也很恐怖。
正胡乱想着,床板被人从下面顶了顶。
陈琦“啧”了一声:“干吗?”
王思齐不安分地问:“跟班花同桌感觉如何?”
“你又不是没和她同桌过。”
“我就两个月,她嫌我中午睡觉翻白眼。”王思齐笑,“你就信我吧,她特别温柔特别好说话,而且她的数学成绩和英语成绩比你更好,你有福了。”
陈琦翻了个身:“大哥,我数学能考120分。”
“班花期末考了119分,相当于120分。”
陈琦不说话了。期末考他们班就三个人在第一间考场,叶玉玲那天考完语文心里没底,找到他说数学和英语得对一对答案。陈琦无所谓,期末考又不是中考,只是对答案又不是抄。谁承想他和叶玉玲离得近算地利,坐在赵晓青前面却丢了人和,等他考完数学出教室,赵晓青立马把他揪到角落里一通臭骂,不仅让他脑瓜嗡嗡无地自容,也让他放弃了继续对英语答案的念头。
因此,他不知道叶玉玲有没有照着他的答案改数学,毕竟就算不改,她考个满分也不稀奇。当然了,换作赵晓青那个脑子,能考到一百分就算老天开眼,可她在数学被拉了二十多分的情况下还能和他一较高低,陈琦觉得她更恐怖了。
王思齐像猫一样起身,握着上铺的栏杆不放手:“哎,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赵晓青那儿?”
陈琦否认:“没有。”
“没有她总是对你臭脸?”王思齐打算帮他出口气,“想不想报仇?”
“报什么仇?”
“九月份不是有运动会吗?我每年都得求着你们报名,今年我不求了,自己安排,给赵晓青报个女子1500米。”
陈琦无言以对:“那你就等着挨揍吧。”
“她敢揍我?”
“被你报名的都得揍你。”陈琦拿被子打他的头,“睡觉。”
王思齐动作利索地下床,想上厕所却发现拖鞋没了:“嘿,谁把我拖鞋踢走了?”
“还吵!302是不是八班的?”门口巡逻的老师敲了下门,惊得屋子里鸦雀无声。
黑暗中,同宿舍的徐伟杰悄悄摸回床上,故意把王思齐的拖鞋踩了一脚。
开学考如期举行。
和期末的规格不同,这次不用换考场,大家把桌椅板凳拉开,考了四门主课就结束。
题目是老师自己出的,对赵晓青而言没什么压力。
果然,成绩出来后,她的语文答题卷又被胡莉贴在了教室后面。她的字好,卷面漂亮,得分清晰准确,旁边黑板报上的粉笔字是她的,答题卷上的水笔字也是她的。
叶玉玲第一时间去后面看了作文,回到座位后心情复杂。就像她考数学游刃有余,赵晓青的作文随便一写就能在七班和八班出风头,为什么数学老师不能把得分高的卷子贴在墙上给大家看呢?叶玉玲的心里有点不满。
“你怎么了?”陈琦从食堂回来,看叶玉玲脸色不对。
“没什么。”叶玉玲压下情绪,告诉自己要大度,赵晓青每次都表现得习以为常波澜不惊,自己不能藏不住心事。
她问陈琦:“你去看后面的作文了吗?”
陈琦不以为然:“看了我也学不会。”
叶玉玲心理平衡了些,八班前几名就没有不偏科的:“以后你多教我数学,我多教你英语,互相补补。”
“别逗了,你的数学还用我教?”
叶玉玲好奇:“你和赵晓青同桌时,她有没有教过你语文?”
陈琦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初二他和赵晓青差不多同桌了半年,她嫌他吵嫌他闹嫌他老是掏个镜子照照照。
陈琦:“她比你难相处多了。”
“陈琦!”突如其来的厉声让陈琦的心跳短暂停滞,“你又在背后说我坏话是吧!”
陈琦僵住。
赵晓青的脸绷得紧紧的:“姚老师叫你去办公室。”
陈琦警觉:“你不会是和他说了——”
赵晓青看着他:“怕了?怕就别去。”
“去就去,谁怕谁啊。”
叶玉玲不明白他俩在说什么,但对上赵晓青转向她的眼神,竟有些心虚。赵晓青没理她,昂首挺胸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陈琦在走廊把东窗事发的后果快速过了遍,尽管他一再嘴硬自己没作弊,但赵晓青的指责有理有据,就算他只是送纸条没收纸条,但一开始他就是奔着对答案去的,“作案”动机依旧成立。
他犹犹豫豫慢慢吞吞,在办公室门口喊了声“报告”,迎接他的是姚章龙年轻严厉的目光。
“你这些全部没写。”姚章龙把他的空白作业翻给他看,“整个暑假都在玩?”
陈琦没反应过来。
姚章龙:“这次开学测验,你除了数学分数能看,其他哪门比得过赵晓青。”
陈琦顶嘴:“我才不跟她比。”
“那你要跟谁比?”
“我不比。”陈琦觉得比来比去烦得很,“赵晓青这次也退步了?”
“没有,刚才是胡老师找她说作文竞赛的事。”
“哦。”
“你不能因为一次考好就骄傲自满,就这忽上忽下的表现怎么叫人放心。”姚章龙把他当成考一中的苗子,“务必把你学数学的那股劲保持住,陈琦,时间真的不多了。”
陈琦不能说自己学数学其实没花多少劲,为了早点解脱只能讷讷点头。叶玉玲等他回来,担心赵晓青说了对他们不利的事,陈琦摇头:“跟那没关系。”
“真的?”
“嗯。”陈琦以为叶玉玲也担心赵晓青秋后算账,“她那天应该没看见你捡纸条,不然不会只针对我。我昨晚没睡足,再趴会儿,老师来了叫我。”
“行,我叫你。”叶玉玲软软糯糯地答应一声,陈琦的心顿时变得松软。看来王思齐说得对,班花温柔可亲不会举报,能当她同桌的人的确有福气。
充实的开学第一周结束,赵晓青放学回家先洗衣服,再去收拾屋子。母亲张萍在来料加工点干完活,还要转战饭店打第二份工,赵晓青知道她回不来,自己煮了一碗榨菜鸡蛋面,吃饱后就去房间做题。
其实初中学的东西就那么点,这学期把新课上完,剩下半年多就是不断复习不断“炒冷饭”。数学是她的短板,她逼着自己做了半小时,出门看见同院的老爷爷在扫地。
赵晓青不喜欢傍晚,傍晚是收束,是被人过掉的一天,正如一片凋零而翩然落地的枯叶。相比之下,她喜欢清晨,或许因为名字里有个“晓”字,或许因为晓是天亮,是明,是使人知,所以她更爱旭日劈破云层——那是一天之始,是暗夜过后被按下的琴键,流淌出或轻或重的鲜活的乐声。
然而,此时此刻,夕阳把老爷爷的白背心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难得地,赵晓青觉得傍晚也很美。
张萍直到深夜才回家。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赵晓青还没睡。
“妈。”
“看电视呢?”
“嗯。”赵晓青关掉风扇,出去给母亲拿冰箱里的绿豆汤。
张萍欣慰而满足地接过:“我留给你,你又留给我。”
“你比我更累嘛。”
赵晓青跟母亲说起开学测验,说起九月的运动会:“妈,我想报名长跑。”
张萍意外:“可你不喜欢跑步。”
“不喜欢的也要做好,体育中考30分,明年五月就测了,我们学校规定报的项目是长跑、垫排球、乒乓球对墙打,女生800米满分是3分24秒,我现在还跑不进去。”
张萍摸摸她的马尾:“不是一开始跑就要满分的。”
“不是一开始。我们从上学期就要求每天晨跑,而且大课间也要集体拉练,我计过时,我的水平还不够。”
张萍知道女儿凡事都要提前准备,鼓励她说:“行,你想报名就报,但不要太看重成绩,要是班里有长跑很厉害的女生,你也不要去抢,因为运动会是要给班里争分数争荣誉的,知道吗?”
也是被母亲一点,赵晓青才意识到企图用比赛刺激自己练习的动机是多么直白功利,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希望到时不要有人来和她争这个名额。
事实上,这个名额压根没人想和她争,运动会一年一届,不用上课不用考试,可以光明正大地买零食侃大山,除了有体育特长的,其他学生更愿意看别人戴号码牌,而不是自己被迫上场。
因此,当王思齐和体育委员宣布报名开始后,报名结果和往年差不多:大部分田赛和短跑项目很快被瓜分,剩下几个苦活累活还有空缺。
王思齐按照计划,走到赵晓青位置先斩后奏:“这次给你报了女子1500米。”
赵晓青皱眉,从桌前抬头:“我不要那么长,我跟体委说了报800米。”
“是吗?那体委没告诉我,800米已经报满了。”王思齐故意叫了其他两个女生顶上,本来她们还不愿意,但一听不报800米就要报1500米,只好妥协。
王思齐计谋得逞,装模作样地说:“项目不报满要扣班级积分,我已经把名单交上去了。机会难得,赵晓青,你成绩这么好要起带头作用。”
赵晓青一下子火了:“那你是班长不要起带头作用吗?你报了什么?”
“短跑和跳远,你肯定没给我加过油,我可每年都有名次。”
前桌的徐伟杰替赵晓青鸣不平:“她每年都写广播稿给你们加油。”
“哦对,广播稿。”王思齐被他提醒,笑嘻嘻地跟赵晓青说,“那今年也靠你了,你五十份,语文课代表五十份,你们俩足以保证任务完成。”
“神经病。”赵晓青恼火推王思齐,王思齐往后一跳顺利躲开。赵晓青要追,他耍无赖地逃,经过陈琦座位时还冲陈琦使了个眼色。
陈琦正在玩魔方,抬头瞧见赵晓青嘴唇紧抿,浑身煞气地往这边来,他赶忙说:“哎,我可没招惹你。”
“王思齐!”赵晓青没理陈琦,冲始作俑者发难,“你自作主张,我跟你没完。”
王思齐不怵,做了个鬼脸,赵晓青抢过陈琦手里的魔方就要扔,陈琦起身:“大姐,这是方的,有角。”
赵晓青瞪他,陈琦不怕,忙不迭抢回东西:“你不想跑就别跑,谁还能绑了你上场?”
王思齐:“嘿,你这家伙,你哪头的?”
旁边的叶玉玲拦住王思齐:“好了好了,你少说几句。”
赵晓青和王思齐不睦已久,觉得他越发不可理喻。她拳头紧握,虚挥了一下以示警告,愤愤走回自己座位。
王思齐的御敌状态随之解除,陈琦皱眉看他:“我就说你会挨揍吧。”
“你个叛徒。”王思齐跳起来锁他脖子,闹了两下才罢休。
王思齐觉得赵晓青最讨人厌的地方就是开不起玩笑,模样看着正儿八经,脾气却一点就着,成天冷冰冰凶巴巴,压根不像个女的。
“上课了大哥。”陈琦踢王思齐一脚。
王思齐还他一个脑壳,迅速归位。另一边,赵晓青余怒未消,把书页翻得“唰啦唰啦”响。
提前练习的好处在于有备无患,坏处在于需要为别人的愚蠢买单。赵晓青怒骂王思齐,想起母亲的话又决定咽下这口气,只在第二天晨跑时多加了两圈。
体委知道自己这事办得欠妥,找了个机会解释,赵晓青没跟他计较,自己一个人足圈足量,按时按点,默默练到运动会开幕。
比起千篇一律的入场队列和冗长重复的领导致辞,跑旗仪式更能吸引学生们注意。廉价鲜艳的彩旗在主席台迅速交汇又迅速错开,猎猎风声让前排学生欣喜感叹,后排学生踮脚伸脖,却只能看见旗角的残影。
“你看王思齐!”王颖拍着前面同学的肩膀,“他跑得好快!”
同学笑道:“废话,他领跑。”
王颖心想,班长不愧是班长。她侧身往后,看见赵晓青双手抱在胸前,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同桌日久,她知道赵晓青的脾气,哪怕是运动会,赵晓青也并不喜欢掺和她们的叽叽喳喳,宁愿坐在树荫里,找张凳子搭在腿上写广播稿。
其实广播稿谁都能写,但写完交到主席台不被播报就只能凑数。赵晓青和语文课代表的稿子经常被播报,播了就有加分。王颖之前经常帮忙把稿子送到主席台,所以知道赵晓青写了很多,但班里同学心照不宣,都觉得叶玉玲功劳最大,因为她是广播站站长,自始至终都坐在主席台上。每当场上出现一道甜美的女声播报八班的稿子时,班里同学就会露出得意的表情,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上面有人的好处”。
很快,校长宣布运动会开始,叶玉玲和广播站的男同学已经搬好桌椅,组成他们的工作台。
“请运动员到指定场地进行检录,请没有比赛项目的同学回到自己班区域有序观看。”
人群像开局被击打的桌球往四周散开。赵晓青踩着操场中央的杂草和碎石,独自往前走,还没走到跑道上,有人叫了她一声。
她转身,徐伟杰追上来:“你今天没有比赛吧?”
“嗯,我明天下午。”稍不注意,赵晓青手里的号码牌被人抢走。
陈琦展开一看:“438,死三八,这号码怎么在骂你?”
赵晓青反感他的无礼:“要你管。”
“不换个吉利的数?”
她跟别人换,别人也会被他这样无聊的人取笑。赵晓青嫌弃地瞪他:“闭嘴吧你。”
她抢回号码牌放进裤兜,旁边的徐伟杰看着笑着跑远的陈琦,忽然希望有块石头能绊他一脚。
王思齐当不了学习的表率,在运动项目上倒能找回一点班长的底气。他的短跑进了决赛,跳远拿了第四,回到班里喜气洋洋:“我的老天爷,可累死我了。”
负责后勤保障的同学忙给他递水和纸巾。过了会儿,结束铅球裁判工作的姚章龙也过来了,他戴着顶灰色的帽子,脸上没有平时的严肃,坐在凳子上听学生跟他讲班里的积分和排名。
姚章龙没有争第一的雄心壮志,但看着孩子们兴致勃勃,他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他把右腿架在左腿上,看着一群群少男少女在煤矸石铺就的跑道上经过,知道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自由时刻。
《运动员进行曲》还在循环播放,他再坐了会儿,离开时提醒大家准时去食堂吃饭。王思齐等他走了,环顾四周:“陈琦呢?一整天没见着他。”
同班男生说:“我也没见着。”
“打球去了吧。”
“他打什么球,篮球碰都不碰,排球一垫就手抽筋,乒乓对着墙打还羡慕墙比他省力。”
这话一出,大家都笑。陈琦的懒在男生里是出了名的,爱吃爱喝爱睡爱躺,有人叫他“小济公”。陈琦不喜欢这个称呼,谁叫他他就打谁。他喝酒吃肉不拜佛,读书写字不念经,从来只有他开别人玩笑而不能被开玩笑,这是他让他们抄数学作业的必要条件。
因此,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但谁都不担心他会受罪。
事实上,陈琦溜回宿舍睡了一天的觉。木门一关,铜锁一落,再没人能管得到他。操场那边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胡莉上语文课的催眠曲,他闭上眼睛,睡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酣畅香甜。
直到晚自习,叶玉玲才等到失踪人口回归。她忍不住问:“你怎么老是没影?”
陈琦不答,朝后看了一眼,赵晓青低着头在那儿写东西。
陈琦伸手去抽屉里找魔方。
“魔方在我这儿。”叶玉玲说,“我吃完晚饭玩了会儿,弄乱了就没复原。”
陈琦接过魔方,看似随意地鼓捣几下,就好了。
叶玉玲惊讶:“怎么这么快?”
“有说明书。”他从笔袋里拿出折叠的纸递给她,“要吗?”
“要。”叶玉玲看得认真,学得一板一眼,差点被来班里巡视的姚章龙抓到。
自习结束后,王思齐在回宿舍的路上找陈琦算账:“我看见了,你害班花不学好。”
陈琦打掉他搭过来的手。
“还不能碰你了。”王思齐坚持揽陈琦的肩膀,“明天我没项目,帮我给班花送点喝的呗。”
“你手残送不了?”
“哎呀,她老在台上,我不好意思上去送。再说了,只送她一个容易被她知道。”
陈琦揶揄:“知道什么?”
“你说知道什么?”王思齐给他一拳,“就这么定了,明天必须陪我去小卖部。”
第二天,王思齐从枕头底下拿出存下的巨款,盘算着是买一箱喝的还是买几瓶,是光买水还是买雪碧、可乐、果粒橙。陈琦听得烦躁:“等你买完人都渴死了。”
“那你替我出出主意。”
“水。”
王思齐:“为什么?”
“便宜。”
“那我不买便宜的。”王思齐存着表现心思,一直等到午后太阳烫得吓人才去小卖部。店里很挤,挑东西要排队,付钱也要排队。冰镇的饮料没有整箱装,两个人只能问老板拿了大号的塑料袋。
出门前,陈琦自己付了两块钱,往袋子里扔了一瓶冰水。
沉重的塑料袋把掌心勒出红印,王思齐受不住,先把自己那袋送去班级场地,再折返接过陈琦那袋:“你走前面。”
至于吗?陈琦觉得王思齐过于紧张,懒得戳破。两人走到半路,碰上往主席台送广播稿的王颖。
王颖拿手遮着额头,嫌晒,想让陈琦帮她送广播稿。
陈琦接过广播稿,快速瞄了眼:“有赵晓青的?”
“你怎么知道有她的?”
“废话,这字你写得出来?”
“嘁。”王颖撇嘴,“是有,这三份都是她的。”
陈琦看了眼手表,下午有1500米的决赛。果然,王颖催他说:“你赶紧送,晓青和盼盼她们马上开跑,我正准备去加油呢。还有班长,你别公报私仇,你之前让晓青写满五十份,这可是她吃完饭赶出来的。”
“她真傻还是假傻?我那是开玩笑。”王思齐没想到赵晓青当了真,“写字机器也写不出五十份啊,你告诉她写不完没事,而且就算跑倒数第一也没关系。”
王颖“哦”了声,忙往检录处去。谁知她把班长的话带到,赵晓青却不领情:“我写我的稿,练我的笔,关他什么事。”
王颖不知该说什么。
赵晓青自顾自活动筋骨:“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跑倒数第一的。”
王颖点头,悄咪咪挪到了何盼那儿。何盼也是被赶鸭子上架的可怜虫,加上她身高偏矮,体重偏高,大家都担心她跑不完全程,围在她这边的同学自然多些。
“请注意,女子1500米决赛马上开始,请第一组运动员做好准备。”广播里传出甜美不失爽利的声音,“无关人员请离开跑道,请勿随意走动和穿越跑道。”
很快,戴着号码牌的女生们在起跑线上排成一条线。接下去的指示交给裁判和发令枪,主席台上的叶玉玲关掉话筒,得空看向王思齐:“哪瓶是给我的?”
王思齐献殷勤:“你随便挑。”
“怎么都是饮料,越喝越渴。”叶玉玲朝陈琦伸手,“我要水。”
“问他拿。”陈琦旋开自己那瓶,喝了两口,往主席台前一站便看见了赵晓青。
她穿着白色短袖,把头发扎成低低短短的兔子尾,一个人在操场内侧拉筋。
看来她是第二组。
但,第二组有体育特长生。
陈琦双手搭在主席台边缘的栏杆上,听到一声枪响。身后,叶玉玲打开王思齐递过来的冰橙汁,再把其他饮料送给周围认识的人。王思齐笑着陪在叶玉玲身边:“你爱喝哪种?我再去给你买。”
“不用了,我要播音,你走吧。”
“我再待会儿。这里看得清楚。”王思齐挠头。
叶玉玲旁边的男生也收到免费的可乐,边喝边翻看刚才收到的一沓稿子。他挑了几张给搭档,叶玉玲粗略过一遍,然后打开话筒:“下面播报初三(8)班的来稿……”
Yes!又加一分。王思齐心里叫好,但不敢打扰叶玉玲,走到陈琦那儿:“这组有没有我们班的?”
陈琦抬抬下巴:“何盼。”
“哦,盼盼。”王思齐很快捕捉到那抹身影,两圈下来已经被拉了半个操场。
一股歉意涌上他心头:“不行,我得去给她加油。”
他“噔噔噔”跑下去,又折返找陈琦:“站这儿干吗?一起呀。”
“不去,太热了。”
“男人还怕晒。”王思齐只好自己追到跑道边,班里已经有不少人在那儿。
等到何盼跑近,只见她脸颊通红,嘴唇发白,气喘吁吁,热汗涔涔,而当她艰难经过起跑线,姚章龙也来了,他拍打着计分板,吹响胸前的口哨:“何盼加油!”
四个字顿时点燃了同学们的热情,大家一起喊:“何盼加油!”
赵晓青被这叫喊吸引,也凑过去看,但何盼已经跑不动了。她双手叉腰,艰难而坚韧地以快走的速度往前,赵晓青有些心疼,但更讨厌王思齐。强人所难也是冷漠的一种,当班长的人不该和她这种不当班长的一样冷漠。
“赵晓青。”徐伟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快轮到你了。”
“我知道。”赵晓青问,“你不去给何盼加油吗?”
徐伟杰摇头,跟在她身边,但赵晓青并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她看见王思齐这家伙终于良心发现开始陪跑,也看见王颖加入进去,其他人加入进去,然后组成一个快速移动的云团。
姚章龙在终点朝他们招手,何盼终于开始加速,当裁判因为她的到来摁下秒表,赵晓青和发出欢呼的人群一起笑了。
“好!第一组结束!第二组同学上场准备!”
闻声,主席台上的陈琦站直身体。
学校不准男生留长发,也不准女生穿短裤。在一众上白下黑的校服身影里,两个特长生穿着背心和运动裤,露出的健美长腿格外吸睛。
他的视线移到最外侧的赵晓青身上。
“预备——”裁判枪口朝天,打出清脆的一声啪,两位特长生顿时像骑上马背的女将般往前冲。
同组的女生都不想跟,但被这么一带动,到底不敢被甩得太开。同样,赵晓青跑了两百米就开始喘了,但喘归喘,脚照样动,手照样摆,跟特长生比不了难道跟其他人也比不了吗?
她握紧拳头,憋着股劲,死命咬着第三第四。
“第一圈,一分二十。”
赵晓青心里一喜,但来不及庆幸,因为嗓子干了。
“第二圈,三分二十。”
速度明显变慢,但愿望达成,赵晓青松了口气。
姚章龙站在操场内侧,带着班里同学一块喊加油,可惜赵晓青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不管之前怎么练,跑完一千米,她觉得自己要倒了……一千零一十米,她开始耳鸣眼花……一千零二十米,她满头大汗,觉得自己要死了……然而,当她一步步跑到冲刺阶段,当她听不见广播里在播些什么,当她前面还是只有两个熟悉的背影时——她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她的步子变大,超过了第四名,成为第四。
腿已经打战,但她继续加速,超过第三名,成为第三。
“哇哦!”王颖难以置信,眼看着赵晓青像上紧了发条直直往前冲,“晓青!”
场地周围发出陌生而热情的欢呼,越过终点线的那刻,赵晓青知道自己做到了。
班里同学冲上前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给她鼓掌,给她递水递纸递饮料。
“你太棒了!”王颖激动无比,“你肯定能进前五,你比第一组她们都要快!”
赵晓青的嗓子里满是血腥味,她很想坐下,很想喝水,但她只是握着冰凉的瓶身,没有打开。她低头继续往前走,然后折返,确定完成绩再慢慢走回八班的场地。
“英雄请坐。”陈琦不知什么时候从主席台上下来,给赵晓青搬了张凳子。
赵晓青不理他,环顾四周,看见何盼坐在树荫里休息。
她走过去,陈琦便跟着她,在她伸手之前,先一步把凳子放下:“英雄请坐。”
“你叫谁英雄?”
陈琦不答,只乐呵呵地看着她。赵晓青不习惯他突然的示好,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就顺势坐下。
何盼看着他俩的动作,有些奇怪。她在班里的存在感很低,和赵晓青也生分,不知道赵晓青坐到自己旁边是什么意思。
赵晓青同样默了会儿才开口:“这段时间太累了,对吧?”
“……嗯。”
“幸亏中考只考800米,我们今天能跑完就是胜利。”
何盼说:“但我停下来走了。”
“这有什么,总比临阵脱逃好,”赵晓青笑了笑,“说明平时没白练。”
何盼低着头,声音很轻地说了句“我没练过”,直接走了。
赵晓青怔住,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旁边的陈琦听得直摇头,坐到何盼刚才坐的地方:“想跟人套近乎,先问问你自己会不会。”
赵晓青懊恼:“你又偷听。”
“是你嗓门大。”陈琦把手里的水放到凳脚边,“你报名的时候没理她,天天练也没拉上她,现在跑完了,她倒数你第五,你还巴巴过来没话找话,就不怕让人觉得你在显摆?”
赵晓青发现自己真不爱和他聊天:“你的思想境界可真低。”
“那你有多高?”陈琦看她,“拿到名次开心成这样,被人围住表扬几句,就以为自己还挺受欢迎,是吧?”
赵晓青被他戳中心思:“就你聪明,你是扫把星投生,扫兴第一名。”
陈琦笑,看她依旧发红的脸:“要不要喝饮料?我去买。”
“不要。”赵晓青拧开手里的水,忘了刚才是谁递给她的。瓶身都是液化的水珠,里面却不怎么冰了。她一口气喝了半瓶,喉咙里那股混浊的血腥味缓解了不少。
王颖她们已经去检录处等男子组开赛,何盼和她同桌在另一棵树下说话。太阳大剌剌地晒着,赵晓青打量周围,班里的空座比人还多。
她哪儿也不想去,把腿伸直,看着操场上三三两两的同学,忽然有点羡慕他们。
身边的人也安静下来,赵晓青想,陈琦说话和不说话是两副样子,笑和不笑也是两副样子。
她问他:“你怎么不参加比赛?”
陈琦坦白:“多累啊。”
“是怕累还是怕比不过?”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天不怕地不怕。”陈琦同样看着前方,“术业有专攻,体育特长,艺术特长,业余的跟专业的比什么,何况凡事要争第一,最后还争不过,这叫自找罪受。”
“……你又在影射谁?”
陈琦无辜地笑:“你别这么敏感行不行?”
“那你别这么消极行不行?”
“我哪儿消极了,这是我的人生态度。”他开始胡侃,“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没有好坏没有喜悲,也是人生一大快活事。”
赵晓青皱眉看他:“你才几岁就开始谈人生?你不觉得它是特别空泛的东西吗?”
“哪里空泛?”
赵晓青想,她要是解释肯定要被他说故意找碴儿,但她实在想反驳他的快活:“人生这两个字多抽象,什么都能往里装。你说不争无尤,我说不争无趣,只要活着,就很难做到真正的超脱。”
“举个例子。”
“用不着举,你刚说书里写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后面跟着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古代的大家有几个不求功名得过且过的,超脱只是一种选择,而且大部分是被动的,是不得已,是自我安慰,才不是你不思进取的借口。”
“哦,这么说我没有名人的才气,就连他们的自我安慰都不能有?你也太苛刻了。”陈琦觉得她发表长篇大论的样子跟胡莉上语文课的样子像极了,但胡莉讲多了让他昏昏欲睡,她讲多了咄咄逼人,“赵晓青,你要允许我上进,也要允许我不上进,谁都有自己的活法。”
“你少偷换概念,我没规定你的活法,我只是在跟你讨论。如果讨论必须有对错,那就失去了讨论本身的意义。”赵晓青语气认真,“我也没说我们非得变成名人,我们读书,留在书里的人和知识不过沧海一粟,而就连这一粟也复杂得不像话。”
陈琦看着她的侧脸:“所以呢?”
“所以这些复杂让我们看到了无名和有名的差距,也给我们提供了参照——哦,原来名人也吃过这样的苦,原来谁都不是一帆风顺。前人和后人走的路可能是同一条,相似的心境前人描述过,后人可能也绕不开,这就表明其实我们并不孤独。”
“怎么,你很怕孤独?”
“我才不怕。”赵晓青对上他的眼神,“往往是越怕孤独的人越不会让自己孤独。”
陈琦用她的话反问道:“你又在影射谁?”
赵晓青失笑:“你别这么敏感行不行?”
陈琦陪她一起笑了,这人横竖是一点亏都吃不得:“你说了这么多,渴了就喝口水。”
赵晓青变脸:“你看你又这样,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就不乐意听。”
“我没不乐意,就是你上课上累了,我好心让你歇会儿。”
赵晓青愤愤:“算了,你插科打诨,我跟你鸡同鸭讲。”
“喂。”
赵晓青不理他,仰头把瓶子里的水喝尽。
微风不知从哪儿溜过来,拂动赵晓青鬓角的碎发。阳光灼热,陈琦的视线从她微微上翘的睫毛移到她手中的瓶子,看见透明的矿泉水在闪闪发光。
他学着她的样子,喝完水后把瓶身捏成一小团,然后盖紧。
他朝她伸手:“给我。”
赵晓青警惕:“干吗?”
陈琦起身,从她手里抽出瓶子,像投篮般故意踮脚,然后左右手各一个,把“瘦身”后的塑料瓶双双扔进垃圾桶。
“可以啊陈琦。”不远处,何盼的同桌给他叫好。
陈琦冲对方嘚瑟地点头,然后跟赵晓青说:“走了,找地方睡会儿。”
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三好学生毕竟是少数,陈琦有自知之明,他对体育的热爱连装都装不出来。
运动会结束了。
闭幕式上,领导宣布八班总分第六。这是八班三年来第一次排名中上,姚章龙和同学们一样高兴。
王思齐和其他班的代表一起上台领奖,下来后意气飞扬,打算请叶玉玲和几个好友去镇上撮一顿。可惜回到班里,大家都等着下午放假和假期的作业,响应的人很少。他不死心地去闹陈琦,陈琦说:“我今天值日。”
“找人替你。”
“算了,值完日我还有事。”
王思齐只能不了了之。
到了最后一节自习,语文数学和英语老师相继布置完作业,姚章龙一进来就听见大家在哀号。
“初三了各位,醒醒,在家和在学校得一样。”他满脸笑容,下手却毫不留情,五张试卷连本带利,把这几天的“放松债”都讨了去。
哀怨归哀怨,下课铃响,同学们还是归心似箭地冲出了教室。
陈琦今天值日,被分配的任务是倒垃圾,他严格按照分工,扫把、拖把绝不沾手。等其他人风风火火地扫完拖完,他才放下手里的魔方,慢悠悠地走向垃圾角。
当他结束值日离校,校门前的空地已不再拥挤。路边的奔驰车足足停了半小时,眼见这位大爷不慌不忙地踱步而来,驾驶座上的人忍不住连按几声喇叭:“嘿!陈琦!这儿!”
陈琦看见车窗里的人,先是一愣,而后惊喜地跑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废话,哪个学校国庆不放假?”开车的还没出声,副驾上的男生先接话,“赶紧上车。天昊哥心情好,请我们吃饭。”
“哟,我今天走大运,怎么这么多人请客。”陈琦打开车门坐到后座,“但我得先去老街买几双手套。”
“行,先去老街再去吃东西。”驾驶座上的男人叫胡天昊,二十出头,脾气好得不得了。如果他不是开着上百万的车在路上跑,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个温和的人是当地纺织大户家的独生子。
陈琦等他开出去几百米,问副驾上的男生:“雷立弢,你们放学这么早?”
“没有,我请假了,自习有什么好上的。”雷立弢把腿上的书包甩到后座。
他比陈琦小一岁,在市里上学。这次跟着胡天昊的车回来是因为外婆给他打了电话。他和胡天昊的外婆都在陈家村,也正因此,他俩和陈琦打小就认识。
雷立弢身上的校服还没来得及换,问陈琦:“今年稻子熟得早,你家开始割了吧?”
“开始了,所以我才买新手套。”陈琦往窗外看了眼,有个熟悉的身影快速闪过。
他扒着窗户:“哎?”
“怎么了?”胡天昊轻点刹车。
“没什么,看见个同学。”
胡天昊好奇:“男的女的?”
“女的。”
“嘿,你小子。”胡天昊笑着,“怎么着?我在前面掉头?”
“不用。”陈琦想,如果他没看错,坐在电瓶车后面满脸开心的人就是赵晓青,但那个骑车的男人是谁?是她爸爸吗?
如果是,她爸爸为什么赤着上身、留着络腮胡,还是个上了年纪的光头?
要是这样,那她和她爸爸长得一点也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