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为什么要我经历这种折磨。仁慈的上帝啊,是否所有人都要像我这样,在世就要忍受磨难,来世才能到达天国,抑或我前世犯了戒条。
在我五岁那一年,我们的房子被没收,一家人拥挤在一间泥房中。没过多久,父母离开我们,被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劳动,我与哥哥、姐姐,三人相依为命。那时我整天叫喊“还我爸妈”,比我大三岁的姐姐陪着我、安慰我。我哥哥,那年十五岁,为了我们糊口,去参加围湖造田,承担比一般成年男子所能承受更重的气力活。
白天,我和姐姐躲在泥房中,如果出来走动,会被一群群小孩辱骂,甚至殴打。天黑前,我们总是站在门口前张望,忍着饥饿,等哥哥回来。看到哥哥的身影,我们飞快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那一刻所有饥饿感都会驱离。世上没有任何恐惧大过失去亲人,也没有任何喜悦胜过重逢亲人。哥哥离开的每一天,对我们来说,都有生离死别的煎熬。
哥哥蹲下身抱着我们,亲了又亲,然后解下挂在身上的布袋,小心打开,拿出两个熟鸡蛋,我和姐姐一人一个。这可是他一天辛苦的酬劳,从来不舍得吃。哥哥带回来的还有半袋白米,煮成稀饭,便是我们一天的食物。盼望哥哥,重逢相拥,蛋拌稀饭,忍痛离别,就这样日复一日,我也忘记过了多长时间。
在我印象中,哥哥身材修长,容貌俊朗,神采奕奕。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抱着我的力气明显减小,以前是让着我们吃稀饭,后来感觉到他是吃不下。脸色渐变晦暗,几近褐色,令我十分难受。那一天,我们盼望着的哥哥蹒跚回来了,照旧亲亲他的弟妹,然后拿出鸡蛋。回到泥房,做好稀饭,他一口也没有吃就睡下。姐姐说哥哥累了,让他好好休息。第二天早上,哥哥没有像往常那样起来,我们不愿打扰他,就坐在他身旁,直至中午,泥房中凝聚的恐惧感越来越强。姐姐喊了几声哥哥,然后推了几下……
上帝啊,我们自问待人善良,毫无害人之心,为什么要我们家破人亡,一次又一次遭受生离死别。哥哥的去世,触发那些人的慈悲心,父母在第二天回到我们身边。这是哥哥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姐弟俩换来了与父母的重聚。日子还是过得那样清贫,饥饿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最可恨的是那些歧视目光,但我们有什么可以被人歧视的,那些人又有什么理由和权利歧视我们?
到我十岁那年,一个晚上,父母背上白天就收拾好的包袱,带着我和姐姐摸黑出门,小步快走,来到一个湖边,上了一艘小船,船上约有十人。那晚异常昏暗,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感觉到乌云盖顶。小船划离湖岸,转入大河,顺流进入大海,这时下起滂沱大雨,刮起阵阵大风。小船剧烈晃动,母亲搂着我,姐姐则帮忙着挥动船桨,稳定船身。突然,不知哪来一瓢雨水,倒打船头,船尾立即翘起,船身几乎直立水面,然后拍打回来,有人掉到海里了。母亲声嘶力竭,大喊姐姐,船上的人在船两边来回张望,可是天太黑,根本无法看清。父亲十分焦急,不顾一切跳进海里寻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父亲才把姐姐托回船上。我亲爱的姐姐,这时已奄奄一息。
那个晚上,我们是以生命为赌注,与命运搏斗。天刚亮,小船终于到达我们梦寐以求的自由海岸。姐姐由于长时间在水中浸泡,造成严重肺积水。我们没有钱,也不知道如何聘请大夫,两天过后,姐姐去世,我们从此就剩下一家三口。
这是我的悲惨童年。雨果说,如果历尽劫难,但能释怀宽恕,那么将获得上帝的眷顾;但如果仍怀怨恨之心,那么还是可怜之人。唉,我对那些无辜强加的罪恶,早已抚平伤痕,从没报复之心,但何时才能得到眷顾呢。
我们到了自由国度,生活依然窘迫,所谓自由,不是天生可以过上富裕生活,而是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劳动方式,通过劳动改善生活状况。我父亲早年在国外留学,通过他的人际关系,我们很快就迁移到英国,在伦敦定居下来。那时的伦敦经历战火洗礼不久,满目疮痍,但人们充满无比热情重建家园。我们的落脚点在市中心的苏豪区,那里聚集了一些中国人,后来逐渐演变成唐人街社区。我们住在一条横巷的二楼,租住一套面积约500英尺的公寓,楼下是一间杂货店。
自到英国后,我们的温饱就不成问题,那梦魇般的饥饿感彻底远离。父亲在一所中学任教,而母亲在我们住所不远的一家中餐馆做服务员。我母亲原来是一大户人家的小姐,经过几年的折磨,端菜、洗碗这些工作,对她来说,无论在心理上还是体力上,都已驾轻就熟。只是父亲每次回到家,看到母亲的劳作身影,总于心不忍,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她放弃补贴家用的工作。我则在一个白人社区就读中学,离住所约2英里,步行需半小时。中学不大,共有学生约300人,其中有十来个亚裔的,但只有我一个华人。白人同学待我很友好,对种族歧视的问题,我毫无感觉,只是后来从社会上有所耳闻。有一个同班男孩叫华莱士,苏格兰人,成为我的至交,他们一家待人十分真诚友好。很多年后,是华莱士协助我重返英国。
在父母的勤勉劳动下,我们家境逐步好转,母亲也展露她的商业禀赋。在我们住所附近的新港坊,母亲用仅有的积蓄,开了一家饮料批发店。不过两三年,店铺就发展壮大,到后来扩大了几个门面,招聘的员工有二十多人,这些员工都是华人,大部分是饮料搬运工。对这些雇员,我有天然的亲近感,对他们的劳动发自内心敬佩和感激。我一有空余时间,就参与到他们当中,甚至我母亲也会跟他们一起搬运。在现实中,我从没看到资方和劳方的本质对立,那些对立学说只是书呆子的痴人梦呓。那些人为什么要以劳动方式、身外财富对人分个三五九等,难道他们看不到人的本质和价值是同源的吗?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对画画产生了浓厚兴趣,并表露出天赋。在家安坐下来时,就喜欢拿起画笔,画得最多的是人物肖像。我的那些雇员朋友自然成为画作对象,静态动态,各种劳作场景,应有尽有,一个不落。父母也看出来了,有意栽培,让我参加各种画技学习和培训。中学毕业后我在伦敦一所艺术学校专修绘画,过了两年,父母将我送到意大利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深造,那一年我2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