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科莫湖的第六天，恰好是中秋节前一天，也是我在意大利停留的最后一天。受签证日期所限，我必须在当天晚上7点前出发去米兰机场，乘机回国。而赵沁的签证期限还有两周，她说要继续待在科莫镇。

那天我早早起来收拾好行李，在旅馆餐厅等候赵沁，一起用早餐。她一言不发，神情有点凝重。我自知无法说服她提前结束旅程，跟我一同回国。看着她，心生怜悯，想到她独自一人留下，还是在亲人团聚的传统佳节，心里更不好受。两人面对着，我甚至想不起开口，问她要回国后的联系电话和地址。

我们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后，赵沁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捋一捋封口，凝视一下，双手递过来，让我回国后再看。我莫名其妙，很想打开，但当然不敢违背她的旨意。然后，赵沁说想自己走走，好习惯余下两周一个人待在科莫湖的孤独，我也只能从命。她跟我约好，下午五点前回到旅馆，陪我吃过晚餐后，再送我上车去机场。

早上八点，与赵沁分开后，我独自走在科莫湖的西岸，赵沁则往东岸去。经过那熟悉的小码头，绕过小教堂，沿着湖边大路拐一个弯，在大路与一条山径的交接处，一幅肖像素描画映入眼帘，我顿时愣住了。

肖像画约两英尺长宽，放置在一个1.5米高的画架上，画着一个少女，行走在廊桥上，回头一瞥，带着天真烂漫的笑容。画像应该是速写而成，虽然如此，人物的容貌特征依然清晰可辨。眼睛晶莹剔透，眼角向下稍弯，合唇微笑，嘴角向上稍翘，下巴秀丽不失圆润。穿着短袖长裙，修长玉臂带动纤纤葱指，撩动额前秀发。与赵沁何其神似！

我在画像前站了很久，才缓过神来，往山径上看，在台阶上每隔大约30米，就摆放着同一人物的肖像画。我顺路而上，仔细端详。除摆放在路口的那幅外，看不到其他素描画，大部分是油画，把人物描绘得更加精细。前面的画作，少女穿着西式时髦，背景多似校园。

有一幅似在一座哥德式教堂的屋顶，米黄色调，女儿墙内侧雕刻着各种宗教人物，高尖挺拔的塔顶、塔线高低错落，将屋顶围了一圈，就像教堂里播放的福音，散发着各种音符，美不胜收。少女穿着粉红色长裙，屈膝而坐，双手抱住小腿，下巴抵膝，斜望远处，像主宰这一切的精灵。

又有一幅在山上的平地，少女上身穿着白色羽绒服，配蓝色长裤，面向山下湖水，张开双臂，就像卢浮宫里的《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憧憬着美好未来。

走到后面所看到的画作，不是典型的油画，风格有点类似中国画，通过虚拟的手法，表达人物的精神状态。而且，人物的衣饰有很大改变，基本是蓝色布衣。少女的神情，大多是忧思，鲜见笑容。

最后一幅画，出现了第二个人物。在一个茅屋里，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四方桌，桌上点着煤油灯。一个青年男子席地而坐，少女躺在他怀中，抬头仰望男子，眼神悲伤，但夹带一丝幸福余光，露出了脸上那标志的、蒙娜丽莎式的微笑。男子低头俯瞰少女，左手放在少女右手背上，紧紧握着。

我被一路摆放的肖像画牵引，走到山顶上。这里有一块平整草地，周边没有树木，视野开阔。有一个人坐在草地中，面向科莫湖，纹丝不动，太阳从对岸正面照过来，但好像对他毫无影响。我在那人背后站了一会儿，迟疑了一下，才慢慢走到他的侧面，看清了他的容貌，东方人面孔。

在阳光洒照下，那人不事修剪的花白头发，星星亮，格外显眼。两条浓眉微蹙，在印堂中挤出两三条皱纹。一双大眼睛迎着阳光半合，乌黑眼珠一动不动，仍透出灵气。嘴唇紧闭，左脸嵌着一个长长的酒窝。他上身穿褐色夹克，拉链拉至下巴，裹得严实，下身穿黑色长裤，衣饰已残旧，但整洁。右腿屈膝，左腿外伸，左膝盖窝压着右脚踝，脚上穿着一双灰色轻便鞋。两手自然垂落，腰背微弯。看起来，他已年过半百，却透露出一股年轻人特有的倔劲和英气，就像童话里走出来的王子，历尽沧桑但仍显优雅。

我站在那人身旁，他好像毫无察觉，无动于衷，一直注视前方。我小心翼翼地打个招呼：“您好！”他没回应。我有点困窘，想离开，又不知哪来一股好奇心，硬着头皮先把自己介绍一番。

“我是中国来的，在这里旅游，待六天了，就住在山下中心镇区的旅馆。科莫湖的景色真好，我们天天在这里游走，基本走遍了，但不知道这里山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可以将美景一览无余。您是这里的居民吗？”

他还是没有回应，我继续说：“科莫湖的海拔高，纬度也高，群山环绕，真是观赏秋色的胜地！远处还看到雪山，我是第一次离开中国，还是第一次离开家乡。我在广东从来没看到过雪。”

我说完这段话，那人抬头看我，问道：

“你是广东人？”他的声线很特别，既有发自丹田的雄浑，入耳又有点尖锐。如果蒙上眼睛听他说话，会认为那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是的，我一直生活在广东。您认识那里吗？”

“认识。”

这个回答使我突来亲近感，继续攀谈：

“那您去过广东吗？”

“去过。”

“哦。”

“不过，那已很久远了。”

“现在定居意大利？”

“是的。”

“您很喜欢科莫湖，好像对这里情有独钟？”

那人停顿下来，低头不语，我在他身旁坐下，继续说：

“我还有一个同伴，我们都很喜欢这里，今天她独自去东岸了。我很认同她的说法，景色虽美，但重点是人，喜欢上人，才会经久不息地爱上曾经共同游历的美景。”

那人好像从灵魂深处发出一声叹息：“是的，是这样。”

我马上问道：“那您在这里，也是因为自己喜欢的人？”

他沉默一会儿，说：“你是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一个劲点头，他看了看，说：

“我的事一直封存心里，从来没有对人说过，我甚至很久没有对人说话了。也许应该讲出来，好让上帝也听听。”

（以下为那人以第一人称的自述，描述他的经历，一语一句，十分清晰，犹如昨天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