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巴黎度过一夜后，我没有直接飞去米兰，而是前往罗马。我原本想重走二十年前的路线，重温幸福无比的每一瞬间。

起点是圣彼得大教堂，自踏入教堂前的广场，我激动之情难以言表，不是因为教堂的富丽堂皇，也不是宗教的神秘力量所致。进入教堂大门，高大精美的穹顶，美轮美奂的壁画，栩栩如生的雕像，汇聚成一个庄严肃穆的空间，震慑人们的心灵。向前直望，依稀看到一个凌空而设的宝座，太阳透过上方一个圆点投射光芒，这才是使我心潮澎湃的地方。

二十年前，我来到这个圣彼得宝座，当仰望的视线向下移至宝座前的祈祷座席时，被一个靓丽背影吸引，不自觉地走到座席前面，回看祈祷人，我的幸福瞬间由此开始。

她长发披肩，皮肤白皙，脸庞圆润，眼睛紧闭，双手合十。穿着一条粉红主调的花色长裙，与教堂简直融为一体，令人心生怜悯而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她就像圣彼得宝座上的太阳，散发光芒，令我无法仔细看清容颜。

我站在她跟前，一动不动，直至她睁开眼睛，那剪水双瞳，投向过来，令我手足无措。到现在我也弄不清楚，她当时为什么会注视我，也许在偌大的教堂里，遇到一个中国人是件稀奇事，在那一刹那，她是否也对我产生好感，但愿如此，也于事无补。

当我晃过神来，憨厚一笑，她微微点头，漂亮的脸庞带着忧郁之情，然后站起来往教堂大门走去，我也跟着离开教堂，并鼓起勇气跟她攀谈。

“你好！我是广东来的，你也是中国人？”

“对。”

“我叫林风，大学刚毕业，你呢？”

“我也刚毕业，叫赵沁。”

赵沁，这个名字从此铭刻我心，不可磨灭。

“你也是一个人来罗马吗？”

“是的。”

“哦，一个人出国，父母不担心？”

我当时不知为什么愣头愣脑，没话找话，问这样一个问题。她脸色一沉，没有回答，我意识到说错话了。从那一刻起，直至我们分开，我再没有，也不敢问她的个人信息。我们在沉默中走了一段路，进入教堂前广场。

“现在去哪里啊？”

“除了来圣彼得大教堂，我没有其他计划。”

“不如我们去看看罗马斗兽场，那是罗马的一个著名景点。两千年前就建好了，跟我们的万里长城差不多。长城的雄伟在于跨度长，而斗兽场胜在个体大，可以容纳几万观众，放到现代也是一个巨型建筑。我们到那里去，可以真实感受几千年前古罗马人的伟大……”

她转头向我莞尔一笑，东方人的标致脸孔，配以标志的蒙娜丽莎式微笑。一双杏核眼水灵剔透，趋合眼线如新月倒弯，匀称的双唇抿着，像两片柳叶微微向上翘。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

“我来这里也不是纯粹游玩的，还要办点事。”

“哦。”她一抹眼光带着疑问。

“真的。不过，难得出国一趟，还是要好好看看。”

在来罗马之前，我已做好详尽出行规划，细致到从圣彼得大教堂到斗兽场，应该坐几路公交车，这也是一路上赵沁对我赞赏有加、令我倍感自豪的地方。

我们上了公交车，赵沁话很少，出神地看着窗外景色，若有所思，我不知道如何搭话，生怕打扰她。途中我们转乘一趟车，大概用半小时到达斗兽场。赵沁忽然指着周边的松树问：

“你知道为什么这里的松树，都长得像蘑菇云？”

这可为难我了，好不容易等到跟她搭话的机会，我却不知如何回答。

“这里的树种跟我们的不一样吧。”

“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像雨伞一样的参天大树，不可能在小树苗时就定型。”

“你的意思是，在它的生长过程中，树干应该会长出很多分支，不会像这样光溜溜一根大柱子。”

“是的。”

“也许底下的枝干会自然枯萎脱落，剩下顶上的枝叶。”

“那我们应该很幸运，这一路上看到大小不一的松树，都完成了进化过程。”

她这一句话，令我思索了好一会儿。

“哦，我明白了，这是人工修剪的。可这需要消耗多少人力啊。”

“这就要看人们认为值不值得。”

什么是值不值得？当时我无法理解，罗马人为什么会如此空闲，把精力耗在这些大树上。二十年后，再看到这些松树时，我所处的环境变了，观念也改变，对罗马人的付出也就十分敬佩。

我们从参观入口沿着长长的回廊，走了小半圈才进入斗兽场。经历两千多年的风雨侵蚀，斗兽场主体结构依然完好，层次布局清晰可辨，身临其境，仿佛听到奴隶、野兽搏斗的嘶叫声，观众的呐喊、欢呼声，激荡回响，响彻罗马。

我和赵沁在首层观众席，围着内场转了一圈，然后从一条走道往上走到最顶层，在靠近围栏的第一排座位坐下。从上往下望，角斗场内纵横交错的间隔墙已模糊不清，一层层观众席密密麻麻，平视远处，顶部围墙的几个巨大缺口却显得清晰，在诉说斗兽场的沧桑。

赵沁还是一言不发，弯腰坐着，手托下巴，默默注视内场。不知不觉，游客渐稀，顶层只剩下我俩，偌大的场地异常安静。夕阳染红，从顶部围墙缺口映照斗兽场，使年代久远的黄色古物散发淡淡红光，呈现别样姿彩。赵沁抬头看着夕阳，说：“真美！”她的声线如利剑，也如游丝，沁人心脾，令我无比陶醉。

我感情上已对赵沁产生依赖，她完全掌握双方交流的主导权。她沉思，我不敢打扰，她说话，就马上触发我的语言机制。

“是的，很美！罗马人对古物的保护真好。”

“罗马人不一定有意保护，不破坏却是真的。人们不破坏就是最好的保护。”

“对。”

又过了一会，天色渐暗。

“这里可能要结束参观了，我们走吧”。

“好。”

“我们明天去哪里？”说完后，我的心怦怦乱跳。

“你呢？”赵沁瞟了我一眼。

“按计划，我要去米兰。”

她想了一下，说：“我没有计划，一同去好不好？”

赵沁的回答，就像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令我喜出望外，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