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人痴迷于青春永驻和长生不老。在他们的神话、诗歌和哲学中,他们为永葆青春和不朽的愿望倾注了大量心血。如果能像众神一样拥有不朽的永生,那将是追求人造生命的终极成就。但希腊人也清楚地意识到,如果真有这样的好事,也会产生让人意想不到的后果。
对古希腊人来说,男人和女人的生命是由柯罗诺斯/时间(Chronos)来衡量的,时间可被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但若人类漂泊在无限的时间里,即永恒中,那么记忆或爱会发生什么变化?人类的大脑进化能够容纳70年或80年的记忆,如果要它储存几个世纪或几千年的记忆,又该怎么办呢?现代科幻电影《银翼杀手》的核心主题正是人类记忆、爱情和对有限寿命的意识之间的相互关系。在这个反乌托邦中,机器人工人的基因寿命只有四年——如此之短,以至于难以建立一个基于记忆或共情的真实身份。在电影中,叛逆的复制人拼命地寻求延长寿命的方式。 [1]
荷马的《奥德赛》中也讲述了记忆、爱和死亡之间的联系。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奥德修斯(Odysseus)总共花费了十年才回到他在伊萨卡岛(Ithaca)的家,期间,海上女神卡吕普索(Calypso)在违背奥德修斯意愿的情况下将他扣留。卡吕普索将奥德修斯留作情人长达七年(《奥德赛》5.115—5.140)。并且,卡吕普索向奥德修斯承诺,若他愿意留在海岛之上,则可以永葆青春、长生不老。当奥德修斯拒绝如此慷慨的馈赠时,她简直难以相信。其他神灵坚持认为,卡吕普索应该尊重奥德修斯的愿望,即造一艘木筏回到妻子、家人和朋友身边,在故乡度过余生。奥德修斯向海中女神解释道:“我知道我的妻子佩内洛普(Penelope)没有你的美貌,她只是一个凡人。尽管如此,尽管危险重重,我还是渴望回家。”
由于缺乏同理心,不朽的卡吕普索无法理解奥德修斯对妻子与故乡的思念。古典学者玛丽·莱夫科维茨(Mary Lefkowitz)指出,这个古代故事表达了“神与凡人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之一”,“人与人之间有联系”,并且人与故乡也有联系,“正是因为时间有限,反倒让这些联系的紧密性更强了”。哲学家C. D. C. 里夫(C. D. C. Reeve)认为,奥德修斯知道,若他选择获得永生,他将失去自己的身份,而这不仅对他自己而言很是宝贵,对他的家人和朋友而言也是宝贵的。
寻求非自然的永生还会引起其他深层次的忧虑。与人类不同,不朽的神灵不会改变,也无需学习。古典学家黛博拉·史坦纳(Deborah Steiner)称,“对于不朽的神来说,所有事情都很容易”。除了极少数情况,众神做事“不需要明显的努力也没有压力”。 [2] 如果没有了危险和死亡的威胁,自我牺牲、勇敢、英勇战斗和荣誉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像共情一样,这些都是人类特有的情感,在古希腊这样的战士文化中尤为突出。希腊神话中不朽的诸神是强大的,但没有人说诸神是勇敢的。不朽之神,就其本质上而言,永远不可能豪赌,不敢冒着被毁灭的风险,更不会在无法克服的障碍面前选择英勇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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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的生命注定短暂,愿它充满荣光!
据希罗多德(7.83)记载,公元前6世纪和公元前5世纪波斯帝国的万名精英步兵勇士自称为“长生军”(the Immortals),这不是因为他们期望自身永生不死,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人数永远保持不变。若有战士死去或重伤,就会有另一位同样英勇的战士接替其位置,从而确保了军团的“长生”,培养了凝聚力和自豪感。萨珊王朝和拜占庭骑兵、拿破仑·波拿巴(Napoleon Bonaparte)的帝国军队和伊朗军队(1941—1979)都采用过“长生军/不死队”这一名称,可见这一概念持久的吸引力。
在伟大的美索不达米亚史诗《吉尔伽美什》( Gilgamesh )中,吉尔伽美什和他的同伴恩奇都(Enkidu)英勇地面对死亡,他们安慰自己,至少他们的名声将是永恒的。这个想法也体现在了古希腊“不朽的荣耀”( kleos aphthiton )这一理念中。在希腊神话中,真正的英雄们都不追求肉体的永生。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位真正的英雄渴望平静地老死。在面对神给予的选择时,阿喀琉斯(Achilles)等英雄会拒绝舒适安逸的漫长人生。他们与对手相抗衡,在崇高的战斗中死去,生命停留在年轻而美丽之时——这才是神话中英雄主义的定义。即使是希腊神话中野蛮的亚马逊人也会选择在战斗中英勇牺牲,进而获得这一广受追捧的英雄地位。事实上,没有一位古代亚马逊人会向衰老屈服。 在一个又一个的神话之中,伟大的英雄们冒着极大的风险,毫不犹豫地选择度过了一个个短暂,却带着荣誉与尊严的、精彩的人生。
高加索地区的纳尔特人(Narts)是生活在英雄黄金时代的英雄儿女,他们的传说故事正是围绕着“短暂而荣耀”这一主题展开的。纳尔特叙事诗( Nart Saga )结合了古老的印欧神话和欧亚民间传说。在其中一个传说中,造物主问道:“你们是希望族人少、寿命短,但却赢得伟大的名声,永远成为他人膜拜的榜样?还是希望族人众多、不愁吃喝、长命百岁,却不知战斗与荣耀为何物?”
纳尔特人的回答“就如同思想本身一样迅速”。他们选择保持较少的人数,采取大胆的行动。“我们不希望像家牛一样生活,我们希望活出人类的尊严。若我们的生命注定短暂,那就让我们的名声变得伟大!”
追求永生的另一种解药是古希腊古典理想中的平静,乃至快乐的宿命论。公元前454年,品达在一首歌颂一位伟大运动健将一生的诗(《地峡》〔 Isthmian 〕7.40—7.49)中,就曾明确表达了这种态度:
追求每一天的快乐
我将安度至晚年,抵达宿命的终点。
约600年之后,罗马皇帝兼斯多葛派(Stoic)哲学家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在他的《沉思录》( Meditations 2和47)中,将接受死亡与一个人有责任好好地、光荣地度过短暂而脆弱的一生联系在了一起。他写道,“死亡,也是我们人生中的一项任务”,最有价值的是“真实而正确地度过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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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古代旅行者的故事都描述了传说中的乌托邦,在那里人们幸福、健康、自由和长寿。一位居住在巴比伦的希腊医生克特西亚斯(Ctesias)曾写过关于印度的奇想,他的著作中很早就出现了这样的观点:在东方的某个异域之地,可以找到青春之泉或长寿之泉。大约在同一时期,希罗多德描述了长寿的埃塞俄比亚人(Ethiopian),他们长达120岁的寿命得益于牛奶和肉类食物,以及在紫罗兰香味的天然油泉中沐浴的习惯。后来,一位居住在安条克或亚历山大的不知姓名的希腊地理学家(4世纪)写了一篇关于东方“伊甸园”卡马里尼(Camarini)的文章。那里的人饮用野生蜂蜜和胡椒,可活到120岁。每个人都可知道自己的死期,并提前做好相应准备。有趣的是,120岁正是一些现代科学家所认定的人类最长寿命。
有一个奇怪的神话,是关于一个叫格劳科斯(Glaukos)的渔夫,他是埃斯库罗斯已佚失的戏剧以及品达已佚失的诗歌中的一位主要人物;在奥维德、柏拉图和保萨尼亚斯的著作中可以找到更多的细节。故事讲的是格劳科斯发现,当他把捕到的鱼放在一种特殊的草上时,鱼就会复活然后溜回大海里。格劳科斯希望自己能够不朽,于是他吃下了那种草,继而跳入了海中,现在的他仍然作为一位贤者或守护神居住在那片海域,身上长满了帽贝以及藤壶。另一个古怪的神话讲述了一个不同的格劳科斯,他是一个溺亡的男孩,但最终获救,这个故事曾在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索福克莱斯和埃斯库罗斯所著戏剧中出现(三部均已佚失)。这个故事中的格劳科斯是克里特岛国王米诺斯的儿子。一天,这位小男孩在玩球(或玩弄一个老鼠)时失踪了。国王米诺斯派圣人波利伊杜斯(Polyeidus)去找他。年少的格劳科斯被发现时已经死亡——他掉进了一个装满蜂蜜的桶里淹死了。但波利伊杜斯曾观察到一条蛇用一种特殊的植物复活了死去的同伴,于是他用同样的草药复活了这个小男孩。 [3]
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提及印度有一群人活了几千年。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死后出现的很多传奇故事中,印度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些传奇故事被收集在阿拉伯语、希腊语、亚美尼亚语以及其他版本的《亚历山大罗曼史》( Alexander Romance ,公元前3世纪—公元6世纪)中。据称,这位年轻的世界征服者渴望永生。有一次,亚历山大与印度圣人进行了一次哲学对话。他问道:“一个人活多久才是最好的?”圣人答道:“只要他不认为死亡比活着更好就行。”亚历山大在寻找永生之水的旅途中不断受挫,他遇到了奇异的天使与圣者,他们警告他停止这样的追求。在中世纪的欧洲民间传说中,寻找神奇不老泉的梦想一直存在。比如,传说中的旅行说书人祭司王约翰(Prester John)曾声称,在青春之泉中沐浴会让一个人重返至32岁的理想年龄,而且可以随心所欲地重复这一过程。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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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的另一端,中国古代民间中流传着“不死之国”的传说,那里的人们吃的是一种神奇的果实。 历史上有数位皇帝都梦想着寻到长生不老药。其中最著名的人物就是秦始皇,他出生于公元前259年,大约在亚历山大大帝出生后的一个世纪。道教传说中有“地仙”一说,是指在神山或仙岛上培植了一种特殊的草药而长生不老的人。公元前219年,秦始皇派遣方士徐福和3000名童男童女去寻找长生不老药,但他们从此再无音讯。
秦始皇又找到了一些方士和炼丹师,他们将几种被认为具有长寿功效的配料混合在一起,这些配料从百年龟壳到重金属不等,尤其是丹砂、红砂和朱砂(硫化汞)。在古代,水银神秘的液体状态和惊人的流动性让人们认为水银是一种“有生命的金属”(见第5章,被用于能源自动机器的水银)。秦始皇于公元前210年去世,死于一个相对早逝的年龄,享年49岁。最终,他的“永生”体现在了他作为第一位统一中国的皇帝所留下的不朽遗产上:他下令修筑了长城、宏大的灵渠、一座由6000个兵马俑护卫的宏伟陵寝,和一座拥有水银河流的地下陵墓。
与秦始皇对死亡的焦虑相反,马可·奥勒留(《沉思录》47和74)将斯多葛派的观点具体化,指出“亚历山大大帝和他的骡夫都死了,而且两人的遭遇是一样的。他们同样被世界的生命力所吸收,或者同样化为原子”。想一想每一个生老病死的人和生物,“他们都在地下已经很久了。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坏处呢?”历史上亚历山大大帝对自我死亡的接受可以被精炼成一句著名的调侃。在艰苦的印度战役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的几位传记作者记录了这句话。当时,亚历山大已经征服了波斯帝国,并在多次战斗负伤中幸存了下来。他身边的一些人甚至开始称颂他为神明。在公元前326年的一场激烈战斗中,一支箭射穿了亚历山大的脚踝。当他的同伴冲到他身边时,亚历山大讽刺般地笑了笑,还引用了荷马的著名句子:“我的朋友们,你现在所见的,是血——而不是从受祝福的不朽者伤口上流出的灵液。” [5]
亚历山大于三年后死去(公元前323年),死于年轻而又美好的时候。古典时代的伟大英雄们最终都会迎来他们即将到来的肉体死亡,但是也赢得了人类记忆中永恒的“生命”,这让他们得到安慰——尽管这意味着他们必须加入荷马笔下冥界中悲伤的“呢喃鬼魂”的行列。 [6] 古代关于永生的神话传递了一个存在主义信息:死亡不仅不可避免,而且人类的尊严、自由和英雄主义全部都与死亡交织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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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话中最无畏的凡人英雄故事中,人们看到了追求永生所固有的缺陷。以阿喀琉斯为例,当他出生时,他的母亲“海仙女”忒提斯(Thetis)用仙馔密酒涂抹他的身体,好让他变得刀枪不入,然后又将他放于火上“烧去了他的凡性”。据另一版本的神话,她将婴儿时期的阿喀琉斯浸入冥河,想让他永生不朽。在这两个神话中,忒提斯都必须抓住阿喀琉斯的脚踝,而脚踝也就成了他的弱点(阿波罗尼奥斯的《阿尔戈英雄纪》,4.869—4.879;斯塔提乌斯〔Statius〕的《阿喀琉斯纪》〔 Achilleid 〕)。几年后,在特洛伊(Troy)的战场上,尽管他英勇善战,但这位希腊最优秀的战士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在光荣的正面战斗中死去。阿喀琉斯死得并不轰轰烈烈,一位藏身在某处的弓箭手往他的脚后跟上射了一支毒箭,他就这样死去了,而那里正是他身上看似微不足道的弱点。同样地,赫菲斯托斯和克里特岛的国王米诺斯也没有预料到,美狄亚在青铜机器人塔洛斯脚踝上的简单操作就让他因灵液流尽而亡(第1章)。那些不可预料的缺陷始终都是尖端生命技艺中如同“阿喀琉斯之踵”一样的致命弱点。
许多古代神话也对永生是否一定免于痛苦和悲伤提出了疑虑。例如,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史诗中,主人公吉尔伽美什憎恨只有诸神得以永生,他很害怕死亡,于是他开始寻求长生不老草。 但若吉尔伽美什得以实现永生的愿望,他将为失去亲爱的同伴恩奇都而陷入永恒的悲伤。
再看看希腊英雄海格力斯的老师和朋友、聪明的半人马喀戎的命运。在一场战役中,海格力斯的毒箭意外射中了喀戎。这支箭上沾有九头蛇怪(Hydra)的毒液,会造成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这位半人马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祈求诸神用他的永生来换取他平静的死亡。一些神话认为,秘密向人类传授火之奥秘的普罗米修斯与喀戎的情况类似。宙斯对普罗米修斯的惩罚臭名昭著,目的就是要让他承受永无止境的痛苦。宙斯把普罗米修斯锁在山上,每天让鹰来啄食他的肝脏。肝脏的再生能力在古代就已经为人所知。 [7] 因此,在神话中,这位不朽泰坦的肝脏可在一夜之间再生,而鹰会再一次来啄食,日复一日,直到永远。
对于怪物般再生的恐惧正是有关九头蛇传说的核心。海格力斯曾竭力想要杀死这条蠕动的巨蛇,但他每砍掉一个蛇头,在同一个地方又会长出两个。最后,他用燃烧的火炬把每个脖子都灼烧了一遍。但他永远也无法摧毁这条九头蛇中间那颗永生的蛇头。于是海格力斯将这颗不可摧毁的蛇头埋在地下,并移来一块巨石压在上面,以此警告人类不要靠近。然而,尽管蛇头深埋于地下,它的毒牙仍在不断渗出致命的毒液。这个神话故事让九头蛇成了永生所带来的无限增殖的完美象征。事实上,海格力斯自己也因拥有九头蛇毒的生命技艺所诅咒。由于他将箭头沾上了九头蛇的毒液,他拥有了无穷无尽的毒箭,而这又为他带来了一连串意想不到的灾难。半人马喀戎只是受害者之一。伟大的海格力斯本人也间接地因为九头蛇毒液的痛苦折磨而不幸殒命。
这种“梦魇般再生”的主题有一个有趣的变体,就是老故事里的扫帚型自动机。1797年,歌德(Goethe)的诗中讲述了“魔法师的学徒”(Sorcerer’s Apprentice)这一故事;1940年,迪士尼以米老鼠为主角的动画片《幻想曲》( Fantasia )中也出现了这一故事,并广为流传。事实上,这个故事最早以文本形式出现是在大约公元150年,由萨摩萨塔的琉善(Lucian of Samosata),一位讽刺和推理小说家(现称为科幻小说)所编写。 在他的故事《爱说谎的人》( Philopseudes ,即 Lover of Lies )中,一位年轻的希腊学生与一位埃及贤者一起旅行,这位贤者还是一位巫师,他有将扫帚或研杵等家庭用具变成自动运作的仆人,并让它们遵循命令行事的能力。一天晚上,当贤者不在时,这位学生试图自己控制一个木杆。他给木杆穿上衣服,命令它去打水。但是,他却无法阻止这个木杆一桶一桶地不停提水。由于他不知道如何把这个自动机重新变回木杵,因此整个旅馆都被淹了。无奈之下,这位学生用斧头劈开了这个无法停止的仆人,但每劈开一块,就会多一个不停运水的仆人。幸运的是,贤者及时回来挽救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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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希腊神话都曾告诫人们,欺骗死亡会让人间陷入混乱,并带来巨大的痛苦。“西西弗斯的任务”(Sisyphean task)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词,意思是徒劳地去做一项不可能完成的工作——但很少人记得西西弗斯(Sisyphus)为什么要永不停止地把一块巨石推向山顶。西西弗斯,这位传说中科林斯(Corinth)的暴君,以他的残暴、狡猾和奸诈而出名。据神话故事所述,他狡猾地抓住了桑纳托斯(Thanatos,死神),并用锁链将其捆绑起来。这导致世上没有任何生物会死亡。这一行为不仅颠覆了自然秩序,产生了人口过剩的威胁,而且没有人可以向诸神祭献动物,也没有人可以吃肉。若暴君永生不死,政治和社会会发生什么变化?此外,那些年迈、生病或受伤的人也将要遭受无尽的痛苦。战神阿瑞斯(Ares)对此非常生气,如果没有人面临死亡的危险,那么战争就不再是一件严肃的事业。在某一个版本的神话中,阿瑞斯释放了桑纳托斯,将西西弗斯送入了死神的怀抱。但在冥界,狡猾的西西弗斯设法说服了众神,允许他暂时重回人间,去处理一些未完成的事情。就这样,他又一次从死神的手中溜走了。最后,西西弗斯因年老而死,但他从未被列入在冥界飘荡的亡灵之列。取而代之的是,他在永无止境的苦役中得到了永生。西西弗斯的故事也是埃斯库罗斯、索福克莱斯和欧里庇得斯所著悲剧的主题。 [8] 在神话领域中,永生给神和人都带来了困境。在第2章中,年迈的埃宋和珀利阿斯试图回到年轻时期,但却徒劳无功,而塔洛斯、阿喀琉斯、海格力斯等人的故事也表明,在追求超越人类的过程中,想要为每一个潜在的设计缺陷做好充分准备是不可能的。然而,追求永生不死的梦想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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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厄俄斯(Eos) 和提索奥努斯(Tithonus)的神话故事是一个富有戏剧性的例子,揭示了人类超越自然寿命的欲望中所潜藏的诅咒。提索奥努斯的故事相当古老,它首次出现于《荷马诗颂》( Homeric Hymns )中。这是一本由33首诗组成的诗集,大多创作于公元前7世纪和公元前6世纪。故事讲述了厄俄斯如何爱上了特洛伊年轻英俊的音乐家提索奥努斯。厄俄斯将提索奥努斯作为自己的爱人带到她位于大地尽头的天宫生活。
由于厄俄斯无法接受她的凡人爱人终将死去的命运,她热切地为提索奥努斯祈求永恒的生命。在某些版本中,渴望永生的则是提索奥努斯自己。无论如何,诸神准许了这个愿望。
然而,神话的典型逻辑是“细节决定成败”。厄俄斯忘了为她的爱人祈求永葆青春。对他来说,岁月是真实流逝的。提索奥努斯逐渐变得苍老,厄俄斯绝望了。悲伤之余,她将永生的年迈爱人安置在金色大门后的密室中。在那里,提索奥努斯失去了记忆,甚至没有力气移动身体,只能喋喋不休地絮叨着。在有些版本中,提索奥努斯萎缩成了一只蝉,他那单调的歌声是对死亡永无止境的哀求。 [9]
图3.1 厄俄斯(黎明女神)正在追逐提索奥努斯。雅典红绘风格杯,彭忒西勒亚绘者(Penthesilea Painter)绘制,活跃于公元前470至公元前460年,inv. 1836, 0224. 82。©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人们相信,永远年轻貌美的诸神会为他们与凡人孕育的孩子的死亡而感到悲伤。在神话中,厄俄斯和提索奥努斯育有一个儿子,名为门农(Memnon)。在传说中的特洛伊战争中,门农是特洛伊人的埃塞俄比亚盟友,他英勇地与希腊英雄阿喀琉斯作战,最终战死。据说,黎明时分出现的露珠是厄俄斯为儿子哀悼的眼泪。宙斯怜悯厄俄斯,答应了她的请求,准许门农永远住在奥林匹斯山上。这一次,厄俄斯记得了为她的儿子祈求青春,保留了门农死去之时的年轻容颜。
就像凡人对自己的死亡感到遗憾一样,诸神也会对所爱的凡人之死感到遗憾。但诸神尤其厌恶看到自然衰老的过程,特别是在他们的凡人爱人身上。在上文提到的荷马的《奥德赛》中,海上女神卡吕普索曾痛苦地抱怨,其他神灵不愿让她或厄俄斯这样的女神获得幸福,因为她们爱上了凡人。在古老的《荷马诗颂:致阿佛洛狄忒》( Homeric Hymn to Aphrodite )中,爱神阿佛洛狄忒冷酷无情地离开了自己的凡人情人安喀塞斯(Anchises)。“我不愿选择让你获得永生,让你承受如提索奥努斯般的命运。”阿佛洛狄忒向安喀塞斯解释道,“如果你能保持现在的容貌和身材,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但是,很快你就会被野蛮的苍老所吞噬,那无情的衰老是我们众神所蔑视的东西,它是如此可怕,也如此让人厌烦。” [10]
图3.2 厄俄斯与提索奥努斯。伊特鲁里亚铜镜,公元前4世纪,inv. 1949, 0714. 1。©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提索奥努斯的故事是永恒的,千百年来他在艺术家和诗人的作品中不朽。早期现代艺术家倾向于强调白发苍苍的提索奥努斯与永远年轻的黎明女神之间的对比。 但神话中的黑暗面正是古希腊图画的焦点所在。瓶画家描绘了这位年轻的音乐家紧张地逃离好色的厄俄斯的追逐,似乎他已经预感到故事的结局。无情的神与凡人结合,最终都以悲剧收场。年轻的少女玛耳珀萨(Marpessa)似乎也有类似的预感,当时她被阿波罗和一位名为伊达斯(Idas)的凡人同时追求。在那个神话中,伊达斯和阿波罗在争夺她的芳心,宙斯允许这位少女在这两名追求者之间做出选择。玛耳珀萨选择了伊达斯,因为她知道阿波罗将会在她年老色衰时抛弃她。(阿波罗多罗斯的《书库》〔 Library 〕, 1.7.8)。
图3.3 提索奥努斯正在变成蝉。木版画。Michel de Marolles, Tableaux du Temple des Muses (Paris, 1655). HIP/Art Resource, NY
伟大的诗人萨福(Sappho,约公元前630—前570)写于莎草纸上的一首诗的残篇于2004年被破译。这首诗被称为提索奥努斯或老年诗。诗中萨福哀叹自己的日渐衰老和苍苍白发,回忆起了提索奥努斯的神话,并敦促年轻女歌手们尽可能抓紧时间享受音乐。在公元前1世纪,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ce)在他的颂歌(1.28)中,也提到了提索奥努斯和其他渴望永生的人的悲惨遭遇,并警告人们,不朽的危险和虚假诱惑“会带来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在写于1859年的一首诗中,阿佛烈·丁尼生爵士(Alfred Lord Tennyson)想象了伤心欲绝的提索奥努斯,他被残忍的永生诅咒所吞噬,在他那非自然的长寿中被放逐,不仅得不到所爱之人的拥抱,还将他从人类中驱逐了出去。在艾丽西亚·E.斯托林斯(Alicia E. Stallings)的诗(《古风的微笑》〔 Archaic Smile 〕,“提索奥努斯”,1999年)中,衰老的提索奥努斯,一个因痴呆而与世隔绝的可怜的影子,由年轻的厄俄斯照顾着。一位企图通过未来科学追求永生不老的现代老年学家奥布里·德·格雷(Aubrey De Grey)称,如果不是这个故事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人们关于死亡不可避免的某种潜意识的安慰,这个关于“恐怖的衰老”的沮丧神话在几千年前就会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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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荷马的想象中,诸神能够保持年轻和活力得益于他们特殊的饮食。他们由仙馔密酒和甘露供养,这让他们体内产生了超凡的灵液而非血液。仙馔密酒(源于梵文中“不朽”一词)也是诸神用于保护皮肤和恢复活力的身体乳液(荷马《伊利亚特》,14.170)。而在《奥德赛》(18.191—18.196)中,阿佛洛狄忒赐予奥德修斯的妻子佩内洛普“永恒的礼物”,其中包括可以维持她年轻美貌的仙馔密酒。与神秘的“生命之泉”一样,仙馔密酒和甘露的成分从未有人明确说明。神可以将仙馔密酒赐给凡人,让他们刀枪不入,就像忒提斯对儿子阿喀琉斯所做的那样(详见上文);或者,将不死之身赐予某些被选中的人,例如海格力斯(第2章)。伊比库斯(Ibycus,公元前6世纪)所写的诗中有一个有趣的片段被埃利安(Aelian)保存了下来(《论动物的特性》〔 On Animals 〕,6.51),这个片段提到一个古老的故事,说的是宙斯奖赏了那些告发普罗米修斯的凡人,“用一种药来避免衰老”。约1000年以后,诗人农诺斯(Nonnus)讥讽地抱怨道,普罗米修斯应该盗取的是诸神的甘露,而不是火种(《狄奥尼西卡》〔 Dionysiaca 〕7.7)。
坦塔罗斯(Tantalus)也是一位因冒犯诸神而受到永恒惩罚的人物。他的罪行之一就是企图为人类盗取神圣的仙馔密酒和甘露,好让他们获得永生(品达的《奥林匹斯山颂歌》〔 Olympian 〕,1.50)。有趣的是,神话中长生不老的关键在于营养:诸神有一种特殊的饮食习惯,那就是吃能提供生命活力的食物和饮料。值得注意的是,在亚里士多德的生物系统中,营养是区分生物和非生物的最基本要素。为了解开长寿之谜,亚里士多德在《青年与老年》( Youth and Old Age )、《生与死》( Life and Death )和《短寿与长寿》( Short and Long Lifespans )这三篇著作中对衰老、腐烂和死亡进行了研究。亚里士多德就衰老得出了这样的科学结论:衰老是由生殖、再生和饮食控制的。亚里士多德指出,不育或不繁殖的生物比那些在交配中消耗能量的生物寿命更长。这或许不足为奇,现代生物寿命研究人员也关注营养和热量限制。亚里士多德如果得知在进化过程中,长寿和繁殖之间确实存在权衡,那么他应该会很欣慰,并且,长期的现代研究表明,禁欲可让个体的寿命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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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提索奥努斯神话中,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这位曾经朝气蓬勃的歌手最后的形象都是丧失尊严的。他那可怕的命运——“憎恨生命却无法死去”,给因为医学进步而超越自然寿命极限的现实和精神问题蒙上了一层阴影。 正如索福克莱斯在他的戏剧《厄勒克特拉》( Electra )中所写的那样:“死亡是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偿还的债务。”与希腊神话遥相呼应的是,在2000年前,哲学家柏拉图让苏格拉底进行论证,说当人类的身体机能已无法再发挥作用时,还让他们继续活着是错误的做法。苏格拉底断言,药物只应用于治疗疾病和愈合伤口,而不是延长寿命,使其超过定数(《理想国》〔 Republic 〕 405a—409e)。然而今天,返老还童研究者和乐观的超人类主义者坚信,科学可让死亡成为一种选择。现代永生论者期望通过乌托邦式的饮食、药物和先进的生物科技,实现人机结合或将大脑上传至云端(及其技术产物),让人类无期限地存活下去。 但人体细胞天生就会衰老和死亡,身体已进化成为一次性的容器,使基因可以从这一代传递到下一代。这一事实被科学家认为是“提索奥努斯困境”,即不具备健康和活力的长寿所带来的后果,如同神话中厄俄斯的爱人一样,这一两难困境也阻碍了人们永生的梦想进程,怎样才能让身体和大脑不屈服于衰老和细胞衰变?老年学家奥布里·德·格雷认为,现代人类必须克服被他称为“提索奥努斯错误”的难题,即对衰老和死亡的卑微默许。为了解决提索奥努斯困境,他于2009年成立了掌控可忽略衰老战略研究基金会(Strategies for Engineered Negligible Senescence 〔SENS〕),这个基金会的使命是支持科学创新以绕过或关闭细胞的自然衰老进程,从而推迟死亡的到来。如果失败,未来的反乌托邦就会出现无数像提索奥努斯一样的超人幽灵,一个比荷马笔下由呢喃鬼魂组成的冥界更可怕的前景。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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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索奥努斯的故事是残酷的:对人类而言,过长的寿命、不恰当或不体面的生存——活得太久——可能是一件比早逝更可怕、更悲惨的事情。永生夺走了人类记忆的意义,就像生命被切成碎片,难以维持记忆的存储。提索奥努斯的故事以及类似的神话表达了对“活得过久”、超越自然死亡而继续存活的焦虑。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活得太久”也引起了古代哲学家的关注。那些活得过久的人会变得衰老而可怜。然而即使不老、永恒的青春也无法给人带来慰藉。安妮·赖斯(Anne Rice)的《吸血鬼编年史》系列小说( The Vampire Chronicles ,1976—2016)和电影《唯爱永生》( Only Lovers Left Alive ,2013年,由吉姆·贾木许〔Jim Jarmusch〕执导)等影响颇大的现代哥特式小说中都充斥着这种思想。永生不老的吸血鬼们宛如迷失的游魂,随着无尽岁月的流逝,他们变得愈发厌世、颓废和疲惫。
过长的生命,过犹不及:大量的神话和传说都揭示了追求永生的愚蠢性。但是,若逆转衰老和推迟死亡的做法是不合理且禁忌的——正如美狄亚警告伊阿宋那样(第2章)——那么凡人是否至少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增强他们的身体机能?虽然人的体能与神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甚至一些无思考能力的动物也比弱小的人类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希腊神话中关于人造生命探索的另一个迷人的部分是,生命技艺是否可被用于“升级”自然,并以某种方式创造出超人类的力量。
[1] Mayor 2016.“Cheating Death”2016. Raphael 2015, 192-93. Boissoneault 2017.《银翼杀手》大体上改编自菲利普·K.狄克(Philip K. Dick)的科幻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 1968)。在乔·沃尔顿以古代为背景的科幻小说《正义之城》( The Just City , 2015)254, 300中,惩罚机器人奴隶的方式就是删除他们的记忆。在热播电视剧《西部世界》( Westwworld , HBO, 2016年首播)中,人形机器人的记忆会每天清除。
[2] 亚里士多德( On the Soul 2.2.413a21-2.2.413a25)将生物定义为能够吸收营养(最低标准),可以变化(植物),有动作、动机、欲望和知觉能力(动物),对于人类来说,还要加上额外的思考能力。亚里士多德认为,植物和动物会变化,但人造物不会。Steiner 2001, 95. 瘸腿又勤勉的赫菲斯托斯是个例外,见第7章。
[3] Pindar cited by Pausanias 9.22.7; Plato Republic 611d; Ovid Metamorphoses 13.904-965. Palaephatus 27 Glaukos of the Sea . Glaukos, Hyginus Fabulae 136; Apollodorus Library 3.3.1-2.
[4] Alexander Romance traditions,Stoneman 2008, 94, 98-100, 146-147; 150-169. Aerts 2014, 498, 521.
[5] 亚历山大引用了荷马的 Iliad 5.340。这个故事出现在Plutarch Moralia 341b, Moralia 180e,以及Plutarch Alexander 28等。Buxton 2013, 95-96.
[6] Homer Odyssey 24.5.
[7] Gantz 1993, 1:154-156. Apollodorus Library 1.7, 2.5.4. Hard 2004, 271. Kaplan 2015, 24-28. Simons 1992, 27. Hyginus( Astronomica 2.15)认为,这种折磨持续了3万年,也有说法是持续了30年。Strabo(11.5.5)则称是1000年。肝脏的再生也体现在中国神话传说中的视肉上,“聚肉形,如牛肝,有两目。食之无尽,寻复更生如故”,Birrell 1999, 237。
[8] Sisyphus: Apollodorus Library 1.9.3-5 and Frazer’s note 3, Loeb ed., pp. 78-79; Homer Odyssey 11.593-600; Scholiasts on Homer Iliad 1.180 and 6.153; Pherecydes FGrH 3 F 119.
[9] Homeric Hymn to Aphrodite 218-38; Apollodorus Library 3.12.4 and Frazer’s note 4, Loeb ed., pp. 43-44. 因为蝉可以蜕去旧壳,长出新壳,所以在古代常与回春和永生联系在一起。古代艺术和文学中的提索奥努斯和厄俄斯,Gantz 1993, 1: 36-37. Woodford 2003, 60-61. Lefkowitz 2003, 38-39。
[10] Hansen 2004, 269-273. Homeric Hymn to Aphrodite 239-248.
[11] “The disposable soma”springs the“trap of Tithonus”:“Cheating Death”2016 and“Longevity”2016. Liu 2011, 242-243. Richa rds on 2013. Kaplan 2015, 68-73. Cave 2012, 64, 67-71. Friend 2017, 56-57; de Grey 2007, 8 and 379n2; de Grey 2008,“global nursing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