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第一个想象出机器人(robots)、自动机器(automata)、人类增强(human enhancements)和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这些概念的?历史学家倾向于将这一概念追溯到发明了自动装置的中世纪工匠。但我们若将目光放到更遥远的古代,事实上,在2000多年以前的神话故事中,我们就能发现一些非凡的概念和想法——这些故事设想了通过“生命技艺” (bio-techne,即通过工艺创造生命)模仿、增强乃至超越自然生命的种种途径。换句话说,我们能从中发现今天所谓的“生物技术(biotechnology)”的古代版本。
早在中世纪的发条装置和近代早期欧洲的自动装置出现以前,甚至早在希腊化时期的技术革新使精密的自动装置成为可能的几个世纪前,人工创造生命的想法以及对复制自然所带来的不安,便可在希腊神话中找到。在关于伊阿宋与阿尔戈英雄的一系列传奇故事中,出现了形形色色“受造而非受生”的存在,诸如青铜机器人塔洛斯、科技女巫美狄亚、天才工匠代达罗斯(Daedalus)、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和由发明之神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制造的邪恶女机器人潘多拉(Pandora)。这些神话是人类对于创造人造生命的永恒追求的最早表现形式。这些古代“科幻作品”展现了从荷马时代到亚里士多德时代,想象力是怎样让人类去思考如何制作大自然的复制品的。早在现代科技让人工创造生命成为现实之前,这类想法就已存在。这些神话印证了一个观点:想象力是将神话与科技结合在一起的灵魂。值得注意的是,古希腊-罗马时期实际制造的许多机械装置都在通过图画和/或影射神灵与英雄来再现神话。科技史学家们普遍认为,关于人造生命的古代神话描写的,仅仅是一些没有生命的物体在神的旨意或魔法师的咒语下被赋予了生命。这样的情节确实存在于很多的神话故事中。著名的例子包括圣经中的亚当和夏娃、古典希腊神话中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所创造的伽拉忒亚(Galatea)雕像。然而,在希腊和罗马的神话传说以及古印度和古代中国的类似传说中描述的许多自动装置和自动机器都与那些通过魔法或神谕驱动的物体大不相同。这些特别的人造生物被认为是技术制造的产物,是用人类工匠制造工具、艺术品、建筑和雕像的材料和方法,从零开始设计和制造出来的。当然,神话中描述的机器人、复制人和自动装置是不可思议的——远超人类在尘世中所制造的任何东西,它们的奇妙与神明和那些传说中的发明家(如代达罗斯)所拥有的崇高能力相匹配。我们可以把有关人造生命的神话看作是一种文化梦想、一场古代思想实验,或是一个设定在充满可能性的、另一个世界的“假设场景”,一个技术发展到惊人程度的想象空间。
神话中,像塔洛斯和潘多拉这样具有机器人形态的自动机器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即他们都是“受造而非受生”。而在古代,神话中的伟大英雄、怪物,乃至奥林匹斯永生的众神则恰恰相反:他们如普通的凡人一样——都是“受生而非受造”。这也是早期基督教教义中的一个关键概念,信经肯定耶稣是“受生而非受造”。这个主题也常在当今的科幻作品中出现,比如2017年的电影《银翼杀手2049》( Blade Runner 2049 ),它的情节围绕着某些角色是人造人、真人的复制品,还是生物学上孕育出生的人类所展开。自古以来,自然出生与人工制造之间的区别,标志着人类与非人类、自然与非自然之间的边界。事实上,在本书所收集的有关人造生命的神话中,其范畴局限为“受造的而非受生的”,而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区别。它将用工具制造的自动装置与仅仅通过指令或魔法赋予所激活的无生命物区分了开来。
在希腊、伊特鲁里亚和罗马关于人造生命的神话里,有两位神——神界的锻造之神赫菲斯托斯和泰坦(Titan)普罗米修斯,以及两位尘世的发明家——美狄亚和代达罗斯。这四位人物都具有超人的智慧、非凡的创造力、精湛的技艺和高超的技巧。虽然他们所使用的技术、手艺、方法和工具与现实生活中已知的别无二致,但这些神话中的发明家所取得的成就却是惊人的,极其夸张并远超了普通人在平凡世界中所能拥有的能力。除了少数例外,在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神话中,并没有对自动机器内部运作和动力来源的描述,而是留给我们自己去想象。事实上,这种不透明性使得此类神奇装置类似于我们常说的“黑箱技术”,即机器的内部工作原理不为人所知。这让我想起了亚瑟·C.克拉克(Arthur C. Clarke)的名言:技术越是先进,就越像魔法。讽刺的是,在现代科技文化中,大多数人都无法解释日常生活中的产品是如何运作的,从智能手机、手提电脑到汽车都是如此,更不用说核潜艇或火箭了。众所周知,这些都是制造而成的人工制品,它们由聪明的发明家进行巧妙的设计,然后在工厂里进行组装,但它们对于不知者来说与魔法无异。人们也常说,人类的智力本身就是某种黑箱。我们目前正进入一个黑箱技术无处不在的新阶段:机器学习将很快使得人工智能装置能够通过收集、筛选和解读大量的数据,自行做出决策和行动,而无需人类对其过程有任何的监管或辅助。不仅人工智能的用户将对其一无所知,甚至人工智能的制造者也将很快对自己造物的内部运作一无所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将再次回到那有着令人敬畏的、不可思议的人工生命和生命技艺的神话时代。
寻找一个贴切且恰当的术语来概括描述古代神话中“受造而非受生”的自动机器和非自然生物是很困难的。在用神话语言讲述出来的有关人造生命的故事中,魔法和机械通常糅杂在一起。即使是在今天,科技史学家们都承认,机器人、自动机器、半机械人(cyborg)和人形机器人(android)等都是没有固定定义的模糊术语。我则更倾向于按照非正式的、惯常的方式去理解人形机器人、机器人、自动机器、傀儡、人工智能、机器和半机械人等词语,但为了清楚起见,这些词语的专业定义也会在正文、尾注和术语表中给出。
本书研究了神话中各种形式的人造生命,包括寻求长生和不朽的故事,从神和动物身上借来力量超越人类的故事,还有自动机器和被赋予了行动能力和智力的、栩栩如生的人造人的故事等。本书主要聚焦于地中海世界,但同时也会涉及古印度和中国的神话传说。尽管在这些神话、传说以及其他古代的描述中,人类想象的活雕像、自动装置和对自然的模拟物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机器、机器人或人工智能,但我坚信本书所收集的故事“有利于启发我们的思考”,借以追溯早在现实科技让这一切成为现实之前,古人对于人造生命的思想萌芽和想象。
重要的一点是,要避免将现代的机械概念和技术概念套用到古代,特别是考虑到古代涉及人造生命的文献的零散性。尽管本书会提及神话或古代历史与现代科技的一些相似之处,但本书无意暗示它们对现代科技有直接影响。我将时不时提到现代小说、电影和流行文化中的类似神话主题,也援引了科学史上相似的地方,借以阐释神话故事中所蕴含的自然知识和先见。在这个过程中,那些或为人熟知或早已被遗忘的古老故事,将引发有关自由意志、奴役、罪恶起源、人类极限以及作为人类存在的终极意义等问题。正如约翰·斯拉德克1983年所写的科幻小说中那位邪恶机器人提克-托克所言,正是自动机器的概念将人们引入“深奥的哲学层面”,引发出关于存在、思想、创造力、感知和现实的问题。在丰富的古代神话宝库中,我们可以发现最早的蛛丝马迹,即古人是如何意识到操纵自然和复制生命会带来诸多伦理和现实困境。本书“尾声”部分将对此做进一步的探讨。
千百年来,大量古代文学和艺术珍宝都已散佚,目前我们所拥有的古代作品多是不完整的,脱离了原有的背景。难以估量到底有多少古代文学和艺术作品已佚失。那些留存至今的文字作品——诗歌、史诗、文论、史书和其他文献,与曾经存在的数量相比,仅是九牛一毛。流传下来的艺术作品数以千计,但与曾经存在过的数以百万件计的作品相比,如同沧海一粟。一些艺术史学家称,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希腊瓶画,仅占原来总创作量的百分之一。而这少得可怜的现存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往往也没有得到妥善的保护。
大量文学和艺术作品散佚以及欠缺保护的残酷事实,让我们现在所拥有的作品显得尤为珍贵。这也决定了我们探索和解读这些作品的方法和途径。在这样的研究中,我们能分析的仅有那些历经千年仍然得以存续的东西,犹如在一片幽深的森林里沿着小径上残留的面包屑摸索前行,而大部分的面包屑已被鸟儿吃掉。另一个关于何者消亡、何者幸存的类比来自野火的破坏性,当火借风势烧过草地和树林,草木丛中划出了一条毁灭之路。残酷的大火过后,留下的正是森林学家所说的“马赛克效应”:在大片烧焦的区域上点缀着片片鲜花盛开的草地和青枝绿叶的树丛。几千年来,古希腊和古罗马文学艺术作品以及与人造生命相关的艺术品遭受了随意的摧残,留下的正是一大片烧焦的空地,其间点缀着仅存的一些重要的古老章节和图画。这些几千年以来偶然得以留存的点点绿色需要一条路径将它们连缀起来。沿着这条路径,我们得以尝试着想象出文化景观的原貌。情报分析人员也使用类似的“马赛克理论”从收集到的碎片信息中拼凑出全貌。本书汇集了我所有能搜寻到的、与人造生命有关的文献和资料片段,其来源包括诗歌、神话、史书、艺术和哲学等。足够多的有力证据表明了古人对于人工创造生命和增强自然力量一类的故事非常着迷,甚至极为痴迷。
这一切旨在告诉读者朋友们,不应期望在本书的各个章节中找到一条笔直的大道,而是应该像忒修斯(Theseus)沿着毛线走出代达罗斯设计的迷宫那样,或是像代达罗斯的小蚂蚁穿过旋绕的海螺最终找到蜂蜜一样,要在各种故事和图片之间,沿着蜿蜒的、回旋的、曲折的线索,尝试了解古代文化是如何思索人造生命的。本书各章节之间有叙事弧线相互关联,故事情节层层递进,编织成网,我们将沿着人工智能未来学家乔治·扎卡达基斯(George Zarkadakis)所说的“神话叙事的庞大河网及其所有支流,纵横交错,回环往复”,回到我们所熟悉的角色和故事,并在这个过程中积累新的见解。
在我们徜徉于浩瀚的神话记忆宫殿后,本书的最后一章将转向现实的古典时代发明家及技术创新的年代记,这也许能让一些人感到放松。这一历史篇章在希腊化时代自动装置和自动机器的激增中达到高潮,其中心是发明与想象的“终极空间”——埃及,亚历山大港。
这些故事中既有神话,也有史实,它们共同揭示了人类对于“受造而非受生的生命”的探索是何等的源远流长。让我们也加入这一探索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