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们都忠于友谊。你们一召即来,正如我听到你们的呼唤就会赶去一样。然而,你们已有三年没有见到我。你们的友谊经受住了久别的考验,但愿它也能经受住我此番叙述的考验。我之所以突然召唤你们,让你们长途跋涉来到我的住所,就是要同你们见见面,要你们听我谈谈。我不求什么救助,只想对你们畅叙。因为我到了生活的关口,难以通过了。但这不是厌倦,只是我自己难以理解。我需要……告诉你们,我需要诉说。善于争得自由不算什么,难在善于运用自由。——请允许我谈自己。我要向你们叙述我的生活,随便谈来,既不缩小也不夸大,比我讲给自己听还要直言不讳。听我说吧!
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在昂热郊区的农村小教堂里,我正举行婚礼。宾客不多,但都是挚友,因此,那次普通的婚礼相当感人。我看出大家很激动,自己也激动起来。从教堂出来,你们又到新娘家里,同我们用了一顿快餐。然后,我们登上租车出发了。我们的思想依然随俗,认为结婚必旅行。
我很不了解我妻子,想到她也同样不了解我,心中并不十分难过。我娶她时没有感情,主要是遵奉父命。父亲病势危殆,只有一事放心不下,怕把我一人丢在世上。在那伤痛的日子里,我念着弥留的父亲,一心想让他瞑目于九泉,就这样完成了终身大事,却不清楚婚后生活究竟如何。在奄奄一息的人床头举行订婚仪式,自然没有欢笑,但也不乏深沉的快乐。我父亲是多么欣慰啊。虽说我不爱我的未婚妻,但至少我从未爱过别的女人。在我看来,这就足以确保我们的美满生活。我对自己还不甚了了,却以为把身心全部献给她了。玛丝琳是孤儿,同两个兄弟相依为命。她刚到二十岁,我比她大四岁。
我说过我根本不爱她,至少我对她丝毫没有所谓爱情的那种感觉。不过,若是把爱情理解为温情、某种怜悯以及理解敬重之心,那我就是爱她的。她是天主教徒,而我是新教徒……其实,我觉得自己简直不像个教徒!神父接受我,我也接受神父——这事万无一失。
如别人所称,我父亲是“无神论者”,至少我是这样推断的,我从未能同他谈谈他的信仰,这在我是由于难以克服的腼腆,在他想必也如此。我母亲给我的胡格诺 教派的严肃教育,同她那美丽的形象一起在我心上渐渐淡薄了——你们也知道我早年丧母。那时我还想象不到,童年最初接受的道德是多么紧紧地控制我们,也想象不到它给我们的思想留下什么影响。母亲向我灌输原则的同时,也把这种古板严肃的作风传给了我,我全部贯彻到研究中去了。我十五岁时丧母,由父亲扶养。他既疼爱我,又向我传授知识。当时我已经懂拉丁语和希腊语,跟他又很快学会了希伯来语、梵文,最后又学会了波斯语和阿拉伯语。将近二十岁,我学业大进,以致他都敢让我参加他的研究工作,还饶有兴趣地把我当作平起平坐的伙伴,并力图向我证明我当之无愧。以他名义发表的《漫谈弗里吉亚人的崇拜》,就是出自我的手笔,他仅仅复阅一遍。对他来说,这是最大的赞扬。他乐不可支,而我看到这种肤浅的应景之作居然获得成功,却不胜惭愧。不过,从此我就有了名气。学贯古今的巨擘都以同仁待我。现在我可以含笑对待别人给我的所有荣誉……就这样,到了二十五岁,我几乎只跟废墟和书籍打交道,根本不了解生活。我在研究中消耗了罕见的热情。我喜欢几位朋友(包括你们),但我爱的是友谊,而不是他们;我对他们非常忠诚,但这是对高尚品质的需求;我珍视自己身上每一种美好情感,然而,我既不了解朋友,也不了解自己。我本来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别人也可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这种念头从来就没有在我的头脑里闪现过。
我们父子二人布衣粗食,生活很简朴,花销极少,以至我到了二十五岁,还不清楚家道丰厚。我不大想这种事,总以为我们只是勉强维持生计。我在父亲身边养成了节俭的习惯,后来明白我们殷实得多,还真有点儿难堪。我对这类俗事很不经意,甚至父亲去世之后,我作为唯一的继承人,也没有弄清自己的财产。直到签订婚约时才恍然大悟,同时发现玛丝琳几乎没有带来什么嫁妆。
还有一件事我懵然不知,也许它更为重要——我的身体弱不禁风。如果不经受考验,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时常感冒,也不认真治疗。我的生活过于平静,这既削弱又保护了我的身体。反之,玛丝琳倒显得挺健壮。不久,我们就认识到,她的身体的确比我好。
花烛之夜,我们就睡在我在巴黎的住所——早已有人收拾好两个房间。我们在巴黎仅仅稍事停留,买些必需的东西,然后去马赛,再换乘航船前往突尼斯。
那一阵急务迭出,头绪纷繁,弄得人头晕目眩。为父亲服丧十分悲痛,继而办喜事又免不了心情激动,这一切使我精疲力竭。上了船,我才感到劳累。在那之前,每件事都增添疲劳,但又分散我的精神。在船上一闲下来,思想就活动开了。有生以来,这似乎是头一回。
我也是头一回这么长时间脱离研究工作,以往,我只肯短期休假。当然,几次旅行时间稍长些,一次是在我母亲离世不久,随父亲去西班牙,历时一个多月;另外一次去德国,历时一个半月;还有几次,都是工作旅行。旅行中,父亲的研究课题十分明确,从不游山玩水;而我呢,只要不陪同他,就捧起书本。然而这次,我们刚一离开马赛,格拉纳达和塞维利亚 的种种景象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那里天空更蓝,树荫更凉爽,那里充满了欢歌笑语,像节日一般。我想,此行我们又要看到这些了。我登上甲板,目送马赛渐渐远去。
继而,我猛然想起,我有点儿丢开玛丝琳不管了。
她坐在船头,我走到近前,第一次真正看她。
玛丝琳长得非常美。这你们是知道的,你们见过她。悔不该当初我没有发觉。我跟她太熟了,难以用新奇的目光看她。我们两家是世交,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如花般的容貌早已习以为常……我第一次感到惊异,觉得她太秀美了。
她头戴一顶普通的黑草帽,任凭大纱巾舞动。她一头金发,但并不显得柔弱。裙子和上衣的布料相同,是我们一起挑选的苏格兰印花细布。我自己服丧,却不愿意她穿得太素气。
她觉出我在看她,于是朝我回过身来……在那之前,我对她虽然算不上热情,好歹以冷淡的客气代替爱情。我看得出来,这使她颇为烦恼。此刻,玛丝琳觉察出我头一回以不同的方式看她吗?她也定睛看我,接着极为温柔地冲我微笑。我没有开口,在她身边坐下。在那之前,我只为自己生活,至少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我结了婚,但仅仅把妻子视为伙伴,根本没考虑我的生活会因为我们的结合而发生变化。这时,我才明白独角戏到此结束。
甲板上只有我们二人。她把额头伸向我,我把她轻轻搂在胸前;她抬起眼睛,我亲了她的眼睑。这一吻不要紧,我猛地感到一种新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充塞我的心胸,不由得热泪盈眶。
“你怎么啦?”玛丝琳问我。
我们开始交谈了。她的美妙话语使我听得入迷。从前,我根据观察而产生成见,认为女人愚蠢。然而,那天晚上在她身边,我倒是觉得自己又笨又傻。
这样说来,我与之结合的女子,有她自己真正的生活!这个想法很重要,以至那天夜里,我几次醒来,几次从卧铺上支起身子,看下面卧铺上我妻子玛丝琳的睡容。
翌日天朗气清,大海近乎平静。我们慢悠悠地谈了几句话,拘束的感觉又减少了。婚姻生活真正开始了。十月最后一天的早晨,我们在突尼斯下船。
我只打算在突尼斯小住几天。我向你们谈谈我这愚蠢想法:在这个我新踏上的地方,只有迦太基和罗马帝国的几处遗址引起我的兴趣,诸如奥克塔夫向我介绍过的提姆加德、苏塞的镶嵌画建筑,尤其是埃尔·杰姆的古剧场,我要立即赶去参观。首先要到苏塞,从那里再改乘驿车。但愿这一路没有什么可参观的景物。
然而,突尼斯使我大为惊奇。我身上的一些部位、一些尚未使用的沉睡的官能,依然保持着它们神秘的青春,一接触新事物,它们就感奋起来。我主要不是欣喜,而是惊奇、愕然。我尤为高兴的是,玛丝琳快活了。
不过,我日益感到疲惫,但不挺住又觉得难为情。我不时咳嗽,不知何故,胸部闹得慌。我想我们南下,天气渐暖,我的身体会好起来。
斯法克斯的驿车晚上八点钟离开苏塞,半夜一点钟经过杰姆。我们订了前车厢的座位,料想会碰到一辆不舒适的简陋的车,情况却相反,我们乘坐的车还相当舒适。然而寒冷!……我们两个相信南方温暖的气候,都穿得非常单薄,只带一条披巾,幼稚可笑到了何等地步?刚一出了苏塞城和它的山丘屏障,风就刮起来。风在平野上蹿跳,怒吼,呼啸,从车门的每条缝隙钻进来,防不胜防。到达时我们都冻僵了。我还由于旅途颠簸,十分劳顿,咳得厉害,身体更加支持不住了。这一夜真惨!——到了杰姆,没有旅店,只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堡 权当歇脚之处,怎么办呢?驿车又启程了。村子里的各户人家都已睡觉。夜仿佛漫漫无边,废墟的怪状隐约可见,犬吠声此呼彼应。我们还是回到土垒的厅里,里边放着两张破床,不过,在厅里至少可以避风。
次日天气阴晦。我们出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天空一片灰暗。风一直未停,只是比昨夜小了些。驿车到傍晚才经过这里……跟你们说,这一天实在凄清。古剧场一会儿就跑完了,相当扫兴,在这阴霾的天空下,我甚至觉得它很难看。也许是疲惫的缘故,我感到特别无聊,想找找碑文也是徒劳,将近中午就无事可干,我颓然而返。玛丝琳在避风处看一本英文书,幸好她带在身边。我回来,挨着她坐下。
“多愁惨的一天!你不觉得十分无聊吗?”我问道。
“不,你瞧,我看书呢。”
“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你不冷吧?”
“不太冷。你呢?真的!你脸色刷白。”
“没事儿……”
晚上,风刮得又猛了……驿车终于到来。我们重又赶路。
在车上刚颠了几下,我就感到身子散了架。玛丝琳非常困乏,倚着我的肩头很快睡着了。我心想咳嗽别把她弄醒了,于是轻轻地、轻轻地移开,扶她偏向车壁。然而,我不再咳嗽了,却开始咯痰。这是新情况,咯出来并不费劲,间隔一会儿咯一小口,感觉很奇特。起初我几乎挺开心,但嘴里留下一种异味,我很快又恶心起来。工夫不大,我的手帕就用不得了,还沾了一手。要叫醒玛丝琳吗?……幸而想起有一条长巾掖在她的腰带上,我轻轻地抽出来。痰越咯越多,再也止不住了,咯完感到特别轻松,心想感冒快好了。可是突然,我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好像要昏倒。要叫醒她吗?……唉!算了!……(想来从童年起,我就受清教派的影响,始终憎恨任何因为软弱而自暴自弃的行为,并立即把那称为怯懦。)我振作一下,抓住点儿东西,终于控制住眩晕……只觉得重又航行在海上,车轮的声音变成了浪涛声……不过,我倒停止咯痰了。
继而,我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满天曙光了。玛丝琳依然沉睡着。快到站了。我手中拿的长巾黑乎乎的,一时没看出什么来,等我掏出手帕一看,不禁傻了眼,只见上面满是血污。
我头一个念头是瞒着玛丝琳。可是,怎么才能不让她看到吐的血呢?——浑身血迹斑斑,现在我看清楚了,到处都是,尤其手指上……真像流了鼻血……好主意,她若是问起来,我就说流了鼻血。
玛丝琳一直睡着。到站了。她先是忙着下车,什么也没看到。我们预订了两间客房。我趁机冲进我的房间,把血迹洗掉了。玛丝琳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是,我身体十分虚弱,吩咐伙计给我们俩送上茶点。她脸色也有点儿苍白,但非常平静,笑盈盈地斟上茶。我在一旁不禁气恼,怪她不留心,视若无睹。当然,我也觉得自己失于公正,心想是我掩盖得好,才把她蒙在鼓里。这样想也没用,气儿就是不顺,它像一种本能似的在我身上增长,侵入我……最后变得十分强烈。我再也忍不住了,装作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道:“昨天夜里我吐血了。”
她没有惊叫,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身子摇晃起来,本想站稳,却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我疯了一般冲过去:玛丝琳!玛丝琳!——真要命!这怎么得了!我一个人病了还不够吗?——刚才我说过,我身体非常虚弱。几乎也要昏过去。我打开门叫人,伙计跑来。
我想起箱子里有一封引荐信,是给本城一位军官的。我就凭着这封信,派人去请军医。
不过,玛丝琳倒苏醒过来了。现在,她俯在我的床头,而我却躺在床上烧得发抖。军医来了,检查了我们两人的身体。他明确说,玛丝琳没事,跌倒时没有伤着;至于我,病情严重,他甚至不愿意说是什么病,答应傍晚之前再来。
军医又来了,他冲我微笑,跟我说了几句话,给了我好几种药。我明白他认为我的病治不好了。——要我以实相告吗?当时我没有惊跳。我非常疲倦,无可奈何,只好坐以待毙。——“说到底,生活给了我什么呢?我兢兢业业工作到最后一息,坚决而满腔热忱地尽了职。余下的……哼!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暗道,觉得自己一生清心寡欲,值得称道。只是这地方太简陋。“这间客房破烂不堪。”我环视房间。我猛然想道:在隔壁同样的房间里,有我妻子玛丝琳。于是,我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大夫还没有走,正同她谈话,而且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过了一会儿,我大概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玛丝琳在我身边。我一看就知道她哭过。我不够热爱生活,因此不吝惜自己。只是这地方简陋,我看着别扭。我的目光几乎带着快感,落在她的身上。
现在,她在我身边写东西。我觉得她很美。我看见她封上好几封信,然后她起身走到我的床前,温柔地抓住我的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我微微一笑,忧伤地说:“我能治好吗?”她立即回答:“治得好呀!”她的话充满了强烈的信心,几乎使我也相信了,就像模糊感到生活的整个前景和她的爱情一样,我眼前隐约出现万分感人的美好幻象,以至泪如泉涌。我哭了许久,既不能也不想控制自己。
玛丝琳真令人钦佩,她以多么炽烈的爱才劝动我离开苏塞,从苏塞到突尼斯,又从突尼斯到君士坦丁……她扶持,救疗,守护,表现得多么亲热体贴!到比斯克拉病就该治愈了。她信心十足,热情一刻未减,安排行程,预订客房,事事都做好准备。唉!要使这趟旅行不太痛苦,她却无能为力。有好几回我觉得不能再走,要一命呜呼了。我像垂危的人一样大汗不止,喘不上气来,有时昏迷过去。第三天傍晚到达比斯克拉,我已经奄奄一息了。
为什么谈最初的日子呢?那些日子还留下什么呢?只有无声的惨痛的记忆。当时我已不明白自己是何人,身在何地。我眼前只浮现一个景象:我生命垂危,病榻上方俯身站着玛丝琳,我的妻子,我的生命——我知道完全是她的精心护理、她的爱把我救活了。终于有一天,犹如迷航的海员望陆地一样,我感到重现一道生命之光,我能够冲玛丝琳微笑了。为什么叙述这些情况呢?重要的是,拿一般人的说法,死神的翅膀碰到了我。重要的是,我十分惊奇自己还活着,并且出乎我的意料,世界变得光明了。我心想,从前我不明白自己在生活。我本应将生活视作一次激动人心的发现。
终于有一天,我能起床了。我完全被我们这个家给迷住了。简直就是一个平台。什么样的平台啊!我的房间和玛丝琳的房间都对着它。它往前延伸便是屋顶。登在最高处,望见房屋之上是棕榈树,棕榈树之上是沙漠。平台的另一侧连着本城的花园,并且覆盖着花园边上金合欢树的枝叶。最后,它沿着一个庭院,到连接它与庭院的台阶为止。小庭院很齐整,匀称地长着六棵棕榈树。我的房间非常宽敞,白粉墙一无装饰,有一扇小门通玛丝琳的房间,一道大玻璃对着平台。
一天天不分时日,在那里流逝。我在孤寂中,有多少回重睹了这些缓慢的日子!……玛丝琳守在我的身边,或看书,或缝纫,或写字。我则什么也不干,只是凝视她。玛丝琳啊!玛丝琳!……我望着,看见太阳,看见阴影,看见日影移动。我头脑几乎空白,只有观察日影。我仍然很虚弱,呼吸也非常困难,做什么都累,看看书也累。再说,看什么书呢?存在本身就足够我应付的了。
一天上午,玛丝琳笑呵呵地进来,对我说:“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于是我看见她身后跟进来一个褐色皮肤的阿拉伯儿童。他叫巴齐尔,一对大眼睛默默地瞧着我。我有点儿不自在,这种感觉就已经劳神。我一句话不讲,显出气恼的样子。孩子看见我态度冷淡,不禁慌了神儿,朝玛丝琳转过去,偎在她身上,拉住她的手,拥抱她,露出一对光着的胳膊,那动作就像小动物一样亲昵可爱。我注意到,在那薄薄的白色无袖长衫和打了补丁的斗篷里面,他是完全光着身子的。
“好了!坐在那儿吧。”玛丝琳见我不自在,就对他说,“乖乖地玩吧。”
孩子坐到地上,从斗篷的风帽里掏出一把刀,拿着一块木头削起来。我猜想他是要做个哨子。
过了一会儿,我在他面前不再感到拘束了,便瞧着他。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他光着两只脚,脚腕手腕都很好看。他使用那把破刀灵巧得逗人。真的,我对这些发生了兴趣吗?他的头发理成阿拉伯式的平头,戴的小圆帽很破旧,流苏的地方有一个洞。无袖长衫垂下一点儿,露出娇小可爱的肩膀。我真想摸摸他的肩膀。我俯过身去,他回过头来,冲我笑笑。我示意他把哨子给我,我接过来摆弄着,装作非常欣赏。现在他要走了。玛丝琳给了他一块蛋糕,我给了两个铜子。
次日,我第一次感到无聊。我期待着,期待什么呢?我觉得无事可干,心神不宁。我终于憋不住了:“今天上午,巴齐尔不来了吗,玛丝琳?”
“你要见他,我这就去找。”
她丢下我,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又只身回来。疾病把我变成什么样子了?看到她没有把巴齐尔带来,我伤心得简直要落泪。
“太晚了,”她对我说,“孩子们放了学都跑散了。要知道,有些孩子真可爱。我想现在他们都认识我了。”
“至少想办法明天让他来。”
次日,巴齐尔又来了。他还像前天那样坐下,掏出刀来,要削一个硬木块,可是木头没削动,拇指倒割了个大口子。我吓得一抖,他却笑起来,伸出亮晶晶的刀口,瞧着流血很好玩。他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津津有味地舔伤口。啊!他的身体多好啊!这正是他身上使我着迷的东西:健康。这个小躯体真健康。
第二天,他带来一些弹子,要我一起玩。玛丝琳不在,否则会阻止我。我犹豫不决,看着巴齐尔。小家伙抓住我的胳膊,把弹子放在我的手里,非要我玩不可。我一弯腰就气喘吁吁,但我还是撑着跟他玩。我非常喜爱巴齐尔高兴的样子。最后,我支持不住了,已经汗流浃背,扔下弹子,一下子倒在沙发上。巴齐尔有点儿惊慌地看着我。
“病啦?”他亲热地问道,那声音美妙极了。玛丝琳回来了。
“把他领走吧,今天上午我累了。”我对她说。
几小时之后,我又咯了一口血。我正在平台上步履沉重地散步,玛丝琳在她房间里干活,好在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当时我气喘,就深呼了一口气,突然上来了,满嘴都是……但不像初期那样咯鲜血,这回是一个肮脏的大血块,我恶心地吐在地上。
我踉跄了几步,心里七上八下,浑身发抖,非常担心,又非常恼火。在这以前,我认为病会一步步好起来,只要等待痊愈就行了,这一突然变故又把我抛向后边。怪哉,最初咯血的时候,我没有这样害怕过,记得我那时候几乎是平静的。现在怕从何而来,恐惧从何而来呢?是了,唉!我开始热爱生活了。
我反身回去,弯着腰,找到了我咯的血,用一根草茎挑起来,放在我的手帕上,仔细瞧瞧。这是一摊发黑的肮脏的血,黏糊糊的,看着真恶心。我想到巴齐尔的鲜红鲜红的血。我突然产生一种欲望,一种渴求,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而急切的念头: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咬紧牙,握紧拳头,发狂地、懊恼地集中全身力气走向生活。
这次咯血的前一天,我收到T的一封信。信中回答了玛丝琳担心的问题,满篇都是治疗方法,还附来几本医学普及读物和一本更加专业的书。我觉得这本专著更加严肃些。我漫不经心地浏览一遍信,根本没看印刷品。首先因为,这些小册子很像童年时大量塞给我的道德小读物,引不起我的好感;其次因为所有这些建议令我心烦;再说,我认为《结核患者手册》《结核病实践治疗法》之类的书,并不符合我的病情。我认为自己没有患结核病。我情愿把最初的咯血归咎于别种原因,或者老实说,我根本不找原因,回避想这事,也不大考虑,断定自己即或不是痊愈,至少也快要治好了……现在我看了信,又手不释卷地读了那本书和小册子。犹如大梦初醒,我猛然感到我的治疗不得法。在此之前,我得过且过,完全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现在我猛然感到自己的生命遭受打击,它的中心受了重创,众多敌人在我身上积极活动。我谛听,我窥视,我感觉到了,但不经过搏斗是战胜不了的……我还低声补充一句:“这是意志问题。”就好像为了使自己更加信服似的。
我的心理进入了敌对状态。
天色渐晚,我制订了自己的战略。在一段时间内,我研究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治好病。我的义务,就是恢复身体健康。只要对我身体有益的,就说好称善;凡是不利于治病的,全部忘掉丢开。晚饭前,就呼吸、活动、饮食几方面,我已做出了决定。
我们在一个小亭子里用餐,周围平台环绕,远离尘嚣,安安静静,两人单独吃饭,的确富有情趣。一名老黑人从附近一家饭店给我们送来能够将就的饭菜。玛丝琳管订菜,要这盘,不要那盘……我平时不大觉得饿,缺什么菜,订的菜不够,我也不怎么在意。玛丝琳食量小,不知道,也没有察觉我不够吃。在我的所有决定里,多吃是首要的一条。我打算这天晚上就付诸实践,不料无法实行。订的不知道是什么菜汤,无法下咽,还有烤肉,火候太过,简直拿人开玩笑。
我火冒三丈,把气撒在玛丝琳身上,冲她讲了一大通难听的话。我指责她,听我那口气,仿佛她早就应当感到,菜做得不好的责任在她。我刚刚采用了饮食法,就推迟实行,这小小的延误后果极为严重。我把前些日子的情况置于脑后,认为少这一餐,身体就垮了。我固执己见。玛丝琳只好进城去买罐头、随便什么肉糜。
时间不长,她就买回来一小罐。我狼吞虎咽,几乎全吃光了,仿佛要向我们两人证明,我需要多吃些。
当天晚上,我们商量决定,伙食要大大改善,也要增加数量:每三小时一餐,早晨六点半就开第一餐。饭店的菜太一般,要大量添加各种各样的罐头食品……
这天夜里我难以成眠,完全沉醉在对新疗效的预感中。想来我有点儿发烧,正好身边有一瓶矿泉水,我喝了一杯,两杯,第三次干脆对着瓶口,把剩下的一口气喝光。我重温了一下决心干的事,就像复习功课一样。我要学会使用敌意去对付任何事情,我必须同一切搏斗——我只有自己救自己。
最后,我望见夜空发白,快天亮了。
这是我重大行动的准备之夜。
次日是星期天。必须承认,我一直没有过问玛丝琳的宗教信仰,是漠不关心还是碍于面子,反正我觉得这与己无关,我也根本不重视。等她回来我听说,她为我祈祷了。我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口气尽量温和地说:“不必为我祈祷,玛丝琳。”
“为什么?”她颇为不安地问道。
“我不喜欢寻求保护。”
“你拒绝天主的保佑?”
“事后,他就要我感恩戴德。这样就得报恩,我可不愿意。”
我们表面上在说笑,但谁心里都明白我这话的重要性。
“可怜的朋友,单靠自己,你治不好的。”她叹道。
“治不好也认了……再说,”我见她神色黯然,口气就缓和一点儿补充道,“有你帮助我呀。”
我还要长时间地谈论我的身体。我要大谈特谈。你们乍一听,准会以为我忘掉了精神方面。在这个叙述中,这种疏忽是有意的,当时在那儿也是实际情况。我没有足够气力维持双重生活,心想精神和其余的事,等我病好转后再考虑不迟。
我的身体还远远谈不上好转,动不动就出虚汗,动不动就着凉,如同卢梭讲的那样,我“呼吸短促”。有时发低烧,早晨一起来就常常疲惫不堪。于是我蜷缩在扶手椅里,对一切都漠然,只顾自己,一心想呼吸顺畅些。我艰难地、小心地、有条理地吸气,呼气时总有两声震颤,我以多大毅力也不能完全憋住。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有非常注意才能避免。
不过,我最头疼的是,我的病体对气温的变化非常敏感。今天想来,我认为是病上加病,整个神经紊乱了。我找不出别种解释,因为那一系列现象,仅仅当成结核病症状是说不通的。我不是感到太热,就是感到太冷。添加衣服到了可笑的程度,一不打寒战,就又出起虚汗;脱掉一些,一不出虚汗,就又开始打寒战。我身体有几个部位冻僵了,尽管也出汗,摸着却跟大理石一样冰凉,怎么也暖和不过来。我怕冷到了如此地步,洗脸时脚面上洒了点水,这就感冒了;怕热也是这样。这种敏感我保留了下来,至今依然,不过现在却很受用,全身感到通畅舒坦。我认为任何强烈的敏感,都可以成为痛快或难受的起因,这取决于肌体的强弱。从前折磨我的种种因素,现在却使我心旷神怡。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之前,我居然把门窗关得严严的睡觉。遵照T的建议,我试着夜间敞着窗户。起初打开一点点,不久便大敞四开。我很快就习以为常,窗户非开着不可,一关上就透不过气来。后来,夜风和月光入室接近我,我感到多么惬意啊!……
总之,我心情急切,恨不能一下子跨过初见转机的阶段。多亏了坚持不懈的护理,多亏了清新的空气和营养丰富的食品,不久我的身体就好起来。我一直怕上下台阶气喘,没敢离开平台,可是到了一月初,我终于走下平台,试着到花园里散散步。
玛丝琳拿着一条披巾陪伴我,那是下午三时许。那地方经常刮大风,有三天叫我很不舒服,这回风停了,天气温煦宜人。
这是座公园。有一条宽宽的路把公园分割成两部分,路边长着两排叫作金合欢的高大树木,树荫下安有座椅。有一条开凿的水渠,要我说渠面不宽而水很深,它几乎笔直地顺着大路流去,接着分成几条水沟,把水引向园中的花木。水很混浊,颜色宛似浅粉或草灰的黏土。几乎没有外国人,只有几个阿拉伯人在园中徜徉。他们一离开阳光,长衫便染上暗灰色。
我走进这奇异的树荫世界,不觉浑身一抖,有种异样的感觉,于是围上披巾。不过,我毫无不适之感,恰恰相反……我们坐到一张椅子上。玛丝琳默默不语。几个阿拉伯人从面前走过,继而又跑来一群儿童。玛丝琳认得好几个,她招招手,那几个孩子就过来了。她向我一一介绍,接着有问有答,嘻嘻笑,撇撇嘴,做些小游戏。我觉得有点儿闹得慌,又不舒服了,感到疲倦,身体汗津津的。不过,要直言的话,妨碍我的不是孩子,而是她本人。是的,有她在场,我有些拘束。我一站起身,她准会跟着起来;我一摘下披巾,她准会接过去;我又要披上的时候,她准会问:“你不是冷了吧?”还有,想跟孩子说话,当着她的面我也不敢,看得出来有些孩子得到她的保护。我呢,对其他孩子感兴趣,这既是不由自主的,又是存心的。
“回去吧。”我对她说,但心里暗暗决定独自再来公园。
次日将近十点钟,她要出去办事,我便利用这个机会。小巴齐尔几乎天天上午都来,他给我拿着披巾,我感到身体轻松,精神爽快。公园里的林荫路上几乎只有我们俩。我缓步而行,坐下歇一会儿,起身再走。巴齐尔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他像狗一样又忠实又灵活。一直走到妇女洗衣服的水渠边,只见水流中间有一块平石,上面趴着一个小姑娘,脸俯向水面,手伸进水中,忽而抓住,忽而抛掉漂来的小树枝。她赤着脚,浸在水中,脚面已经形成水印,水印以上的肤色显得深些。巴齐尔走上前去,同她说了两句话。她回过头来,冲我笑笑,用阿拉伯语回答巴齐尔。
“她是我妹妹。”他对我说。接着他向我解释,他母亲要来洗衣裳,他妹妹在那儿等着。她叫拉德拉,在阿拉伯语里是“绿色”的意思。他讲这番话的时候,声音悦耳清亮,十分天真,我也产生了十分天真的冲动。
“她求你给她两个铜子。”他又说道。
我给了她十苏,正要走,这时他的母亲,那位洗衣妇来了。那是个出色的丰满的女人,宽宽的额头刺着蓝色花纹,头顶着衣服篮子,酷似古代顶供品篮的少女雕像。她也像古雕像那样,身上只围着蓝色宽幅布,在腰间扎起来,又一直垂至脚面。她一看见巴齐尔,便狠狠地叱呵他。他激烈地回嘴,小姑娘也插进来,三人吵得凶极了。最后,巴齐尔仿佛认输了,向我说明今天上午他母亲需要他。他神色怏怏地把披巾递给我,我只好一个人走了。
我没有走上二十步,就觉得披巾重得受不了,浑身是汗,碰到椅子就赶紧坐下来。我盼望跑来个孩子,减去我这个包袱。不大工夫,果然来了一个。这是个十四岁的高个子男孩,皮肤像苏丹人一样黑,他一点儿也不腼腆,主动帮忙。他叫阿舒尔,若不是独眼,我倒觉得他模样挺俊。他喜欢聊天,告诉我河水从哪儿流来,它穿过公园,又冲进绿洲,而且流经整个绿洲。我听着他讲,便忘记了疲劳。不管我觉得巴齐尔如何可爱,可是现在我却对他太熟了,很高兴能换一个人陪我。甚至有一天,我决定独自来公园,坐在椅子上,等待一次巧遇。
我和阿舒尔又停了好几回,才走到我的门前。我很想邀他进屋,可是又不敢,怕玛丝琳说什么。
我看见她在餐室里,正照顾一个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十分羸弱,乍一见,我产生的情绪不是怜悯,而是厌恶。玛丝琳有点儿心虚地对我说:“这个小可怜病了。”
“至少不会是传染病吧?得了什么病?”
“我还说不准。他好像哪儿都有点儿疼。他法语讲得挺糟。等明天吧,巴齐尔来了可以当翻译。我让他喝了点儿茶。”
接着,她见我待在那儿不再吭声,就像道歉似的补充说:“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一直没敢让他来,怕你劳神,也许怕惹你讨厌。”
“为什么呢?”我高声说,“你若是高兴,就把你喜欢的孩子全领来吧!”我想本来可以让阿舒尔进屋,结果没敢这样做,心中有点儿气恼。
我注视着妻子,只见她像慈母一样温柔,十分感人。不大工夫,小孩就心里暖和和地走了。我说刚才去散步了,并且口气婉转地让玛丝琳明白,为什么我喜欢单独出去。
平时夜里睡觉,还常常惊醒,身体不是冷得发僵,就是大汗淋漓,这天夜里却睡得非常安宁,几乎没有醒。次日上午,刚到九点钟,我就要出去。天气晴和。我觉得完全休息过来了,毫无虚弱乏力之感,心情愉快,或者说兴致勃勃。外面风和日丽,不过,我还是拿了披巾,仿佛作为由头,好结识愿意替我拿的人。我说过,公园和我们的平台毗邻,几步路就走到了。我走进树荫覆盖的园中,顿觉心旷神怡。满天通亮。金合欢树芳香四溢,这种树先开花后发叶。然而,有一种陌生的淡淡的香味,由四面八方飘来,好像从好几个感官沁入我的体内,令我精神抖擞。我的呼吸更加舒畅,步履更加轻松,但是碰见椅子我又坐下,倒不是因为疲乏,而是因为心醉神迷。树荫有点儿稀薄而且是活动着的,但并不垂落下来,仿佛刚刚着地。啊,多么明亮!——我谛听着。听见什么啦?了无;一切。我玩味每一种天籁。——记得我远远望见一棵小树,觉得树皮是那么坚硬,不禁起身走过去摸摸,就像爱抚一样,从而感到心花怒放。还记得……总之,难道是那天上午我要复活了吗?
忘记交代了,当时我独自一人,无所等待,也把时间置之度外。直到那一天,我感到自己思考极多而感受极少,结果非常惊异地发现:我的感觉同思想一样强烈。
我讲“我感到”,是因为从我幼年的幽邃中,终于醒来千百束灵光、千百种失落的感觉。我重又意识到自己的感官,这种认知令我不安。是的,我的感官,从此苏醒了,整段历程重现,往昔又重新编织起来。我的感官还活着!它们从未停止过存在,甚至在我潜心研究的岁月中间,仍然过着一种隐伏而狡黠的生活。
那天一个孩子也没遇见,但是我心中释然。我从兜里掏出袖珍本《荷马史诗》,从马赛启程以来,我还没有翻开过。这次重读了《奥德赛》里的三行诗,记在心里,觉得从诗的节奏中寻到了足够的食粮,可以从容咀嚼了,便合上书本,待在那里,身心微微颤动,思想沉湎于幸福之中,真不敢相信人会如此生机勃勃。
玛丝琳见我的身体渐渐复原,非常高兴,几天来向我谈起绿洲的美妙果园。她喜欢到户外活动。在我患病期间,她正好有空闲远足,回来时还为之心醉。不过,她一直不怎么谈论,怕引起我的兴头,也要跟随前往,还怕看到我听了自己未能享受的乐趣而伤心。现在我身体好起来,她就打算用那些景物吸引我,好促使我痊愈。我也心向往之,因为我重又爱散步、爱观赏了。第二天我们就一道出去了。
她走在前头。这条路实在奇特,我在任何地方也没有见过。它夹在两堵高墙之间,懒懒散散地向前延伸。高墙里的园子形状不一,也把路挤得歪歪斜斜,真是九曲十八弯。我们踏上去,刚拐了个弯,就迷失了方向,不知来路,也不明去向。温暖的溪水顺着小路,贴着高墙流淌。墙是就地取土垒起来的,整片绿洲都是这种土,是一种发红或浅灰的黏土,水一冲颜色便深些,烈日一照就龟裂,在燥热中结成硬块,但是一场急雨,它又变软,地面软乎乎的,赤脚走过便留下痕迹。墙上伸出棕榈树枝叶。我们走近时,惊飞了几只斑鸠。玛丝琳瞧了瞧我。
我忘记了疲劳和拘谨,默默地走着,只感到胸次舒畅,意荡神驰,感官和肉体都处于亢奋状态。这时微风徐起,所有棕榈叶都摇动起来,我们望见最高的棕榈树略微倾斜。继而风止,整个空间复又平静。我听见墙里有笛声,于是,我们从一处墙豁进去。
这地方静悄悄的,仿佛置于时间之外,它充满了光与影,寂静与微响:流水淙淙,那是在树间流窜、浇灌棕榈的溪水;斑鸠谨慎地相呼;一个儿童的笛声悠扬。那孩子看着一群山羊,他几乎光着身子,坐在一棵被砍伐了的棕榈的木墩上,看见我们走近并不惊慌,也不逃跑,只是笛声间断了一下。
在这短短的沉寂中,我听见远处有笛声呼应。我们往前走了几步,玛丝琳说道:“没必要再往前走了,这些园子都差不多,就是走到绿洲的边上,园子也宽敞不了多少……”她把披巾铺在地上,“你歇一歇吧。”
我们在那儿待了多久?我不清楚。时间长短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丝琳在我身边,我躺着,头枕在她的腿上。笛声依然流转,时断时续;淙淙水声……时而一只羊咩咩叫两声。我合上眼睛,感到玛丝琳凉丝丝的手放在我的额上;感到烈日透过棕榈叶,光线十分柔和。我什么也不想,思想有什么用呢?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时而传来新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棕榈间的清风。它吹不到我们身上,只能摇动高处的棕榈叶……
次日上午,我同玛丝琳重游这座园子。当天傍晚,我独自又去了。放羊娃还在那儿吹笛子。我走上前去,跟他搭话。他叫洛西夫,只有十二岁,模样很俊。他告诉我羊的名字,还告诉我水渠在当地叫什么。据他说,这些水渠不是天天有水,必须精打细算,合理分配,灌好树木,立即引走。每棵棕榈树下都挖了一个小积水坑,以利浇灌。有一套闸门装置,孩子一边摆弄,一边向我解释如何用它控制水,把水引到特别干旱的地方去。
又过了一天,我见到了洛西夫的哥哥。他叫拉什米,稍大一点儿,没有弟弟好看。他踩着树干截去老叶留下的坎儿,像登梯子一样,爬上一棵被打去顶枝的棕榈树,然后又灵活地下来,只见他的衣衫飘起,露出金黄色的身子。他从树上摘下一个小瓦罐,小瓦罐吊在新截枝的伤口边上,接住流出来的棕榈汁液,用来酿酒。阿拉伯人很爱喝这种醇酒。应拉什米的邀请,我尝了一口,不大喜欢,觉得辣乎乎、甜丝丝的,没有酒味。
后来几天,我走得更远,看见别的牧羊娃和别的羊群。正如玛丝琳说的那样,这些园子全都一样,然而每个又不尽相同。
玛丝琳还时常陪伴我,不过,一进果园,我往往同她分手,说我乏了,想坐下歇歇,她不必等我,因为她需要走得远些。这样,她就独自去散步了。我留下来同孩子们为伍。不久,我就认识了许多。我同他们长时间地聊天,学习他们的游戏,也教他们别的游戏,把我身上的铜子都输掉了。有些孩子陪我往远走(我每天都增加一段路),指给我回去的新路,替我拿外套和披巾,因为有时我两件都带上。临分手的时候,我分给他们一些铜子。有时他们一边玩耍,一边跟着我,直到我的门口;有时他们也会跨进门。
而且,玛丝琳也领回一些孩子,是从学校带来的,她鼓励他们学习。放学的时候,听话的乖孩子就可以来。我带来的则是另一帮。不过,他们能玩到一处。我们总是特意准备些果子露和糖果。不久,甚至不用我们邀请,别的孩子也主动来了。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眼前还浮现他们的面容……
一月末,突然变天了,刮起冷风,我的身体立刻感到不适。对我来说,市区和绿洲之间的那大片空场,又变得不可逾越了。我又重新满足于在公园里走走。接着下起雨来,冷雨。北面群山大雪覆盖,一望无际。
在这些凄清的日子里,我神情沮丧,守着火炉,拼命地同病魔搏斗,而病魔乘恶劣气候之势,占了上风。愁惨的日子:我既不能看书,也不能工作;稍微一动就出虚汗,浑身难受;精神稍微一集中就倦怠;只要不注意呼吸,就感到憋气。
在这些凄苦的日子里,我只能跟孩子们开开心。由于下雨,只有最熟悉的孩子才来。衣裳都淋透了,他们围着炉火坐成半圈。我太疲倦,又太难受,只能看着他们。然而,面对他们健康的身体,我的病会好起来。玛丝琳喜欢的孩子都很羸弱,老实得过分。我对她和他们非常恼火,终于把他们赶走了。老实说,他们引起我的恐惧。
一天上午,我对自身有个新奇的发现。房间里只有我和莫克蒂尔,在受我妻子保护的孩子中间,唯独他没有使我产生丝毫反感。我站在炉火前,双肘撑在壁炉台上,好像在专心看书,但是在镜子里能看到身后莫克蒂尔的活动。我说不清出于什么好奇心,一直暗中监视他。他却不知道,还以为我在埋头看书。我发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一张桌子跟前,从上面偷偷抓起玛丝琳放在一件活计旁边的剪刀,一下塞进他的斗篷里。我的心一时间猛烈地跳动,但是,再明智的推理也无济于事,我没有产生一点儿反感。这还不算!我也无法确信,除了开心和快乐,我还充斥别种情绪。等我给莫克蒂尔充裕时间偷了剪刀之后,我又回身跟他说话,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玛丝琳非常喜爱这个孩子,然而我认为,当我见到她的时候,没有戳穿莫克蒂尔,还胡编了一套话说剪刀不翼而飞,并不是怕使她尴尬。从这天起,莫克蒂尔成为我的宠儿。
我们在比斯克拉不会住多久了。二月份的连雨天一过,天气骤热。经过了几个难熬的暴雨天,一天早晨我醒来,忽见碧空如洗。我赶紧起床,跑到最高的平台上。晴空万里,旭日从雾霭中脱出,已经光芒灿灿;绿洲一片蒸腾;远处传来干河涨水的轰鸣。空气多么明净清新,我立即感到舒畅多了。玛丝琳也上来了,我们想出去走走。不过这天路太泥泞,无法出门。
过了几天,我们又来到洛西夫的园子,只见草木枝叶吸足了水分,显得柔软湿重。对于非洲这块土地的等待,我还没有体会。它在冬季漫长的时日中蛰伏,现在苏醒了,灌足了水,一派生机勃勃,在炽烈的春光中欢笑。我感到了这春的回响,宛似我的化身。起初还是阿舒尔和莫克蒂尔陪伴我们,我仍然享受他们轻浮的、每天只费我半法郎的友谊。可是不久,我对他们就厌烦了,因为我本身已不那么虚弱,无须再以他们的健康为榜样,再说,他们的游戏也不能给我提供乐趣了,于是我把思想和感官的激发转向玛丝琳。从她的快乐中,我发现她依旧很忧伤。我像孩子一样道歉,说我常常冷落她,并把我反复无常的脾气归咎于我的病体,还说在那之前,我由于身子太虚弱而不能跟她同房,但此后我渐渐康复,就会感到情欲激增。我这话不假,不过我的身体无疑还很虚弱,只是在一个多月之后,我才渴望同玛丝琳交欢。
气温日益增高。比斯克拉固然有迷人之处,而且后来也令我忆起那段生活,但是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们突然决定走了,用了三个小时就把行李打好,是次日凌晨的火车。
启程的前一天夜晚,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月亮有八九分圆,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满室清辉。我想玛丝琳正在酣睡。我躺在床上难以成眠,有一种惬意的亢奋感,这不是别物,正是生命。我起身,手和脸往水里浸一浸,然后推开玻璃门出去了。
夜已深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息,仿佛空气都睡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那些阿拉伯种犬跟豺一样,整夜嗥叫。面前是小庭院,围墙形成一片斜影。整齐的棕榈既无颜色,又无生命,似乎永远静止……一般来说,总还能在沉睡中发现生命的搏动,然而在这里,没有一点儿睡眠的迹象,一切仿佛都死了。我面对这幽静不禁感到恐怖,陡然,我对生命的悲感重又侵入我的心,就像要在这沉寂中抗争、显现和浩叹。这种近乎痛苦的感觉十分猛烈,以至我真想呼号,如果我能像野兽那样嘶叫的话。我还记得,我抓住自己的手,右手抓住左手,想举到头顶,而且真的做了。为什么呢?就是要表明我还活着,要感受活着多么美妙。我摸摸自己的额头、眼睑,浑身不觉一抖。心想总有一天,我渴得要命,但恐怕连把水杯送到嘴边的气力也没有了……我反身回屋,但是没有重新躺下。我想把这一夜固定下来,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永志不忘。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便从桌子上拿起一本书——《圣经》,随便翻开,借着月光看得见字,我读了基督对彼得讲的这段话。唉!后来我始终没有忘却:现在,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不过,将来老了,你就要伸手……你就要伸手……
次日凌晨,我们动身了。
旅途的各个阶段就不赘述了。有些阶段只留下模糊的记忆。我的身体时好时坏,遇到冷风就步履踉跄,瞥见云影也隐隐不安,这种脆弱的状态常常导致心绪不宁。不过,至少我的肺部见好,病情每次反复都轻些,持续的时间也短些。虽然病来的时候势头还那么猛烈,但是,我身体的抵抗力却增强了。
我们从突尼斯到马耳他,又前往锡拉库萨,回到了语言和历史我都熟悉的古老大地。自从患病以来,我的日子就不受审查和法律的限制了,如同牲畜或幼儿那样,全部心思都放在生活上。现在病痛减轻,我的生活又变得确实而自觉了。久病之后,我原以为自己又恢复原状,很快就会把现在同过去联系起来。不过,身处陌生国度的新奇环境中,我可以如此臆想,到达这里则不然了。这里的一切都向我表明令我惊异的情况:我已经变了。
在锡拉库萨以及后来的旅程中,我想重新研究,像从前那样潜心考古,然而我却发现,由于某种缘故,我在这方面的兴趣即或没有消失,至少也有所变化。这缘故就是现时感。现在我看来,过去的故事酷似比斯克拉的小庭院里夜影的那种静止、那种骇人的凝固、那种死一般的静止。从前,我甚至很喜欢那种定型,因为我的思想也能够明确。在我的眼里,所有史实都像一家博物馆中的藏品,或者打个更恰当的比喻,就像腊叶标本里的植物,那种彻底的干枯有助于我忘记,它们曾饱含浆汁,在阳光下生活。现在,我再玩味历史,却总是联想现时。重大的政治事件引起的兴奋,远不如诗人或某些行动家在我身上复苏的激情。在锡拉库萨,我又读了忒奥克里托斯 的田园诗,心想他那些名字动听的牧羊人,正是我在比斯克拉所喜欢的那些牧羊娃。
我渊博的学识渐次醒来,也开始妨碍我,扫我的兴。我每参观一座希腊古剧场、古庙,就会在头脑里重新构思。古代每个欢乐的节庆在原地留下的废墟,都引起我对那逝去的欢乐的悲叹;而我憎恶任何死亡。
后来,我竟至逃避废墟,不再喜欢古代最宏伟的建筑,更爱人称“地牢”的低矮果园和库亚纳河畔。要知道,那果园的柠檬像橙子一样酸甜。库亚纳河流经纸莎草地,还像它为普洛塞尔皮娜 哭泣之日那样碧蓝。
后来,我竟至轻视我当初引为自豪的满腹经纶。我当初视为全部生命的学术研究,现在看来,同我也只有一种极为偶然的习俗关系。我发现自己不同往常:我在学术研究之外生活了,多快活啊!我觉得作为学者,自己显得迂拙;作为人,我能认识自己吗?我才刚刚出世,还难以推测自己会成为什么人,这就是应当了解的。
在被死神的羽翼拂过的人看来,原先重要的事物失去了重要性,另外一些不重要的变得重要了。换句话说,过去甚至不知何为生活。知识的积淀在我们精神上的覆盖层,如同涂的脂粉一样裂开,有的地方露出鲜肉,露出遮在里面的真正的人。
从那时起我打算发现的那个人,正是真实的人、福音书弃绝的那个“旧人”,也正是我周围的一切——书籍、导师、父母乃至我本人起初力图取消的人。在我看来,一个真实的人,由于叠加的修饰成分太厚,很难发现,因而更有价值,更有必要去发现。从此我鄙视经过教育的装扮而有教养的第二位的人。必须摇掉他身上的涂层。
好比隐迹纸本,我也尝到辨认真迹的学者的那种快乐。在手稿上晚近添加的文字下面,发现更加珍贵得多的原文。这原文究竟是什么呢?若想阅读,不是首先得抹掉后来的载文吗?
因此,我不再是病弱勤奋的人,也不再恪守先前的拘板狭隘的观念。这本身不只是康复的问题,还有生命的充实与重新迸发,更为充沛而沸热的血流。这血流要浸润我的思想,一个一个地浸润,要渗透一切,要激发我全身最久远、敏锐而隐秘的神经,并为之傅彩。因为,强壮还是衰弱,人总要适应,肌体依据自身的力量而组结。但愿力量增大,提供更大的可能性,那么……这种种思想,当时我并没有,这里的描绘不免走样。老实说,我根本不思考,根本不反躬自省,仅仅受一种造化的指引。怕只怕过分贪求地望一眼,会搅乱我那缓慢而神秘的蜕变。必须让隐去的性格从容地再现,而不应人为地培养。放任我的头脑,并非放弃,而是休闲。我沉湎于我自己,沉湎于事物,沉湎于我觉得神圣的一切。我们已经离开了锡拉库萨,我跑在塔奥尔米纳 至莫勒山的崎岖的路上,大声喊叫,仿佛是在我身上呼唤它:一个新生!一个新生!
当时我唯一勉力坚持做的,就是逐个叱呵或消除我认为与我早年教育、早年观念有关的一切表现。基于对我的学识的鄙夷,也出于对我这学者的情趣的蔑视,我不肯去参观阿格里真托。几天之后,我沿着通往那不勒斯的大路行进,也没有停下来看看帕埃斯图姆巍峨的神庙。不过,两年之后,我又去那儿不知祈祷哪路神仙了。
我怎么说唯一的勉力呢?我自身若是不能焕然一新,能引起我的兴趣吗?图新而尚未可知,只有模糊的想象,但是我悠然神往,愿望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矢志使我的体魄强健起来,晒得黑黑的。我们在萨莱诺附近离开海岸,到达拉韦洛。那里空气更加清爽,岩石千姿百态,山谷深邃莫测,胜境有助于游兴,因此我感到身体轻快,流连忘返。
拉韦洛与帕埃斯图姆平坦的海岸遥遥相对,它坐落在巉岩上,远离海岸,更近青天。在诺曼底人统治时期,这里是座相当重要的城市,而今不过是一个狭长的村落。我们去时,恐怕是唯一的外国游客。我们下榻的旅店,从前是一所教会建筑,它坐落在山崖上,平台和花园仿佛垂悬于碧空之中。一眼望去,除了爬满葡萄藤的围墙,唯见大海。待走近围墙,才能看到直冲而下的园田。把拉韦洛和海岸连接起来的,主要不是小径,而是梯田。拉韦洛之上,山势继续拔起。山上空气凉爽,生长着大片的栗子树、北方草木;中间地带是橄榄树、粗大的角豆树,以及树荫下的仙客来;地势再低的近海处,柠檬林则星罗棋布。这些果园都整理成小块梯田,依坡势而起伏,几乎雷同,相互间有小径通连,人们可以像小偷一样溜进去。在这绿荫下,神思可以远游。叶幕又厚又重,没有一束阳光直射下来。累累的柠檬垂着,宛似颗颗大蜡丸,四处飘香,在树荫下呈青白色。只要口渴,伸手可摘,果实甘甜微涩,非常爽口。
树荫太浓,我在下面走出了汗,也不敢停歇。不过,我拾级而上,并不感到十分疲惫,还有意锻炼自己,闭着嘴往上攀登,一气儿比一气儿走得远,尚有余力可贾。最后到达目标,争强好胜之心得到报偿。我出汗很久又很多,只觉得空气更加顺畅地涌入我的胸中。我以从前的勤奋态度来护理身体,已见成效了。
我常常惊奇自己的身体康复得这么快,以至认为当初夸大了病情的严重性,以至怀疑我病得并不是那么严重,以至自嘲还咯了血,甚而遗憾这场病没有更加难治些。
起初我没有摸清自己身体的需要,因此胡治乱治,后来经过耐心品察,在谨慎和疗养方面终于有了一套精妙的办法,并且持之以恒,像游戏一般乐在其中。最令我伤脑筋的,还是我对气温变化的那种病态的敏感。肺病既已痊愈,于是我把这种过敏归咎于神经脆弱,归咎于后遗症。我决心战胜它。我见几个农民袒胸露臂在田间劳作,看到他们漂亮的皮肤仿佛吸足了阳光,心中艳羡,也想把自己的皮肤晒黑。一天早上,我脱光了身子观察,只见胳膊肩膀瘦得出奇,用尽全力也扭不到身后。尤其是皮肤苍白,准确点说是毫无血色,我不禁满面羞愧,潸然泪下。我急忙穿上衣服出门,但不像往常那样去阿马尔菲,而是直奔覆盖着矮草青苔的岩石。那里远离人家,远离大路,不会被人瞧见。到了那儿,我慢慢脱下衣裳。风有些凉意,但阳光灼热。我的全身暴露在光焰中。我坐下,又躺倒,翻过身子,感觉到身下坚硬的地面。野草轻轻地拂我。尽管在避风处,我每次喘气还是打寒战。然而不大工夫,全身就暖融融的,整个肌体的感觉都涌向皮肤。
我们在拉韦洛逗留半个月。每天上午,我都到那些岩石上去晒太阳。我还是捂着很厚的衣服,可是不久就觉得碍事和多余了。我的皮肤增加了弹性,不再总出汗,能够自动调节温度了。
在最后几天的一个上午(正值四月中旬),我又采取了一个大胆的步骤。在我所说的重峦叠嶂中有一股清泉,流到那里正好形成一个小瀑布,水势尽管不大,但在下面却冲成一个小潭,积了一泓清水。我去了三次,俯下身子,躺在水边,心里充满了渴望。我久久地凝视光滑的石底,真是纤尘不染,草芥未入,唯有阳光透射,波光粼粼,绚丽多彩。第四天去的时候,我已下了决心,一直走近无比清澈的泉水,未假思索,一下子跳进去,全身没入水中。我很快感到透心凉,从水里出来后,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这里长着薄荷,香气扑鼻。我掐了一些,揉揉叶子,再往我的湿漉漉而滚烫的身子上搓。我久久地自我端详,心中喜不自胜,再也没有丝毫的羞愧。我的身体显得匀称、性感,而且中看,虽说不够强健,但是以后会健壮起来的。
由此可见,我的全部行为、全部工作,就是锻炼身体;这固然蕴含着我那变化了的观念,但是在我眼里也仅仅成了一种训练、一种手段,本身再也不能满足我了。
还有一次行动,在你们看来也许是可笑的,不过我要重新提起,因为它可以表明,我处心积虑地要在仪表上宣示我内心的衍变,迫切心理达到了何等幼稚可笑的程度:在阿马尔菲,我剃掉了胡子。
在那之前,我的胡子全部蓄留,头发理得很短,从未想到自己无妨换一种发型。我头一次在岩石上脱光身子的那天,突然感到胡子碍事,仿佛它是我无法脱掉的最后一件衣裳。须知我的胡子不是锥形,而是方形,梳理得很齐整。我觉得它像假的,样子既可笑,又非常讨厌。回到旅店客房,照照镜子,还是讨厌,那是我一贯的模样:文献学院的毕业生。吃罢午饭,立刻去阿马尔菲,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市镇很小,在广场上仅有一家大众理发店,我也只好将就了。这是赶集的日子,理发店里挤满了人,不得不没完没了地等下去。然而,不管是令人疑惧的剃刀、发黄的肥皂刷、店里的气味,还是理发匠的猥辞,什么也不能使我退却。感到剪刀下去,胡须纷纷飘落,我就像摘下面具一般。重新露面的时候,我极力克制的紧张情绪不是欢快,而是后怕,但这又有何妨!我只是确认,而并不责怪这种感觉。我看自己的样子挺漂亮,因此,怕的不是这个,而是觉得人家洞察了我的思想,又陡然觉得这种思想极为骇人。
胡子剃掉,头发倒留了起来。
这就是我新的形体,暂时还无所事事,但以后会有所作为的。我相信这形体会为我做出惊人之举,不过还要宽以时日。我心想要看日后,待它更加成熟之时。迫于在等待中生活,像笛卡儿一样,我保留了一种“临时性行为规范”。这样一来,玛丝琳就会误解。的确,我的眼神的变化,尤其是我刮掉胡子那天的新模样,很可能引起了她的不安。不过,她已经非常爱我,不会仔细打量我,再说,我也尽量使她放心。关键是不让她打扰我的再生,为了掩她耳目,我只好伪装起来。
显而易见,玛丝琳嫁的人和爱的人,并不是我的“新形体”。这一点我常常在心中叨念,以便时刻惕厉,着意掩饰,只给她一个表象。而这表象为了显得始终一贯,忠贞不渝,变得日益虚假了。
我同玛丝琳的关系暂时维持原状,尽管我们的枕席之欢越来越浓烈。我的掩饰本身(如果可以这样说,我要防止她判断我的思想的行为)也使情欲倍增。我是说这种情欢使我经常照顾玛丝琳。被迫作假,开头我也许有点儿为难。然而,我很快就明白,公认的最卑劣之事(此处只举说谎一件)难以下手,只是对从未干过的人而言;一旦干了出来,哪一件都会很快变得既容易又有趣,给人以再干的甜头,不久好像就顺情合理了。如同在任何事情上战胜了最初的厌恶心理那样,我最终也尝到了隐瞒的甜头,于是乐在其中,仿佛在施展我的尚未认识的能力。我在更加丰富充实的生活中,每天都走向更加甜美的幸福。
从拉韦洛到索伦托,一路风光旖旎。这天早上,我真不期望在大地上看到更美的景色了。岩石灼热,空气充畅,野草芳菲,天空澄净,这一切使我饱尝生活的美好情趣,给我极大的满足,以至我觉得百感俱隐,唯有一种淡淡的快意萦绕心头。缅怀或惋惜,希冀或渴求,未来与过去,统统缄默了,我只感受到现时送来和带走的生活。——“身体的快感啊!”我高声发起感慨,“我的肌肉的铿锵节奏!健康啊!”
玛丝琳过分文静的快乐会冲淡我的快乐,正如她的脚步会拖慢我的脚步一样,因此,我一大早就动身,比她先走一步。她准备乘车赶上我,我们预计在波西塔诺用午餐。
快到波西塔诺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在怪声怪调地唱歌,伴随着车轮的隆隆低音。我立刻回头望去,起初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大路到这里绕峭壁拐了个弯。继而,赫然出现一辆马车,狂驶过来,正是玛丝琳乘坐的那辆。车夫立在座位上,一边扯着嗓子唱歌,一边手舞足蹈,拼命鞭打惊马。这个畜生!他经过我面前,听见我吆喝也不停车。我险些挨轧,纵身闪到路旁……我冲上去,无奈车跑得太快。我担心得要命,既怕玛丝琳摔下来,又怕她待在上面出事儿,马一惊跳,就可能把她抛到海里去。马陡然失蹄跌倒。玛丝琳跳下车要跑开,但我已经赶到她面前。车夫一看见我,迎头便破口大骂。我火冒三丈,这家伙刚一出口不逊,就扑上去,猛地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同他在地上扭作一团,但我没有失去优势。他似乎摔蒙了,我见他想咬我,照他面门就是一顿拳头,打得他更不知东南西北了。我仍不放手,用膝盖抵住他的胸脯,极力扭住他的胳膊。我瞧着这张丑陋的面孔,它被我的拳头砸得更加难看了。哼!这个恶棍,他唾沫四溅,涎水满脸,鼻子流血,还不住口地骂!真的!把他掐死也应该。也许我真会干得出来……至少我觉得有这个能力,想必是顾忌警察,才算罢手。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个疯子牢牢捆住,像口袋一样把他扔到车里。
嘿!事后,玛丝琳和我交换怎样的眼神啊!当时危险并不大,但是我必须显示自己的力量,而且是为了保护她。我立即感到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她,愉快地全部献给她……马站了起来。我们把醉鬼丢在车厢里不管,两人登上车夫座位,驾车好歹到了波西塔诺,接着又赶到索伦托。
正是这天夜里我完全占有了玛丝琳。
我在交欢上仿佛焕然一新,这一点你们理解吗?还要我重复吗?也许由于爱情有了新意,我们的真正婚礼之夜才无限缠绵。今天回想起来,我还觉得那一夜是绝无仅有的:炽热的欲火、交欢时的惊奇,增添了多少柔情蜜意。一夜工夫就足以宣示最伟大的爱情,而这一夜是多么铭心刻骨,以至我唯独时时念起它。这是我们心灵交融的片刻的欢笑。但是我认为这欢笑是爱情的句点,也是唯一的句点。此后,唉!心灵再也难于跨越,而心灵要使幸福重生,只能在奋力中消损。阻止幸福的,莫过于对幸福的回忆。唉!我始终记得那一夜。
我们下榻的旅店位于城外,四周是花园和果园,客房外面伸出一个宽大的阳台,树枝拂得到。晨曦从敞着的窗户射进来。我轻轻地支起身子,深情地俯向玛丝琳。她依然睡着,仿佛在睡梦中微笑,我觉得自己更加强壮,而她更加柔弱,她的娇媚易于摧折。我的脑海思绪翻腾,思忖她不说谎,心中暗道我一切都为了她,随即又讲:“我为她的快乐究竟做了什么呢?我几乎终日把她丢在一旁。她期待从我这儿得到一切,而我却把她弃置不管!唉!可怜的,可怜的玛丝琳!”转念至此,我热泪盈眶。我想以从前身体衰弱为理由为自己开脱,但是枉然。现在我还只顾自己,一味养身,又是为何呢?眼下我不是比她健康吗?
她面颊上的笑意消失了,朝霞尽管染红每件物品,却使我猝然发现她那苍白的忧容。也许由于清晨来临,我的心绪才怅然若失:“玛丝琳啊,有朝一日,也要我护理你吗?也要我为你提心吊胆吗?”我在内心高呼道。我不寒而栗。于是,我满怀爱情、怜悯和温存,在她闭着的双目中间亲了一下,那是最温柔、最深情、最诚笃的一吻。
我们在索伦托度过的几天很惬意,也非常平静。我领略过这种恬适、这种幸福吗?此后还会尝到同样的恬适和幸福吗?……我厮守在玛丝琳的身边,考虑自己少了,照顾她多了,觉得跟她交谈很有兴味,而前些日子我却乐于缄默。
我认为我们的游荡生活能够令我心满意足,但我觉察出她尽管也优哉游哉,却把这种生活看作临时状况。起初我不免惊异,然而不久就看到这种生活过于闲逸。它持续一段时间犹可,因为我的身体终于在舒闲中康复,但是赋闲之余,我第一次萌生了工作的愿望。我认真谈起回家的事,看她喜悦的神情便明白,她早就有这种念头了。
然而,我重新开始思考的历史上的几个课题,却没有引起我早先的那种兴趣。我对你们说过,自从患病之后,我觉得抽象而枯燥地了解古代毫无用处。诚然,我以前从事语史学研究,譬如,力图说明哥特语对拉丁语变异所起的作用,忽视并且不了解西奥多里克 、卡西奥多罗斯 和阿玛拉逊莎 等形象,及其令人赞叹的激情,只是钻研他们生活的符号和渣滓。可现在,还是这些符号,还是全部语史学,在我看来却不过是一种门径,以便深入了解在我面前显现的蛮族的伟大与高尚。我决定进一步研究那个时期,在一段时间内,集中考查哥特帝国的末年,并且趁我们旅行之机,下一程到它灭亡的舞台——拉韦纳 看看。
不过,老实说,最吸引我的,还是少年国王阿塔拉里克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这个十五岁的孩子暗中受哥特人的怂恿,起来同他母后阿玛拉逊莎分庭抗礼,如同马摆脱鞍辔的束缚一般抛弃文化,反对他所受的拉丁文明的教育,鄙视过于明智的老卡西奥多罗斯的社会,偏爱未曾教化的哥特人社会。趁着锦瑟年华,性情粗犷,过了几年放荡不羁的生活,慢慢完全腐化堕落,十八岁便夭折了。我在这种追求更加野蛮古朴状况的可悲冲动中,发现了玛丝琳含笑称为“我的危机”的东西。既然身体不存在问题了,我至少把思想用上,以求得一种满足,而且在阿塔拉里克暴卒一事中,我极力想引出一条教训。
我们没有去威尼斯和维罗纳,匆匆游览了罗马和佛罗伦萨,在拉韦纳停留了半个月便返回巴黎,戛然结束旅行。我同玛丝琳谈论未来的安排,感到一种崭新的乐趣。如何度过夏季,仍然犹豫未决。我们二人都旅行够了,不想再走了。我希望安安静静地从事研究,于是,我们想到一处庄园。那座庄园在诺曼底草木最丰美的地区,位于利雪与主教桥 之间,它从前属于我母亲,我童年时有几次随她去那里消夏,自从她仙逝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我父亲把它交给一个护院经管。那个护院现已年迈,他自己留下一部分租金,并按时把余下部分寄给我们。在几股活水横贯的花园里,有一座非常好看的大房子,给我留下了极为美妙的印象。那座庄园叫作莫里尼埃尔,我认为到那里居住比较适宜。
我还谈到,这年冬季去过罗马,但这次是作为研究者去的,而不是去当游客。不过,最后这项计划很快给打消了,因为我在那不勒斯收到一个久已到达的重要邮件,突然得知法兰西学院空出一个讲席,好几次提到我的名字。虽说是代课,将来却正因此而能有较大的自由。函告我的那位朋友还指出,我若是愿意接受,只需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他力主我接受下来。我先是迟疑,特别怕受人役使;继而又想,在课堂上阐述我对卡西奥多罗斯的研究成果,可能很有意思,而且,这也会使玛丝琳高兴,于是我决定下来。一旦决定,我就只考虑有利方面了。
在罗马和佛罗伦萨的学术界,有我父亲不少熟人,我同他们也建立了通信关系。如果我要到拉韦纳和别的地方考察研究,他们可以提供各种方便。我一心想工作。玛丝琳也百般体贴,曲意迎合,巧用心思促使我工作。
在旅行结尾阶段,我们的幸福十分平稳宁静,没有什么好叙述的。人们最动人心弦的作品,总是痛苦的产物。幸福有什么可讲的呢?除了经营以及后来又毁掉幸福的情况,的确不值得一讲。——而我刚才对你们讲的,正是经营幸福的全部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