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存的关汉卿剧本十八种中,《窦娥冤》是他的代表作品。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谓:“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窦娥冤》描写一个善良无辜的妇女受迫害不屈而死,具备悲剧的本质。
《窦娥冤》的题材,无他书可证。此故事不见于笔记、话本,但来历很悠久。此剧当是取民间流传的故事,而关氏加以处理经营者。
窦娥故事的来源最为古远:
1、《汉书·于定国传》中东海孝妇的故事。因为冤杀了一个孝妇,东海郡枯旱三年。
2、干宝《搜神记》记东海孝妇周青被冤杀,临刑车载十丈竹竿,上悬五幡,对众誓愿:“青若有罪,血当顺下;青若无罪,血当逆流。”
3、《淮南子》:“邹衍事燕惠王尽忠,左右谮之王,王系之狱。仰天哭,夏五月,天为之下霜。”又,张说《狱箴》:“匹夫结愤,六月飞霜。”
凡此,皆冤狱感动天地的故事。由于一个冤狱,天降灾变,使六月飞霜,使血飞上旗,使大旱三年,都出于民间传说。想来,关汉卿并非捏合此数事以创造此剧本的故事,乃是东海孝妇等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着,渐渐取得窦娥故事的形式,而关汉卿取之以为剧本的题材,而加以剪裁,写成此剧,并非他凭空架构的。
《窦娥冤》的故事有深厚、悠久的民间文学基础。元人杂剧故事都有深厚的民间文学基础。由周青而变为窦娥,神话式的故事到关汉卿的创作里成为现实主义的作品。《窦娥冤》以一个微小的人物被冤死而感天动地,具有深厚的人民性。
《窦娥冤》未说明它的时代,说窦天章上京赴考“远践洛阳尘”,设想时代在东汉。楚州山阳郡是宋代地名(今江苏淮安县),时代不明。所写的社会情况是宋元社会。《窦娥冤》具体地描写了小市民的生活现实,真实地暴露了当时社会的黑暗。《窦娥冤》所反映的社会现实是宋元时代的社会,不是汉朝、魏晋时代。尽管窦天章赴考是去洛阳,而不是去汴都或大都。像窦娥、蔡婆婆、赛卢医、桃杌太守、窦天章、张驴儿等这几个人物是宋元时代的人物。
蔡婆婆所放的高利贷,一年对本对利的,是元代所通行的“斡脱钱”,又称“羊羔儿息”。高利贷的剥削使得贫者益贫,富者益富,是促使阶级尖锐对立的一个原因。这是迫害平民最厉害的东西。其次,加重人民灾难的是到处横行的贪官污吏。据《元史》载:“成宗大德时,七道奉使宣抚使罢赃官污吏万八千七十三人。顺宗时,苏天爵抚京畿,纠贪吏九百四十九人。”又据史载,元大德七年,就有冤狱五千七百件之多。元时差不多无官不贪,包括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的官吏,贪污成为风气。大德在元代还称作是开明兴盛的时期,尚且如此,其他可知。剧本中虽然没有正面攻击高利贷,通过这样一个悲剧性的故事,自然可以看出高利贷剥削是一个罪恶因素。窦天章由于向蔡婆婆借债不能偿还,把女儿割舍了,送入死地;蔡婆婆向赛卢医讨债,几乎被勒死;财富和女色引起了不良之徒的觊觎,而最终断送了窦娥的性命;张驴儿父亲被错误地毒死,张驴儿以后被凌迟处死。这几个人的丧失生命直接、间接都和高利贷制度有关。至于贪官污吏,在元代更为普遍。在本案里,虽然没有写到桃杌受张驴儿贿赂,可是作者刻画桃杌太守云:“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但来告状的,就是我的衣食父母。”寥寥几句话就知道他不但是个糊涂官,而且是个贪官。糊涂、贪污、残酷,三位一体。在那个时代,贪官污吏普遍存在,冤狱不知道有多少,所以窦娥和桃杌等都有其典型的意义。屈打成招是常事窦娥被打得“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晖”。呼天抢地,见不到光明,眼前只有一片黑暗。窦娥愤怒呼喊道:“这都是官吏们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这的是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这些都是强烈的正面攻击贪官污吏的话。
窦娥这样一个善良可爱的女性所受到的种种不幸的遭遇,使我们认识到那个社会的本质。毫无疑问,反抗的矛头是指向统治阶级的。这是《窦娥冤》的现实主义和它的人民性所在,而且它的现实性和人民性比《西厢记》更高。因此,《窦娥冤》这个剧本一向为中国人民所喜爱,直到现在京戏里还有《六月雪》这一个剧本。窦娥成为一个在封建社会里被压迫而有强烈反抗性的典型女性人物。毫无疑问,《窦娥冤》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剧本不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剧本。剧的末尾,窦娥唱道:“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子分忧,万民除害。”又窦天章白:“今日个将文卷重行改正,方显得王家法不使民冤。”这里似乎又有肯定统治阶级的话,我们不能如此看。这个剧本申诉出被压迫的人民的愿望,用坚强无比的斗争精神,促使统治者的反省。在封建社会里有没有清官呢?当然是有的,但是少数。剧本借窦娥之口说过“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冤狱倒是普遍的。窦娥血债得以昭雪,靠冤死者鬼魂的控诉,足见人间许多冤案是不能得到昭雪的。所以窦娥得以申冤,借助于天地的力量。由于她的控诉,感动了天神,显出威灵:楚州大旱三年,冥冥之中,正义得申。固然人民受灾害,也影响了统治者的剥削,于是方始有廉访使的查案(东海孝妇的故事便是如此)。冤狱得申,这是偶然的。所以,《窦娥冤》剧本无一歌颂统治阶级的话,非常显然,作者的立场,自在人民这一边。
按照统治阶级的立场,像窦娥那样一个微小的市民算不得什么,冤枉杀死一个小民,有什么关系?古书上说:“邹衍下狱,五月飞霜。”邹衍是一位谋臣,有了不起学问的人《前汉书平话》说吕后杀了韩信,“其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这些都是冤枉所感召的。而窦娥哪能比邹衍、韩信?窦娥这样一个童养媳、寡妇、小市民的身份,竟能够感天动地。这种民间故事以及发挥民间故事的关汉卿的剧本都体现了人类平等、人民要求有人权保障的民主思想。
《窦娥冤》属于公案剧、社会剧,以冤狱为主题。它控诉冤枉,希望能使人心、天道、王法三者合一没有矛盾,主要以合乎人心为衡量的尺度,统一矛盾,求致封建社会的太平天下。用新观点、用阶级分析来看,这个剧本的主题应该是小市民与官僚统治的斗争。围绕这个主题,错综复杂地描写了其他各方面的真实社会风貌,有丰富的现实内容,主要是揭露那个时代的黑暗面,人民的生活普遍的都很苦。
剧中人物除窦娥外,其他都说不上是正面人物。赛卢医、张驴儿是反面人物,张驴儿更为无赖。桃杌太守是反面人物、糊涂官。蔡婆婆是高利贷者,但在此剧中并非纯为反面人物,其人似乎还善良,待窦娥不错,婆媳的感情同于母女。可是她很软弱,不能反抗张驴儿父子,甚至不止一次地劝窦娥顺从张驴儿,乃是没见识的庸碌之辈,是一城市居民的形象。窦娥对她也有不少讽刺。对窦天章,关汉卿并没把他作为反面人物写,而是作为正面人物的。这是因为关汉卿是读书人,也属于士这个阶层。知识分子求找出路,为统治阶级服务,结果是自己的女儿受屈而死,这是极惨的,所以寄予同情,可是,也并没有歌颂他。窦天章这个人物,与包公有别。包公是一个清官,体现人民的愿望;窦天章不然,他是个悲剧人物。他热衷于功名富贵,用女儿抵债,等于卖掉,把自己唯一的骨肉抛弃了。第四折中窦娥的冤屈得以昭雪,是由于窦娥的主动,窦天章完全被动,几度把案卷忽略过去,而鬼魂又把此卷弄上来。此景凄惨阴森。他读古书,讲礼教,非常迂腐,自己让女儿送死了,还在用三从四德一套大道理教训女儿的鬼魂。关汉卿在剧里让他大讲三从四德,怕也有讽刺意味。
窦娥是正面人物,她是代表贞孝兼备的封建道德的完美人物,也是封建制度、封建道德下的被压迫者、牺牲者。她是最受压迫的。在封建时代,女性受压迫是普遍的,而她呢又是幼年丧母离父,为童养媳;又是早婚,为寡妇。凡女性的种种不幸集于一身,后来又受强梁的蓄意欺侮与太守的酷刑。但是她的性格,在关汉卿剧中所塑造的,是聪明、勤劳稳重、仁慈、勇敢、坚贞不屈,有女性的种种美德。她聪明,有见识。如识透张驴儿父子之为人,劝婆婆不应该留着他们,识透毒药出于张驴儿之手。到官对答清楚,分析事理明白。她富于感情,如对父亲、对婆婆、对已亡的丈夫的感情,都充分表现出来。她坚贞不屈,不肯顺从张驴儿,遭毒打也不肯招。她有反抗性,如责问天道,立下誓愿,变鬼要求昭雪,报复仇人。有这样美德的窦娥而有那样的遭遇,所以怪不得要埋怨天地,认为天地也糊涂了盗跖颜渊,欺软怕硬,顺水推舟了!天地是不是如此呢?一般说来,是如此的,所以古今不平的事真多。而《窦娥冤》这个悲剧有普遍的人民性,这也是一个原因。
有人认为关汉卿在这个剧本里宣扬贞孝观念,不能算是进步的。在市民文艺里,进步的思想表现在好几个方面。反恶霸,反贪官污吏是一种人民立场;反礼教,表现自由婚姻的又是一种进步思想。《窦娥冤》不是爱情戏剧,不以婚姻为主题,并不妨碍它是一个优秀剧本。窦娥被塑造为贞孝性格,乃是一个典型性格。她是封建时代的完人(有标准的优良品性,具备真实封建道德者),因而她的被迫害,更能够获得观众、听众的同情心,达到戏剧的效果。这本戏是严肃的,是悲剧型的。关汉卿有《救风尘》《切宋引章,继嫁周舍后又改嫁安秀实。《切鲙旦》中女主角谭记儿是极聪明伶俐的,她原是寡妇,改嫁文人白士中。关汉卿剧中的女性人物,各有不同,不过在《窦娥冤》剧本中要求一个贞孝性格女性而已,并不宣扬贞节思想。即便有,在剧本中也是次要部分。
窦娥对丈夫有感情是自然的,对张驴儿憎厌也是自然的。
窦娥对蔡婆婆是好的,但说不上怎样孝顺,不失礼教而已。此与她出身有关。她是读书人的女儿,她不忍蔡婆婆挨打而屈招了,乃是对老年人的一片怜悯仁慈之心,所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是为一种伟大的自我牺牲精神和人道主义精神所驱使,并不是服从封建礼教中孝道的教条。她想虽一时招了,免去严刑拷打,未必即成定狱。此意在第四折中窦娥鬼魂补说于父亲前,谁知官吏们糊涂无心正法呢?
桃杌既没有受贿,为什么要毒打逼供呢?不认真、糊涂是一个原因。因为人命案件,是必须要破案,有人抵命的。所以,马马虎虎能定罪就好,出于屈打成招的一途,其事如《错斩崔宁》一样。法律重人命案,但不求细心勘案,则草菅人命。
血溅、飞雪、三年之旱,并非追求浪漫。在中世纪人们的思想意识中有天神、鬼的存在。鬼报仇,同《碾玉观音》,而更为凄惨。此因市民力量还薄弱,未形成资产阶级,封建约束力大,所以市民与封建统治阶级的斗争一般是悲剧性的,只能在天道和鬼神的帮助之下得到胜利。反封建势力包含有封建思想,如天道、鬼神、命运、善恶报应思想等,这是当时的实际。鬼魂出现一场是浪漫主义手法,体现人民的愿望,整个剧本仍是悲剧。这种誓愿报应的思想,和希腊悲剧的有些主题是相仿的。
由于窦娥的强烈反抗,责问天道,使天应验其三个誓愿,这是神话式的处理,以及第四折鬼魂出现、平反案卷的场面,都带有浪漫主义(理想主义)色彩,也是现实主义精神的继续。第三、四折悲剧气氛非常浓厚,演出效果是很好的。亚里士多德对希腊人喜欢看悲剧的解释,认为有净化的效能,这里也可以应用。
到底“天从人愿”。天不主动,天的作为,是人心、人的意志感召的结果,人是主动的。因而这个剧本还是积极的,并非迷信的、消极的。
结尾表示愿金牌势剑把天下滥官污吏都杀尽,为天子分忧,为万民除害,是正旨,是儒家思想。此剧把天心、人意、王法统一起来,并未根本推翻封建制度,只是要去除封建社会中最为人民痛恶的一些痼疾。其进步意义在此,其局限性亦在此。
本剧结构严密,故事情节并无勉强巧合之处,逻辑因果都合乎当时的社会现实。曲词是通俗的,没有华丽铺张的毛病。词曲到此,已经做到十分接近大众口语,其中最精彩的是第三折。
《窦娥冤》有不朽的生命,一直活到今日的剧坛。唯从《窦娥冤》到《六月雪》,故事有改动,悲剧气氛冲淡了,不如关氏原作之佳。《窦娥冤》一剧到明代传奇中改为《金锁记》,今不存全本,情节不完全知道。据程砚秋最近所排《六月雪》戏,大概即据明代传奇古本的。情节与关剧不同,张驴儿为蔡家女佣工之子,张随窦娥之夫上京赴考,途中陷之,将蔡郎推入河中;蔡郎并未死,而张归即以不幸闻。此后张又计谋蔡婆婆,欲毒死她;蔡婆不吃此汤,递与张母吃了,张母死去。张驴儿欲霸占窦娥,窦娥不从,遂鸣官,屈打成招,判死罪。窦娥因对天鸣冤设誓,六月飞雪,遂被放回,未斩。其后,海瑞来重审,把事弄明,判张驴儿死刑。窦娥之夫中举回来,团圆结局。此类改本实无可取,把强烈的斗争性全给冲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