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巴斯特·基顿的钟爱始于二十五年前,恰在他百年诞辰过后不久。那是1996年的春天,我在阿尔萨斯 的斯特拉斯堡大学做交换生,那里距离德法边界不远。当地有一家受州政府资助的小型电影资料馆,“奥德赛”。为纪念1995年的基顿百年诞辰,“奥德赛”在次年春季又举办了一次纪念影展,组织放映了他的一系列经典默片。从我阴暗的地下室公寓到“奥德赛”只有一个街区的距离,此外——同样受益于政府的慷慨解囊——我能享受的学生优惠也十分可观,因而每部影片我都去看了好几遍。
我与这个“Malec” 持久的初遇在我心中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这个面无表情的无名之辈,他的身躯如同橡胶制品一般柔韧——在他自制的默片里,基顿呈现给观众的几乎都是这样的形象。这个表情肃穆、美好优雅、仿佛摆脱了重力制衡的男人是谁?他从哪一个与我们截然不同的宇宙乘风而来?那个世界好似遵循着一套自有的后牛顿派物理学法则。他是怎么做出那些令人叹服的杂耍动作,想到那些叫人捧腹的创意的?银幕以外的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怎么能同时拥有那样灵活的形体、杰出的导演天赋,以及完全不因时光流逝而被削弱的喜剧色彩?
“奥德赛”电影资料馆规模不大,但馆藏和设施都很完备,我每天在那里逗留数小时,试图找到所有关于这个不受重力法则桎梏的男人的信息。不过,从我查找到的资料来看,他的人生故事的确相当精彩,可其中所述的内容都不足以解释他作品中的神秘魅力。这让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我对巴斯特·基顿了解得越多,就越发感到难以理解他。这样的认知让我焦躁不安,又促使我继续探究下去。那年夏天回到美国后,我不断推迟自己提交论文的日期,把研究内容扩大到他生活和工作过的年代——美国历史上一个非凡的年代,从格罗弗·克利夫兰的第二个任期一直延续到林登·贝恩斯·约翰逊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完整任期 ;就我的家庭历史层面而言,则始于我祖父母辈中最年长的人出生的时刻,一直到我出生的那年。
最终我还是写完论文,拿到了学位。其后二十五年里,我离开学术界,转而投身电视行业,后来又为《石板书》( Slate )杂志 写起了影评。在此期间,我也会短暂地进行一些与基顿相关的研究。不妨这么说,想象生活在那个年代的他,已经成了我的一种兴趣。无论何时,只要我听到某件发生在1895年至1966年之间的事情,我就会不自觉地把那些人和事嵌入基顿生活与工作的神秘拼图之中。他的一生不过七十年,但就是在这七十年里,电影这一与他同龄的艺术给这个国家和世界都带来了巨大的、堪称重塑性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确信,要想理解他的人生,就要理解电影作为一种媒介走过的第一个世纪的历史。
回到美国后不久,年轻的我对基顿的沉迷达到了顶峰。一天,我和一名密友约好见面。我们各自吃了一个汉堡,又喝了几杯葡萄酒,之后我们决定一起拿出笔记本,分别尝试创作一首诗。倒不是为了分个高下,只是跟某些朋友分享一瓶酒时,你就会想要那样做。我的诗当然是以巴斯特为主题的;更确切地说,那是一首献给他的诗。它就那样跃然纸上,一首完成度很高的诗,平时我总要冥思苦想,才能写出这样的水平。这首诗是这样的:
越往西,
越迅疾,
巴斯特,赶往
你悲剧的宿命。
攀上桅杆,抵达哀恸之地。
巴斯特,听啊:你在梦中吗?
你在下落吗?你在飞吗?
巴斯特,电影
在死去。
电影在衰败,
时光是股飓风,
声响在
呼号。
无有低语,
也未曾大笑,
巴斯特,
感谢你悲剧的宿命。
我明白,我们应该用自嘲的态度否定自己年少时的多愁善感,可我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早已过了多愁善感的年纪,而我也始终珍视这首五十多个词的短诗。事实上,这首写于二十年前的诗里含纳了这本书的内核,十数年来我一直将其珍藏于心的念头:身为一个普通人的基顿,被时代抛入了20世纪的洪流。为了追溯他飞掠过的痕迹,让我们首先回到他出生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