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兹饭店内部,约1920年。
人们常说巴斯特和罗斯科从相遇的第一天就开始一起拍电影——基顿讲述的每一个版本都是如此,即便细节稍有出入。也是在这同一天里,假设你听信这个故事最紧凑的版本,基顿经人介绍认识了第一任妻子,决定放弃舞台生涯投身电影行业,并且学会了拆装摄影机。
那是1917年3月底的一天,巴斯特和迈拉把喝得烂醉的乔丢在加州,基顿三人组就此散伙。乔用了几周时间才清醒过来,搭乘火车尾随妻子和儿子到了“叮当林”,那是他们给马斯基根的度假屋起的昵称。房子没有供暖,也没有室内排水管道,乔就在这座简陋的小屋里独自一人度过了余下的寒冷冬季。起码按照巴斯特的说法是这样。“银行账户里有足够的存款,”巴斯特在自传里用矛盾的口吻提起这段往事,既对父亲的身体健康表示关切,又对他匮乏的生存环境冷冷地不屑一顾,“爸爸在马斯基根饿不死,孤独对他也不算什么。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决不会悔恨至死。” [1]
这时迈拉去投奔了底特律的亲戚,哈利和露易丝则还在马斯基根附近的寄宿学校。自从迈拉在1893年和乔·基顿私奔以来,这还是家里头一回失去了收入来源。基顿家成了一幢摇摇欲坠的危房——酗酒的父亲,被家暴的母亲,两个学费高昂的弟妹,还没有合适的住处——而巴斯特要背负起所有人的生计。现在轮到他利用自己独特的喜剧技巧和杂耍天分,找到新的职业方向来供养家人,再没有人对他加以限制了;并且要是他运气足够好,或许也能从他和乔重复了十七年之久的父子闹剧中跳脱出来,成为全新的自己。
倒不是说巴斯特的人生列车在纽约碰了壁。他在抵达这座城市的当天,就跟颇有影响力的剧院经理人马克斯·哈特(Max Hart)签订了一份合同,在一年一度的时事讽刺歌舞剧“昨日重现秀”( the Passing Show ,1917)中“单飞”(单人演出)。演出地点是舒伯特剧院公司 旗下的冬园剧院。对基顿而言,加入这场秀是合乎情理的职业选择,相较于他过去长期扮演的歌舞杂耍巡回演出界传奇童星的角色有了地位上的提升,也能得到更高的报酬。“昨日重现秀”往往成为娱乐业新星展现自我的舞台。下一年的演出中,主打的是一对姐弟舞蹈组合,弗雷德和阿黛尔·阿斯泰尔(Fred and Adele Astaire)。人们普遍认为阿黛尔的舞技更高超,舞台表现力也更强,但实际上负责编舞的是她堪称完美主义者的弟弟。和它的竞争对手齐格飞歌舞秀(Ziegfeld Follies)相比,“昨日重现秀”的节目呈现出更明显的色情挑逗意味,以滑稽模仿的形式为观众重现上一个演出季的流行节目,对擅长模仿的巴斯特来说,这无疑是天赐的完美舞台。
即便如此,到了3月,巴斯特还是开始隐隐感到不安。一方面,报纸上都是美国必须加入欧洲战场的新闻——巴斯特本质上是个对政治十分漠然的人,在这个重要的历史时刻,美国可能参战的前景让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很快要被征召入伍,他的担忧在1918年成了现实。眼下更紧迫的问题是,几天后“昨日重现秀”就要开始彩排,然而,如何在没有作为施暴者和受虐者的父亲参与的情况下组织起一个十五分钟的单人节目,基顿对此一筹莫展。没有了舞台上的对手,他要如何制造冲突,或是开场、中段和结尾?没有了把他扔出去的人,他要如何坠落呢?
思虑重重的巴斯特去了查尔兹饭店,点了一叠煎饼。这个细节是他自己讲给传记作者鲁迪·布莱什听的,没有其他佐证;这个被过度神话的故事有好多个相互矛盾的版本,但这段记忆的细节和偶然性听着都像是真的。我们往往会记得那些在生活转折点吃过的东西,在一切将要改变以前,我们吃下的最后一餐——再怎么说,到查尔兹饭店吃早餐这种平常的事也没有虚构的必要,很难说人们能从中得到什么了不起的印象。 [2]
查尔兹饭店是美国首家连锁饭店,故而在全世界范围内也是如此。1889年,塞缪尔和威廉·查尔兹(Samuel and William Childs)兄弟俩在曼哈顿下城创立了第一家分店,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他们的最后一家店面才被一个快餐特许经营连锁巨头收购了,如今这家企业旗下的温蒂汉堡、塔可钟和其他连锁快餐店依然遍布曼哈顿下城。20年代的查尔兹饭店和基顿一样经历了飞速上升期,那时整个国家都沉迷在金钱和速度带来的震颤之中,人们的欲望似乎永无止境。在最鼎盛时期,查尔兹饭店在美国和加拿大开出了125家分店。
科尼岛的查尔兹饭店建于1923年,是一个体量很大的餐饮中心,专为到海滩游玩的家庭和大队游客提供简单、便宜的食物。这是一幢以航海主题浅浮雕装饰外立面的大楼,如同一个饰面砂浆雕成的幻梦,它在大众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如此成功,要是放在今天,我们会说这是整个查尔兹餐饮帝国的一次品牌重塑 。此后的查尔兹连锁餐厅以其独特的建筑风格而闻名,查尔兹兄弟雇用了一支顶尖设计团队,专职打造航海主题的西班牙殖民复兴风格建筑,也辅以其他灵光一现的特色装饰。
直到20世纪20年中期,就像电影业一样,查尔兹连锁饭店在力所能及的每个地点都建起了装饰风格繁复大胆的品牌宫殿。如今,跟随网上的步行观光导览,还能在纽约城里找到散落的查尔兹建筑。例如你会看到市中心一家“星期五餐厅” 的遮阳篷上方一扇弧度优雅的装饰风格玻璃窗,或是路过皇后区的一家披萨连锁店,其门脸被紧密缠绕的海马图案环绕着,显出与内里售卖食物不甚协调的过分高雅,它们如同一缕令人振奋的海风,提醒纽约人,不管平日里你们会不会想起自己的祖先,别忘了你们是岛民。 [3]
然而,让我们回到20世纪10年代,查尔兹连锁饭店独特的外观与奇思妙想或航海冒险都不沾边,而是摩登、洁净和效率的代名词。那个年代的查尔兹饭店以其铺满白色瓷砖的简洁餐室和穿着白衣的女服务生而闻名,当时从事这个行业的大多是男性,于是这也成了查尔兹的一个“现代”创举。不同口味的“薄煎饼”——黑麦、燕麦和荞麦——是查尔兹的特色菜,通常由女厨师在沿街橱窗前用煎饼锅现场烹制,以此来吸引顾客。真正引起路人兴趣的不只是滋滋作响的薄饼,更是站在窗户后面翻动煎饼的年轻女性纯真外表下隐隐散发的情欲魅力,正如《时代》杂志明白写下的报道:“站在橱窗里的完美无瑕的年轻女性,翻动着最纯正的煎饼,这一景象吸引了路人的关注,同时也向他们发出邀请。” [4]
在他1936年的短片《歌剧大满贯》( Grand Slam Oper )里(这是基顿在低潮期和“贫困行” 哥伦比亚电影公司一起制作的最好的低成本“骗子”影片之一),基顿设置了这样一个场景:在一家不具名的饭店里,一个漂亮姑娘站在窗边翻动煎饼。基顿恍惚地盯着她看,贪婪的视线惹恼了姑娘,她把一张煎饼径直翻到两人之间的平板玻璃窗上,挡住了他的脸。
到查尔兹当服务生要求经过充分训练,举止要端庄娴静,言谈间不能出现“餐厅行话”。相较于同时代从事其他服务行业的女性,这份工作能够为她们获得更高的报酬,不过女孩们也要花钱购买并浆洗自己的白衬衣,要是不小心打碎了店里的陶瓷餐具,或是放走了没付账的顾客,她们也要自掏腰包赔偿损失。这些年轻女性大多是外国人,为工薪阶层和中产阶级奉上有益健康的便宜餐食。 [5]
查尔兹连锁饭店在世纪之交的兴盛部分彰显了那个时代人们更广阔的需求,要重塑一切,要隐姓埋名,要随心所欲地流动,还要追求创新。餐厅的白色瓷砖装修提供了一种随意亲近的中性氛围,如同一面空白的平面银幕,在它的映衬下,一切城市际遇都有可能在此展开。20世纪的流行文化中常有查尔兹饭店的剪影。1935年,E.B.怀特(E. B. White)在《纽约客》发表了一首诗作,描绘了他目睹的一段查尔兹顾客与女服务生之间的暗流涌动。身穿白衣的女招待先是彬彬有礼地为客人提供了常规服务,之后又带着“克制的微笑”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如一场夏雨般倏忽而过”。 [6]
在理查德·罗杰斯(Richard Rodgers)与劳伦兹·哈特(Lorenz Hart)合作的经典流行歌曲《曼哈顿》( Manhattan ,1925)中有这样一段歌词,把查尔兹饭店描绘成一个会让人破产的时髦甚或浪漫之地:“我们要去杨克斯/真爱会在那里齐聚/到荒野里/一起饿肚皮,亲爱的,到查尔兹去。”近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后,贝蒂·卡姆登和阿道夫·格林(Betty Comden and Adolph Green)又在音乐剧《奇妙小镇》( Wonderful Town ,1953)中的一首歌里提到它的名字。演唱这首歌曲的是来自阿拉巴马的女主人公,一个想要出人头地的女演员,来到纽约的她“无所不能/契诃夫和莎士比亚和王尔德/而今他们看着她在查尔兹翻煎饼”。等到1968年,电影《单身公寓》( The Odd Couple )的开场镜头里,当心烦意乱的杰克·莱蒙穿过曼哈顿夜晚的街道时,镜头的一个角落清晰地拍到了亮起霓虹招牌的查尔兹饭店。
1917年的那一天,巴斯特点了哪道煎饼,这个细节已经遗落在了历史的碎片里,但正如他后来告诉布莱什的,不管他点了什么,他都不在意,毕竟他的心思都被别的东西占据了。他付了十美分的账单——如果他点了咖啡,那就是十五美分——起身往街上走去,恰好撞见了娄·安格尔(Lou Anger),后者过去也是一名歌舞杂耍喜剧演员,当时在罗斯科·阿巴克尔电影公司当经理人。娄问巴斯特有没有看过拍电影的现场?他没有。好吧,那不如一道去阿巴克尔的片场看看?他正在筹拍自己的第一部独立制作影片《屠夫小子》,这会儿还在准备第一天的拍摄呢。
众所周知,巴斯特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的三四则轶事,这成了他接受采访的套路,而接下来的这场相遇就是其中之一。假设你听信这个故事最紧凑的版本,在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他被介绍认识了他最好的朋友,他将来的妻子,还有将要改变他一生的艺术形式,而他也将参与塑造它的历史。然而,当我想到那个三月底的早晨,想到那个停留在两个时代之间悬而未决的时刻——对巴斯特这个人和美国这个国家都是如此——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查尔兹饭店的模样:没有吃完的煎饼,刊登战争头条的报纸,穿着浆洗过的白色连衣裙的女服务生轻盈的身形。我不禁想象,她们中那个负责为他服务的人有没有注意到这个苦着脸的英俊男子,在为他清理没有动过的盘子时,有没有违背规矩露出一丝微笑。
[1] Keaton and Samuels, My Wonderful World of Slapstick , 90.
[2] Blesh, Keaton , 84.
[3] “Remaining Childs Restaurants,”Forgotten New York, July 25, 2015, https://forgotten-ny.com/2015/07/remaining-childs-restaurants/.
[4] “Business: Childs’War,” Time , February 11, 1929.
[5] “Lost Washington: Childs Fast Food Restaurants,”Greater Greater Washington, Nov. 30, 2010, https://ggwash.org/view/7454/lost-washington-childs-fast-food-restaurants.
[6] E. B. White,“Spain in Fifty-Ninth Street,” New Yorker , June 15, 19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