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学四年级在出版社从事美术图书的编译工作,我就有个困惑:老板为什么要与我为那些本来没有标题的画作编一个画题?为那些没有题诗的画作加上诗句呢?编写画题的目的我明白,画家在展览或者是出版图录的时候,总不能每一幅画都写“山水”吧?山水一、山水二……没完没了。观众可能也是,看了半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不晓得画家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编写题目难不倒我,我看到绘画的图像,凭直觉想一个标题,或是摘录古诗词当中的句子,希望观众看了标题,和画作联想在一起,得到诗情画意的效果。
可是,本来古典诗写得就不多的我,要为绘画作品创作诗句,就有些词穷了。明明已经画得很好的,为什么还要写一些字在上面呢?这样是增加画面的意涵?还是可能破坏画面呢?我思前想后,发现这原来是中国绘画的历史传统使然,从中国东传到亚洲其他国家,东方绘画中,经常都有题诗落款的习惯。以前的画家饱读诗书,自己创作诗歌不成问题。现在职业技能分工,绘画卓越的艺术家也未必能写出像样的诗句,这就是老板要我这个中文系出身的编辑来提供服务的地方。
这意思是说,如果一幅画上面没有题诗落款,就仿佛是不完整的。即使明白这是一种传统习惯,到了20世纪,为什么这个习惯不能调整呢?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对于水墨画的审美定式,他要求诗歌、书法、绘画在同一个二维平面上同时出现,给予观者既有视觉方面的美感,又有文字意义的深度。这促使我后来创发了研究文本和图像的“文图学”(Text and Images Studies)。
过去我们比较只从器材工具方面来解释,为什么东方美术把诗书画三绝作为最高的艺术标准和境界探求。意思是:和西方不同,东方的水墨画是用毛笔蘸墨,写在画在纸上,绘画和写字用的基本上是同一套工具。尽管在细分上面,可能写字和画画的毛笔不完全一样;写字和画画的纸也可以区别。但是大体来说,如果不讲究,也是可行的。这和西方的油彩或是壁画有很大的不同。
况且,西方很多的艺术家是受委托而创制艺术品,他们虽然是创作者,但是不一定可以轻易在自己的作品上面留下文字的记录。很多东方的艺术家,不一定是职业艺术家,他们可能就像苏东坡、郑板桥一样,主业还是为朝廷工作的官员,公务之暇,写写画画作为消遣。他们的作品,很多都是为了自娱,而不是商品。郑板桥为自己的画作明码标价,在当时是相当特殊,也引起非议的。因此,文人画家具有一定的自主性,高兴在自己的画作上写什么涂什么,自己可以决定,这是东方艺术比西方画家还自由的一点。
工具相近、创作自主,为画上题诗提供了有利的条件,还有一个要素很少人注意到,诗书画和谐融通同一画面,取决于汉字的视觉性质。研究文图学,我发现汉字并不是一般说的“表意文字”(ideography),而是视觉文字(visual text),视觉文字的线条符号写在画面上,达到既表形象,又传意义的效果,详情请见本书第五章。这里集中谈题画文学。
前一章我们说到苏东坡和弟弟分离,到陕西凤翔府担任节度判官。他在凤翔有机会欣赏到一些古文物和文化景观,写下了《凤翔八观》诗。《凤翔八观》之一的《王维吴道子画》虽然不是直接写在画面上,一样也可以归类为题画文学。《王维吴道子画》中,关于王维画竹,苏东坡写道:
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
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
意思是:王维画的竹子虽然看起来竹叶交叉凌乱,但是乱中有序。两丛竹子,由根到节到叶,都可以看出严整的逻辑条理。
这样的题画文学写作状态,我称之为“有一说一”,就是将所见直接用文字记录下来,没有多余的部分,这是最基本的常见写作形式。
苏东坡受到父亲苏洵喜欢欣赏和收藏书画文物的影响,耳濡目染,也对题写艺术品文物越来越上心。起初“有一说一”的题画文学写作状态,逐渐提升,到了“有一说二”和“说一又别是一”的写作状态。我们之后再来看他在神宗元丰八年(1085)49岁时写的两首诗。
绘画的流传和保存不易,我们现在读的很多题画文学不能确定是不是直接写在画面上,也找不到原画作来印证。如果作品的题目不够清楚,或是读者没留言这实则是题画文学,就会像清代的文人毛奇龄读苏东坡的《惠崇春江晚景》,闹了大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