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三年和高中三年读的都是女子学校。
放学时,上千位少女从校门口鱼贯而出,走在人行道上,场面煞是壮观。有时会看见其他学校的男学生等在路边,我也会好奇地对他们多看两眼,很想知道他们在等的是长得怎么样的女生?
如果说小学时我知道的苏东坡就是林语堂说的“无可救药的乐天派”,我特别喜欢看他和苏小妹斗嘴;和佛印和尚斗智的故事,觉得他的搞笑滑稽让生活充满趣味。中学时的我,开始注意苏东坡风流潇洒的一面,也就是遇到什么问题都能够坦然处之,即使遇到挫折,也能够勇于应对,并不怨天尤人。可能是因为中学时候,我开始遭遇考试的失败,觉得自己应该算是努力了,但是结果并不理想。
我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作文被老师拿去刊登在学校的校刊上。于是校刊和校外的报纸偶尔会看到我的文章。投稿刊出,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后来我遇到编辑不欣赏,要我修改稿件;或者是退稿;甚至置之不理的情况。这种直接或者间接的拒绝和冷漠相对,让我不知所措。我重新翻看苏东坡的传记,我想知道,一个人如果想实现什么理想,但是现实却很残酷的时候,可以怎么样熬过自己屡屡想要放弃的那个念头呢?那时,我开始关注乌台诗案前后苏东坡的变化。
幸亏我参加大学的入学考试数学成绩出乎意料的好,让我侥幸考进了台湾大学。那年,由于考题设计有些偏差,对部分答案采取包容给分。于是我获得加分,可以上台湾师范大学历史系。不过,我并不想当中学老师。回想自己在中学时期,为了考试,参加补习,牺牲很多兴趣,也浪费很多时间。
曾经有一次,实在答不出数学题,我在数学考卷的背后随便写了几首发牢骚的句子,也算是打油诗吧。结果被老师发现,没收了我的考卷,还当场打了我的手心。
小时候被鼓励的创作,现在是对我的一种侮辱。写诗这件事形成了我心头的阴影。那意思是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你连基本的数学都不过关,怎么去学文?写诗?真是个笑话!想到以后,如果师范大学毕业要去当中学老师,我实在没有把握自己能够和学生一起安然度过那段青春炸裂,彷徨叛逆的时期。我最爱的,还是文学。我选择了不加分,留在台湾大学中文系。
没想到,我进了中文系,得到的第一个震撼是,老师说:“中文系是培养学者,不是培养作家的。”虽然课程里有习作课,一个学期交一篇作品,那也只是陪衬而已。那些作业,是为了得到成绩,老师也没有教我们怎么写。这样的失望,让我怀疑我对中文系的幻想,实在太天真。
大学四年级,周围的好朋友几乎都在准备考研。我在学校对面,找到了一家图书出版公司,一星期只有几个小时上课,其他时间我都在出版社工作。
从高中开始,我就担任学校的刊物编辑。编辑工作对我并不费力;费力的是,我虽然上过中国美术史的课,对于现当代的水墨画家并不熟悉。老板问我:“会不会写旧体诗?”我说:“写过两首。”于是我马上被录用了。
我并没有说谎,我就写过两首旧体诗,上学期一首,下学期一首。
老板分派给我的工作,是为绘画作品定题目和写诗。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专有的名词叫作“题画诗”。我到图书馆查阅可能有用的资料,才晓得,原来为绘画写诗,而且写在画面上,这是东方美术的特色。在西洋油画上面,连签名都比较少,何况是写完整的诗句呢?为了应付工作,以及纯粹的好奇,我开始收集关于题画文学的资料。这时,苏东坡又进入了我的视线。
在出版社下班以后,过个马路,回到校园。我去图书馆找正在苦读的同学,等他们和我一起吃晚饭。在图书馆不让聊天,我也就找个位子,随便拿一本书来读。
我读的是叶庆炳老师的《中国文学史》下册。中国文学史课只上到唐代文学,下册从宋代文学开始,我的课本一片空白。我想:这上下两册书,我只读了一册就要毕业了,花了钱买书,竟然一眼都没读,真是太可惜了!何况,下册就有苏东坡呀!读着,读着,觉得津津有味。发现不为什么成绩、考试而读书,也不是为了应付工作而读书,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抛开工作上的烦恼,一头栽进古代文学的世界里,那样怡然自得地穿越,现在叫作“心流”的状态,使我暂时得到了心灵的安顿。读着,读着,好友问我:“既然你也读了,要不一块儿去考研?”我想,也好。我虽然喜欢出版社的工作,也还没决定毕业以后是否就留在原公司。于是,我从陪读到陪考,到榜上有名。
读硕士期间,正好遇到台湾“解严”。报纸不但不再只有三张纸,内容可以更加丰富而多元。我有机会被推荐到《中央日报》,去开设新的版面。这个版面叫作“长河”,可以说是源远流长的文化之河;也可以说就是长江黄河,目的是文化、文学、艺术的知识普及。我构思了一些栏目,比如“名人的童年时代”,请学者专家或是作家为一般读者写历史上的名人是如何度过他们的童年?谈他们的家庭教育对未来发展的影响。
我在《中央日报》工作的时间不长,因为实在分身乏术。
硕士课程经常要求写报告,罗联添老师开设的唐代文学专题课是两周就要做一次书面和口头报告,也就是每次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选题,写出了报告,在课上发表,被老师批评之后,马上还要再去找下一次的选题,要求很大的阅读量和知识储备。我在《中央日报》算是个全职的工作,这让我实在吃不消。于是辞去工作,专心读书。
我的兴趣转向美学、哲学、文艺学,以中国美术史和中国文学史为基础,加上之前在出版社工作期间,对于题画文学的收集整理,知道除了郑骞老师、青木正儿先生的单篇论文,几乎没有什么人特别谈过题画文学。既然这是东方美术的重要特色和艺术成就,值得好好探索。我的硕士论文研究清代文人画家郑燮的《郑板桥题画文学研究》(后来修订补充为《三绝之美郑板桥》,台北花木兰出版社,2009年出版)就这样应运而生。论文的一部分还曾经参加中文系的学术论文比赛,获得特优奖的鼓励,这让我信心倍增。
没有时间在报社工作,我接的零碎的活儿,是为广播电台和公共电视台写稿。台湾开放民众去大陆探亲,我供稿的传播公司规划去大陆拍摄中国古典诗词当中的锦绣河山。我对这个主题非常感兴趣,觉得是自己能够结合书本上学习的内容和写作的能力,呈现在影片中,普及文化教育和历史知识的最好机会,于是一心想毕业以后投身电视节目制作工作。
我的硕士论文指导教授曾永义老师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我去做电视节目抛头露面是大材小用,应该继续读博士,好好把题画文学彻底研究通。我想:与其抗辩,不如顺从。就给老师一个机会,证明我不是做学术研究的料,没那个命吧?
所以我又随大流,去考博士班了。这次的心态比考硕士的时候更为轻松,觉得未来就是要走媒体这一行,回到我高中时就想要做的人生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