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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用动物来思考机器人

动物是很好的思考对象。 1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法国作家、哲学家、人类学家

那时,我刚好怀孕3个月,虽恶心不适,但干劲儿十足。在加利福尼亚州山景城(Mountain View)与人合办了一场为期两天的研讨会后,我获得了一个自己无法回绝的机会。

那天一大早我就起床出发,从圣何塞飞到丹佛,再转机到波士顿,接着从波士顿飞到瑞士的苏黎世。在到达苏黎世后,我又辗转搭乘了好几趟火车赶往德国的巴伐利亚州,最终如愿以偿,到达了我此次长途跋涉的目的地——因戈尔施塔特(Ingolstadt)。

因戈尔施塔特是一座大学城,毗邻多瑙河畔。那里建筑物的屋顶皆是绚丽的红色,而街道则都是由鹅卵石铺就而成的。因戈尔施塔特以其建于19世纪的医学实验室闻名,当时的科学家和学生正是在这样的实验室里对死猪做了实验,玛丽·雪莱(Mary Shelley) 也因而有了创作灵感。在她1818年创作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 Frankenstein )中,大部分故事都发生在巴伐利亚州的这座城市。 2 然而,让我长途跋涉9 300多千米来到这里的动因并非《弗兰肯斯坦》,而是因为因戈尔施塔特也是德国豪华汽车制造厂商奥迪汽车股份公司(后文简称奥迪)的所在地。

2017年,奥迪发起了一项研究计划,旨在围绕有关人工智能、自动驾驶汽车和未来工作的社会问题进行调查。我欣然接受了这次会议邀请,迫切地想了解他们的想法。当我在肾上腺素和兴奋心情的刺激下抵达奥迪的运营基地时,我正处于怀孕的下一个阶段,恶心反胃的情况开始缓解(谢天谢地,餐厅里的自助午餐是味道浓郁、辛辣的俄式炖牛肉和面条)。

我此次的拜访还包括参观汽车制造车间。那是一个灰蒙蒙的阴天,在参会者聚集的总部大楼外,一辆巴士接上我们,载着我们穿过单调而庞大的建筑群,最后来到一个巨大的仓库前。我按照指示,把手机扔进了走廊上脏兮兮的橡胶盒子里,随后跟着向导来到了车间。

进入车间,映入眼帘的是众多装配着机械臂的巨大吊笼。它们高悬在我们的头顶上方,令人啧啧称奇。机器人在自己的空间旋转着,以一种快速、精准且令人着迷的舞蹈节拍移动,它们在处理那些最终会组装成汽车的金属部件时火花四溅。我们对这一壮观的景象赞叹不已,几乎没有注意到远在车间另一端正在处理汽车车身的工人。在向导看来,机器人平稳的操作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几乎可以用无聊来形容,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几十年来,汽车公司一直在工厂里使用机械臂。但奥迪之所以推出新的人工智能计划,是因为它知道,尽管工厂的这些机器人展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高质量的德国工程,但它们并不是未来的机器人。

机器人会取代我吗

机器人的世界正在发生变化。随着传感、视觉处理和移动端日新月异的发展,机器人现在能够走出像工厂和仓库这样的传统场所,进入新的空间,而这个空间目前是由人类把持的。像奥迪这样的公司正在大举投资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这些技术的用武之地不仅在工厂里,也在汽车上。现在,机器人被用于诸如检查下水道、拖地、递送墨西哥卷饼、陪伴我们年长的家人等许多事项中。从家庭到工作场所,一场革命即将来临。而这对于我在汽车制造厂所看到的那些在车间另一端的工人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新闻头条报道称,随着机器人技术的发展,工人并不是唯一处于失业边缘的人——人人皆如此。在更大范围内的经济动荡和社会焦虑的背景下,这一话题已经从“机器人会取代我吗”转向了“机器人多久以后会取代我”。

许多人对预期的机器人接管并不兴奋。大家的担忧尤其集中在这样的想法上:我们创造出具有类似人类的能力且与我们相似的东西,而它将夺走方向盘,伤害我们或我们的孩子。新闻头条描绘了一些反乌托邦的景象,那里充斥着机器人经营的餐馆和酒店,机器人接手了所有人类的工作,甚至连保姆和男朋友也都被机器人取代。在玛丽·雪莱的故事中,维克多·弗兰肯斯坦(Victor Frankenstein)在因戈尔施塔特学习医学,他创造了一个自主的、智能的生物,然而这个智能生物最终与他反目成仇。人们认为《弗兰肯斯坦》一书中的怪物形象是关于机器人的早期描述,与犹太民间传说中的泥人怪物一样,尽管该书的出版比“机器人”一词的出现早了一个多世纪。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 后来将公众对机器人的负面态度描述为“弗兰肯斯坦情结”。 3 现在,一家汽车制造商正在努力应对这种情况的现代版本,而它起源于200多年前的同一座城市——因戈尔施塔特。

这种担忧有道理吗?我们确实看起来试图用机器人取代人。2017年10月,也就是我到访因戈尔施塔特的同年秋天,沙特阿拉伯授予一个名叫索菲亚的外形逼真的人形机器人公民身份。 4 这一公告引起一片哗然:在一个从未宣布(且未实施)女性驾驶汽车的权利的国家,机器人却被赋予了权利!我收到了大量电子邮件和电话,很多来自那些想探讨机器人是否应享有人权的记者。在那个时间点上,我怀有身孕,所以没有理会他们中的大多数。沙特阿拉伯将公民身份授予了一个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先进的机器人,我认为这基本上只是一个宣传的噱头而已。但就像以往一样,每当机器人成为新闻,我就会收到在法律、社会和道德层面探讨该问题的有关来电。然而,我自己的问题则是:为什么这个噱头会突然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

我对机器人和社会科学的热情可以追溯到我还是一名法律和经济学研究生的时候。在我完成学业的过程中,我遇到过一些来自机器人实验室的学生,我开始阅读晦涩难懂的机器人伦理学论文,并与朋友就机器人问题展开激烈的争论,尤其是在喝了一两杯酒后。我买了一个小恐龙机器人作为“宠物”并“收养”了它(详见第10章)。我开始追问诸如“日益增长的机器人化将对社会产生什么影响”等问题。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我所想象的学术生涯的开始。10多年来,我一直与机器人专家并肩工作,将我的法律和社会科学背景应用于这项技术领域之中。我研究专业文献,钻研人类心理学,做实验,并与全球各地的人们进行交流。

我很清楚,我们最熟悉的机器人的概念来自科幻小说,我一直很喜欢阅读科幻小说。从儿时起,我就开始阅读所有我能找到的科幻小说,从低俗的小说到像美国儿童文学作家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Le Guin)和美国科幻小说家奥克塔维娅·巴特勒(Octavia Butler)这样的伟大作家的作品,他们为我打开了新思路。但由于在机器人领域工作,我也看到了西方主流科幻小说对机器人的描述是如何反其道而行之的。正如技术评论家萨拉·沃森(Sara Watson)指出的那样,我们的故事常常将机器人与人类进行比较。 5

我认为这种将机器人与人类进行比较的做法限制了我们:它引发了人们对机器人能力的困惑,加剧了人们对失去工作的过度恐惧,引发了如何追究伤害责任的奇怪问题,并导致了担心我们对机器人产生情感依恋的道德恐慌。我遇到的将两者进行比较而产生的主要问题是,它导致了一种错误的决定论:当我们假设机器人将不可避免地使人类的工作自动化并损害人类与他人的正常社交时,我们并没有创造性地思考该如何设计和使用这项技术,也没有看到自己在围绕它塑造更广泛的系统时拥有哪些选择。

用动物思考新物种的未来

本书提供了一个不同的类比。这是我们都熟知的例子,它以令人惊讶的方式改变了这场讨论。纵观历史,我们一直将动物用于工作、武器装备和陪伴等方面。 像机器人一样,动物可以感知、做出自己的决定、对世界产生影响并学习;像机器人一样,动物对世界的感知和参与方式与人类不同。 这就是为什么几千年来,我们一直依赖动物帮助我们做一些我们无法独自完成的事情。在使用这些有自主能力的,有时是变幻莫测的智能体(agent)时,我们并没有被替换,而是在关系和技能方面得到了提升。

我们驯化牛来耕田,学会了骑马,以新的方式在身体层面和经济层面扩展我们自身和我们所处的社会。我们创建了鸽子运送系统,放出火猪来抵御大象的攻击,训练海豚来探测水雷。从人类的法律诞生之初,我们就在讨论动物对人类造成伤害的责任问题,甚至把动物当作罪行的审判对象。我们也拓展了社交圈:纵观历史,我们把大多数动物看作工具和产品,但也将其中的一些视为朋友。

用动物来思考机器人,这一点证明了我们将生命投射到技术上的固有倾向,这是多年来一直让我着迷的事情:从在物理空间四处漫游的简单的真空吸尘器,到以逼真的方式挥舞着翅膀的蜻蜓机器人,我们对移动的机器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尽管我们知道它们并没有生命。

在将机器人与动物进行比较时,我并不是说它们是一样的。动物是有生命的,它们有感知能力,而机器人与厨房里的搅拌机没有什么不同。虽然动物往往比机器人更有局限性,比如我可以训练小狗捡球,但不能训练它吸尘,但同时它们比机器人更擅于处理意外情况。重点是,这种思维练习让我们摆脱了之前一直所坚持的将机器人与人类相比较的视角,而是将其想象成一种不同类型的智能体。

在收集人类与动物和机器人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关系上的相似之处时,我发现用动物来思考我们最紧迫的问题会改变很多讨论的内容。就像动物一样,机器人不需要成为我们工作或人际关系的一对一替代品,它们可以让我们以新的方式去工作和谈恋爱。通过不同的比较方式,我们可以探究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不同类型的智力和技能来践行新的行动,找到新的解决方案,探索新的关系类型,而不是重塑已经拥有的事物。抛开道德恐慌有助于让我们看到,当我们开始与这些机器人一起生活时,我们将面临的实际的道德和政治问题,这些问题包括难以预测的经济波动和情感胁迫。

本书以如何将机器人融入我们的空间和系统中的探索开篇,将这些探索与我们过去使用动物的方式进行比较。在第一部分,我提出了许多在谈论未来时经常提到的问题,譬如,机器人会取代人类的工作吗?人工超级智能会对人类产生威胁吗?机器人的非预期行为责任如何分配?我想要说明的是,将机器人错误地视为准人类的认知在多大程度上左右着这场讨论;而用动物来类比机器人则会引导我们走上一条新的道路,一条不会迫使我们将生产力置于人性之上的道路。

本书的第二部分稍稍向未来迈进了一些,探讨了机器人伙伴的新发展。社交机器人虽然尚未普及,但正在兴起。这些机器人没有感知能力,但我们能替它们感受,甚至在它们“死去”时哀悼。我们与伴侣动物(companion animal)的历史清晰地揭示了人类在面对机器人时产生的“人类被替代”的担忧。认识到我们拥有与各种各样的“他者”建立关系的能力有助于我们放下道德恐慌,但这也揭示了一些尚未解决的隐私、偏见和经济激励方面的挑战,我们在前进的道路上需要更加密切关注这些挑战。

本书的第三部分将动物的类比一直延伸到机器人权利这一听起来非常具有未来主义色彩的领域。在科幻小说中,类人机器人引发了人们未来如何对待机器人的讨论。但是,西方动物权利保障的曲折路径反而让我们对机器人权利运动的结果做出了不同的预测。我们与非人类相关的历史,为我们如何选择有价值的生命、如何与非人类以及彼此相处提供了严肃而深刻的视角。

长期以来,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一直用动物做参照来思考人类存在的意义,但在我们与机器人的关系上,动物也给了我们很多启发。 6 机器人技术越来越多地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给人类社会带来许多新的问题和选择。本书汇总了这些问题和选择,它们来自技术、法律、心理学和伦理学领域,我以我们与非人类的历史关系为背景,试图理解非人类这个“新物种”的未来对人类意味着什么,以及我们该如何塑造它。

什么是机器人

永远不要去问一名机器人专家什么是机器人。 7

——伊拉·努尔巴赫什(Illah Nourbakhsh)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机器人学教授

这是我经常遇到的、难以回答的一个问题:什么是机器人?

我们好像都知道机器人是什么:20世纪20年代经典科幻小说《大都会》( Metropolis )中的金属机器人、《杰森一家》( The Jetsons 里的罗西,以及深受大家喜爱的电影《星球大战》里的角色R2-D2和C-3PO。我那蹒跚学步的孩子一见到机器人,比如见到他爷爷办公室里的老式金属发条玩具,或是看到在家里地板上四处游荡的机器人吸尘器,就会手舞足蹈,并且嘴里发出“哔……哔……”的声音。当办公室里的打印机亮起来并吐出一张纸时,他也会说“哔……哔……”,但他不认为计算机是机器人。成人划定的界限并没有那么随意。在我和数字版权专家卡米尔·弗朗索瓦(Camille François)以及一群相当精通技术的同事共同举办一场研讨会之际,他们绞尽脑汁来定义“机器人”这个术语,同时他们也很难确定自己家里的哪些设备是机器人:一台可以自己执行任务的机器是机器人吗?洗碗机可以做到这一点,台式计算机也可以。大家在白板上举棋不定,犹豫着要不要把洗碗机和台式计算机归入机器人的类别里。

我们的同事并非对此一无所知,因为给机器人下定义绝非易事。1920年,捷克斯洛伐克作家卡雷尔·恰佩克(Karel Čapek)创造了“机器人”这个词(robota在捷克语中的意思是强迫劳动),这个词源于他的戏剧《罗素姆的万能机器人》( Rossum's Universal Robots )。这是一个关于剥削人造人的故事,这些人造人被当作机器人在工厂里工作,最终起来反对他们的制造者。 8 早些时候,我们用“机器人”来指代那些用机器取代人类的技术,从陀螺仪到自动售货机不一而足。 9 有些人说,机器人,对于大众而言,只是一种新奇且不熟悉的机器,一旦新鲜感消失,这些机器人就会变成“洗碗机”和“自动恒温器”。

要求机器人专家给出一个具体的定义,其实对我们不会有多大帮助。他们的答案往往是更专业和更为狭义的定义,但仍然会留下很多模糊的边界。他们一致认为,机器人需要一个机身。在过去的几年里,人工智能一直是一个热门的讨论话题,但本书主要是关于实体机器人的,原因我将在第4章详细说明。

某些机器人专家提出,机器人是一个具有精神和身体能动性的构造系统,从生物学意义上说,它不是“活着”的。 10 还有一些专家则使用一种名为“感知、思考、行动”的范式,这种范式描述了能够感知、做出自主决策并对其所处的物理环境采取行动的机器。 11 这听起来很不错,但当深入研究“行动”等术语的确切含义时,它就变得非常棘手了。我的智能手机有传感器,可以做决定,并能对其所处的环境采取行动(通过发出声音、显示光线、震动等方式),但许多机器人专家并不认为智能手机是机器人。

如果没有一个简明的定义,谁能着手写一本关于机器人的书呢?我曾向我最尊敬的朋友和导师之一、法学教授杰米·博伊尔(Jamie Boyle)请教过,他回答说:“如果有人坚持要你给他们一个关于机器人的基本定义,你就告诉他们,‘定义并非会如你想的那样发挥作用,蠢货(dumbass)’。”(最后一个词大概是源自法律术语的一种说法。)

认为任何事物都可以有定义的想法是一种哲学上的错误。我们的语言是属于群体和语境的,华盛顿大学的研究人员梅格·扬(Meg Young)和瑞安·卡洛(Ryan Calo)已经在机器人的案例中证明了这一点:你如何定义它取决于你所在的领域。 12 这很好。事实上,本书的目的就是要挑战人们对机器人持有单一的看法。

这种对我们思维的挑战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机器人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独特性。它与其他新技术不同,比如人们可能很难在脑海中描绘出加密货币;而对于机器人,我们心中都有一个生动的印象——一个深受科幻小说和流行文化影响的形象。

这本书对以机器人为准人类的形象提出了疑问,并表明这种想法已经渗透到我们如何设计和整合世界中的真实机器人的情境中。这里的很多框架适合我们对人工智能展开更为广泛的思考。与此同时,这里的想法并不适用于每一个在技术上可以被定义为机器人的实体设备。本书没有建立普遍适用于所有智能机器的完美定义和规则,而是鼓励大家拓展思维、质疑自己的基本假设。

这种练习从第一部分开始。在工作场所,我们不应该把机器人视为人类的替代品,而应更有创造性地考量: 机器人,是我们在努力实现目标过程中的合作伙伴。 D5YspCSLU2TcJs0DB5XQtDxJ4DPRhZYb/h98UM0ZGDPUrLoFvcanA8yNxLhNDv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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