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东坡先生闲来无事,见自家小妹从屋里出来,遂道:“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盖嘲笑妹子脑门大也。妹子眼珠一转,反击道:“欲叩齿牙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原来揶揄苏东坡是个络腮的大胡子。东坡又道:“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小妹你那眼窝子深陷得呀,擦眼泪都不方便!苏小妹不羞也不恼,对着哥哥很长很长的长脸,朗声答复:“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
苏小妹,这位大脑门儿、深眼窝子,不算标准美人,却聪明绝顶的姑娘,和她那毒舌的哥哥一起,为群众贡献出了许多可爱的故事。民间传说中,她嫁给了才子秦少游,并在新婚之夜,用自己的才智将夫君调戏得满头大汗,令其心甘情愿拜倒在她的裙下。
传说总是美好的。而传说之所以美好,往往是因为现实难以美好。
苏轼没有妹妹,他只有姐姐。大姐、二姐皆未成年而亡,剩下只比他大一岁的三姐,他俩在同一位乳母的照看下长大。姐弟感情深厚。这位三姐,按族中排行,唤作苏八娘,也只活到了十八岁,便带着满腔冤恨,死在了亲上加亲的婚姻里。
苏八娘嫁进了母亲程夫人的娘家。程家是眉山首富,家中已有两个儿子出仕,在地方上极有势力。程家本来也未必看得上苏家,但苏家在天圣二年(1024年)出了一个进士苏涣,程家的程濬,也是这年登的金榜。同年,同乡,天然地可以在官场上形成互助。程夫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嫁给了浪荡少年苏洵。
程、苏两家的门风,或者说家庭氛围吧,差异很大。
举个例子:当年,苏序得了朝廷的封诰,却不肯穿戴,不曾洒水净地,堂皇过市地展示官家威严,反而如醉猫一般,挑着家伙就进城来了,惹得百姓喧笑。程夫人她爹程文应就很不高兴,觉得连自家的脸,都被这糊涂亲家公给丢光了。
苏家的人,个性里大都有着率真、感情丰富、不拘小节的一面。苏家人认为,比起外在的荣耀,内心的自洽更重要。
程家呢,更早地进入士绅阶层,很在意在世人面前的体面,看重繁文缛节,且家中人口众多,家庭关系远比苏家复杂。
程夫人嫁入苏家,其实是由繁入简。她以温婉细腻的高情商,包容并引导着任性又古板、喜言兵又心思单纯的丈夫,丈夫也信赖她。而到她女儿,就不一样了。八娘是苏家唯一的女儿,是在三个孩子连续夭亡的情况下,第一个存活到成年的孩子。可以想象全家对她的疼爱。在一个质朴且充满爱意的家庭里长大,八娘会长成什么样的女子?
在苏洵的回忆里,她是如此聪明、才气勃发。和传说中的“苏小妹”一样,八娘从不因为自己是女儿身就看轻了自己。她爱读书,爱写作,她写出来的文章,在高标准、严要求的父亲眼里,也是可喜的。此外,她还“慷慨有过人之节” ,而且“俨然正直好礼让,才敏明辨超无伦” 。
明辨是非、正直、知礼义、才思敏捷,且具备远高于常人的道德操守,她如果是个男孩子,必将和弟弟们一样,成为国家的精英。可惜,是个女孩子,只能去嫁人。
蜀中风气,流行将女孩儿嫁到母舅家。苏洵虽然不喜程家人的作风,风俗之下,好像也没的选。
八娘过门后,发现程家人心术不正,行为不端,多有违法败德之事。八娘年轻面嫩,不曾对父母吐露细节。但据苏洵的揭露,其中一项,大概就是公公程浚好色,宠爱妾室,婆婆则各种反击下黑手,也就是大户人家常有的“宅斗”戏码。于八娘而言,却是前所未见、冲击巨大的。作为儿媳,她觉得自己有义务对公婆进行劝谏。
哎,怎么说呢?作为大臣,对皇帝直言敢谏,不失为青史美谈。身为女子,一个才进门的小媳妇,对夫家直言敢谏,可不算明智。
八娘谏了几回,果然遭到了公婆与丈夫的厌弃。生下孩子后,她又身染重病,缠绵难愈,程家也不管她。苏洵夫妇得知后找上门来,公公程浚在家搂着心爱的小妾,正和子弟们吆五喝六地赌钱,口称:“她能有什么病,找巫婆驱个邪就好了!”
两家争吵起来。程浚反而嘲笑苏洵,老大的人了,还没挣上个功名!苏洵夫妇便将女儿和外孙都接回家里照顾,日夜守在八娘床前喂药,变着花样做她爱吃的食物,看病情有些好转,母亲便细细地与她讲一些做媳妇的诀窍:识得眉眼高低,学会藏锋守拙,不妨和光同尘……
谁承想,程家又带人打上门来,说儿媳妇赖在娘家不回去伺候公婆,是为大不孝,还将我家孙儿带走,岂有此理!硬是将未满周岁的孩子抢了去。小孩儿离母,哭得那个惨烈,八娘伤心气急,病情急转而下,就此撒手人寰。
这场婚姻悲剧的根本原因,是女子出嫁从夫的卑弱地位,以及两家人不同价值观的冲突。苏洵深恨,他恨法律不能治程氏之罪,恨自己无勇无能,没有办法为爱女报仇。而最恨的,是自己当初为什么明知不妥,仍把女儿嫁进了那个虎狼窝。
八年后,苏洵为纪念女儿而写下了长诗《自尤》。诗中,他仍在痛恨着自己:“嗟哉此事余有罪,当使天下重结婚!”天下的人啊,你们一定要重视儿女婚姻。要知道,父母的草率,会毁了孩子一生!
苏家从此与程家绝交。余生的日子里,苏洵但凡有机会,便要怒斥程家人的败德无行。就连编《苏氏族谱》的时候,都不忘捎上一笔,说就是他们程家,把一整个县的风气都带坏了!
老苏一生自信自强,唯女儿这件事,对他打击至深。后来,他带着儿子们走州闯府,孜孜不倦地追求功名,很可能也跟这件事的刺激有关。程家的势焰,程家人的恶语,无法为女儿申冤的悲愤,让他更深刻地意识到世态炎凉,体会到古来才士皆有的“时不我待”之感: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更可怜的是八娘的母亲。程夫人先失爱女,后又与娘家决裂。怜女之心、夫妇之义、父母之恩,交相夹击,她该如何自处?她的伤痛又能向谁诉说?
故乡的花虽美,终究会长出令人伤心的刺啊。程夫人去世之后,苏洵带着全家离开眉山,一去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