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二年(1057年)的春天,对苏家来说,是大喜与大悲的轮替,是欢欣与残忍的交织,是晨曲奏响之后,紧随薄暮的丧歌。
三月中旬,苏轼、苏辙双双金榜题名,苏洵受到京中权贵的交口称誉。三苏文章,如一夜东风之起,将横扫北宋文坛,迎向光耀千古的未来。
四月七日,苏洵的妻子程夫人在家中去世,时年四十八岁。父子三人顾不上向任何人道别,仓皇踏上归途。回到家中,只见家园破败。
十亩竹林疯长,矛叶森森,逼近庭院。不知是看惯了京城的华屋高宇,还是一春雨水的无情冲刷,眼前屋舍都变得矮小、破旧了。青瓦从屋顶掉落,碎裂在地上。鸡从篱笆墙的缺口里钻进钻出,杂草长得比蔬菜还高,曾经清澈的池水长满了浮萍,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在园子里溜达……唯有石榴花红似旧年,灼灼地艳在一片凄凉的绿意里。父子三人失魂落魄地走进去,麻衣如雪的两个小少妇迎出来,放声痛哭。
位于眉山城中纱縠行街的这座屋宅,在能干的女主人去世之后,一夜之间,失去了生机。自去年春天苏洵父子离家,家中只有程夫人带着苏轼、苏辙的新婚妻子过活。两位新妇,嫁过来时,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到现在,也还未满双十。年轻不经事,四顾无依,家里就成了这副样子。
程夫人一生共生育六个子女。只有苏轼、苏辙得享天年。其他的都在很年轻的时候死去,甚至一出生就夭折。
她的娘家是眉山有名的富户,她的兄长都已经取得功名。她自小接受良好的文化教育。嫁到苏家以后,眼看着夫君日复一日地游手好闲,她并非不忧愁,但不曾口出一句怨言。一直等到那一天,身边这个大男孩一般无忧无虑的男人,石破天惊地说:“我要发愤读书。”
苏洵说:“我将发愤读书,只是顾虑家中的生计,如果专心求学,必然无法兼顾谋生,可怎么办呢?”
程夫人回答:“这件事我很早就想说了,只是不想让你觉得,你是为了我才去学习的。如今你有此志向,家计的问题就交给我吧。”
干脆的回答,吐露了她内心盘旋已久的思量。
在顺其自然方面,她和公公苏序倒是颇有共鸣。夫妻多年,她对丈夫的性情已然了解,晓得这个外表温和、内心倔强的人,绝非外力可以驱动。她丝毫不怀疑丈夫在文学上的天赋,至于谋生治产的本事嘛……
苏洵在未“发愤”之前,也是不怎么务生产的,或者说,根本就不擅长吧!他们的小家庭,自从独立门户之后,几度发生经济危机。邻居们看不下去,鼓动程夫人:“你娘家那么有钱,你去要一点儿,日子也能好过些。怕什么,你爹娘心疼你,肯定给!”程夫人不肯,说:“去请求父母资助也没什么,但是我怕被人笑话我丈夫,说他养不活妻子儿女。”
现在好了,放着我来!程夫人倾其所有,变卖嫁妆、衣饰,置田地,做生意,里里外外当起家来。没过几年时间,苏家就翻身致富,在眉山城的繁华地段买下了房屋,招了雇工,请了佣仆;更广购图书册页,藏诸书楼;种修竹、桐树,植花果,开园圃;渐渐地,就有了苏轼童年记忆里那个质朴、清新、温暖的家园:
门前万竿竹,堂上四库书。
高树红消梨,小池白芙蕖。
常呼赤脚婢,雨中撷园蔬。
昔我先君子,仁孝行于家。
家有五亩园,幺凤集桐花。
“红消梨”,一种特产梨子,皮色如胭脂,其味甘如饴。树头梨已果实累累,池塘中白莲花开放,赤着脚的婢女在雨中采摘菜蔬。这是盛夏的光景。
“幺凤”,一种名为“桐花凤” 的蜀中小鸟。只有成年人的食指大小,以花蜜为食。唐代李德裕《画桐花凤扇赋序》云:“成都夹岷江,矶岸多植紫桐,每至暮春,有灵禽五色,小于玄鸟,来集桐花,以饮朝露。及华落则烟飞雨散,不知其所往。”
苏家园子里的泡桐树多,这种鸟总是落到园子里来,一来就有四五百只之众,彩羽翩跹,翔集于紫桐花间,像海外三山的仙子嬉游在她们的洞府周边。这是暮春的时候。
无论春夏,园子里总是生机勃勃,万物皆自然优美。
书房的前头,还种了各种花草和杂树。春夏之季,引来许多鸟雀筑巢。程夫人不许孩子和佣仆去打扰鸟雀,在她严厉的禁令下,鸟儿们逐年来往,安居乐业。甚至在接近地面的枝条上,都有鸟儿筑起了小窝,旁若无人地孵着卵。
幼时的苏轼与苏辙,总会溜到鸟窝旁边窥看。小朋友多想伸手抚摸一下小鸟啊,摸一摸那神气活现的小脑袋,那茸茸可爱的羽毛……但他们牢记母亲的话,不敢去惊扰它们,只屏气凝神,欣赏着这奇妙而美丽的生命,懵懂之中,对造物产生了敬畏之心。
苏洵很多时间都在外面游历,儿子们启蒙教育的重任,也落在了程夫人的身上。她是望子成才的,但她的期望跟一般人不一样。她期望的,不是儿子们当高官,自己享荣华,而是要他们成为正直的、有益于国家的人。
苏轼十岁左右时,程夫人为其诵读《后汉书》中范滂的传记。
范滂是东汉末年的人。他品性高洁,为官清正。当时朝政腐败,宦官专权,激起朝野之间的反抗。一部分官员、太学生及在野名士,纷纷联合起来声讨宦官的罪行,但他们遭到了镇压,许多人被杀害。范滂也被抓捕入狱。临刑前,他的母亲前来与他诀别。范滂担心母亲为了自己悲痛伤身,范母却说:“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我的儿子是像贤臣李膺、杜密那样为国而死,因正道而亡,必将得到美名。美名已得,又想长命百岁,不是太贪心了吗!
天下爱子莫如母,然而在大义与爱子之心的两难中,母亲毅然选择了尊重儿子的选择,白发人送黑发人,余生的日子里,她独自吞咽着那痛苦的火炭。
读完全文,程夫人慨然长叹。范滂的故事也震动了小苏轼的心,他既为志士的事迹所激励,又敏锐地察觉到故事中母爱与大义的悲剧性冲突,感到难言的凄怆。于是,他迟疑地问母亲:“如果我要当范滂,您会答应吗?”程夫人像以往生命中每个重要时刻一样,给出了干脆的答案:“你能做范滂,难道我就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
儿时与母亲的这段对话,影响了苏轼一生。
东汉末年的“党锢”事件,是中国的精英知识分子以天下为己任,积极参与政治的一次悲壮的实践,也是一次惨痛的失败。它留下来的精神种子,播撒在一代又一代士大夫的心田。范滂慷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与政治的污秽誓不两立。最终因不肯连累他人,而自行投狱赴死。他以个体之人,达到了儒家道德的极致,并以身相殉。在号称“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宋朝,这段历史,是具有鲜明时代意义的。
“如果有一天,你们为正道而死,我不会悲伤。”程夫人对儿子们说。慈母心肠,却有钢铁一般的原则性。孩子们也晓得她的心意。赶考的途中,兄弟俩对父亲说道:“母亲长年劳苦,都是为了我们,现在不去拼搏,以后我们一定会后悔!”三苏在京城一举成名。兄弟俩兴奋地与父亲计算着归期:“我知母心,非官实好,要以文称。我今西归,有以藉口。故乡千里,期母寿考。” 母亲对我们的期望,不是高官厚禄,而是以文学扬名天下。如今终于可以对她有所交代了,希望母亲康健,待我们千里西归,举杯同庆!
程夫人没有等到这一刻。离世前不久,她检点家中资财,颇有富余,不喜反忧,叹息道:“这难道是什么福气吗?金钱只会消磨掉孩子们的志气。”于是把钱拿出去,救助亲族、乡邻里生活有困难的人。她去世之后,家里剩下的钱财,仅够全家一年的开支了。
司马光为程夫人撰写的墓志铭,这样赞美她的一生:
妇人柔顺足以睦其族,智能足以齐其家,斯已贤矣;况如夫人,能开发辅导成就其夫、子,使皆以文学显重于天下,非识虑高绝,能如是乎?古之人称有国有家者,其兴衰无不本于闺门,今于夫人益见古人之可信也。
是的,程夫人不仅是一位完美的贤妻,是这个小家庭坚实的后盾,她还是一位隐身于内闱的引导者,以传统女性独有的坚韧、包容、温柔与智慧,将丈夫和儿子引向远大前程,送他们走出家乡,走向庙堂,走向青史,走向山河岁月、家国千秋。
而她本人,并没有在世间留下名字。
高大的泡桐树上,紫花怒放,轩轩如朝霞。成群的“桐花凤”飞舞其间。众鸟欢鸣,鱼翔浅底,成排的晾竿上晒着五色布匹和莹白的丝绵̃丝织是苏家经营的生意之一。春日阳光下,绸布的异彩与丝绵的微光闪烁不定。空气中飘浮着花香,蜜蜂的嗡嗡声在耳畔游移,让人产生一种幸福的眩晕感。母亲的身影穿行于这一切之中,步履匆匆又无处不在……
无论苏家的孩子走向何方,这都将是他们一生中最温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