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日嬉游,不知有死生之悲。”很多年以后,苏洵这样总结自己的少年时代。
苏家到了苏序这一代,家中已经颇有良田、屋宅。苏洵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上头两个哥哥,不用人催说,就十分好学。二哥苏涣,发起狠来,曾一口气将《史记》《汉书》抄了数遍。苏涣二十四岁中了进士,成为轰动一州的大事件。
苏洵呢?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玩泥巴,和小伙伴互抡王八拳,抢野果子。到了年纪,被送进学堂开蒙,识了字,然后学句读、声律、对对子……然后呢,就厌烦了,日日坐冷板凳有啥意思?不如耍子去!书本一丢,两腿生风,斗鸡走狗。
他爸也不管他。有人问起来,说你家这小儿子可有点儿荒废呀?苏序淡然答道:“非忧其不学者也。”听得人家半信半疑。
苏序是一位很开明的父亲。苏洵回忆说:“吾父虽不曾读过老子的文章,一生言行,却与老子讲述的‘道’暗合。”《道德经》有言:“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苏序就是这样一种“不教之教”、顺其自然的态度。爱读书的,他尽己所能地支持;不爱读书的,他也不勉强。
有人说,苏序是以其一贯的先见之明,知道此子将来必非池中之物。又或者,我们从世俗的角度揣测,小儿子这浪荡的个性,落在同样从小“不好读书”的老爸眼里,其实蛮亲切的吧?毕竟“最肖我”。家中两个大的已经跳龙门去了,这个小的,就让他待在父母身边,做一尾欢快的锦鲤,不也挺好吗?
十八岁,苏洵成亲,娶的是隔壁程家的女儿。程家富裕,程家的儿子也早已登科入仕。程家女儿贤惠能干,苏洵心满意足。
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又是什么原因呢?
也许,是社会上越来越浓的好学风气和科举热情的影响;也许,是二哥事业蒸蒸日上的激励,是友人陆续中举后随之而来的身份地位的对比;也许,是某一次酒醒人散后,忽然袭上心头的空虚;更或许,是死神的突然袭击。
苏洵十九岁这年,妻子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可惜不到一年就夭折了。夫妻俩伤心一场,重起炉灶,第二年生了个男娃。父母妻子俱全,且上有兄姐,年轻的苏洵感到人生完满了。如此三年过后,苏母忽然过世。在为母亲守孝一年后,苏洵决定,他要重新开始读书。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于古人而言,生死,本非太惊诧的事情。古代医疗卫生条件差,就算是富贵人家,平均寿命也不长。幼儿尤其难以长成,像苏祜生九子,只有一子存活。而对女性来说,没有有效的避孕措施,为了传宗接代又不得不连续生育,这让她们的身体早早地垮掉。苏家的女性似乎又特别不幸,总是比她们的男人更早地离开人世。
若无智无识,或天生钝感之心,无常再苦,也不过茫然去扛,演出古今一部又一部《活着》 而已。但苏洵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自长女之夭,不四五年而丁母夫人之忧,盖年二十有四矣。其后五年而丧兄希白,又一年而长子死,又四年而幼姊亡,又五年而次女卒。至于丁亥之岁,先君去世,又六年而失其幼女,服未既,而有长姊之丧。悲忧惨怆之气,郁积而未散,盖年四十有九而丧妻焉。嗟夫,三十年之间,而骨肉之亲零落无几。
这是苏洵在妻子去世后写下的文字。过往日子里,每一位离去的亲人,都在他记忆中铭刻如新,凝聚悲忧之气,像打在生命线上的一个又一个死结。这个文风豪劲有力的男人,其实,有着细腻敏感的内心。
长女夭折、母亲去世,不能说是他改弦易辙的直接原因,但至少是一剂强有力的催化剂,让懵懂的男孩长成了男人。他张眼四顾,重新打量这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看见了时代的风起云涌。他怅然而起,感受到了肩背上的负荷,也激荡起了内心的抱负。大丈夫立于世间,当真要如那泥人土偶一般,浑浑噩噩过一生吗?
人需要社会价值的认同。人生最大的奋斗动力,来源于自我实现的需求。苏洵重拾书本,去参加科举的初级考——发解试。然而,主角光环并没有显现,他失败了。
苏洵羞愧难当,喟叹曰:“吾今之学,犹未知学也已!” 坐在曾经最厌恶的书房里,他手不释卷,真的发愤起来。这一年,他二十七岁了。二十七岁的苏洵,不去想是否为时已晚,他将家事托付给妻子程氏,发誓要从头再来。
苏家的男人,血脉里似乎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一种气质是:浪漫、热烈,重视情感,厌恶拘束。每一代,家族中都会出现一两个“任侠”之人,无视礼法与社会规则。“侠以武犯禁”,在崇文的年代,这股“任侠”之气日渐潜隐,而另抒之以一种豪放天真。另一种气质则是:务实、沉稳,明晓世理,为人机警。
这两种气质,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苏家男人的“情感与理智”。在祖父苏序身上,两种气质得到了对立的统一,而到了孩子们……
老大苏澹早逝。老二苏涣为人谦逊、温和,做事很有策略性。举个例子:他初入职场,虽不齿顶头上司的为人,却并不表现出来。上司对他很欣赏,亲自给朝中大员写信,举荐他。他知晓后,悄悄撤回了举荐的公文和信件。不久,上司果然犯事落马,而他并没有受到牵连。他在复杂的法律事务上展现出过人才干,以进士乙科的出身,到四十多岁时,做到了利州路提点刑狱 ,事业算是比较成功了。
如果说,苏涣身上更多地体现了理智的力量,在苏洵身上,我们则看到了情感的作用。决定其人生走向的,是个人的兴趣,是蓬勃的意气,是热情的向往……
苦读一年多以后,苏洵过了发解试,去京城参加礼部会试,落第。次年再来,又落第。
进士本来就难考,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岁考上进士都不算晚,头发染一染,金榜题名日,便是返老还童时。替苏洵算算,二十五岁重拾书本,二十七岁知发愤,发愤个一两年,就能杀退万千学子,一举登科?似乎也不太现实。就算天纵奇才,这不还有个时运在吗?
但苏洵从此对科举有了抵触心理。他认为,以现在的科举制度,尽考校些“声律记问”,并不能选拔出真正的人才,也不适合他。
宋初的进士考,主考文学,首先临场作诗、赋、论各一篇;其次为策问,考策论五道;最后是“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 ,即原文填空和经义解释。其中,诗、赋、论的成绩占比重最大。但是呢,一来,当时流行的是“太学体”,所谓“险怪奇涩之文” ,苏洵瞧不上。二来,讲究“声律”的诗、赋都不是苏洵的强项(后来他成就大名,时人仍多认为他“不擅诗”),他最拿手的是自由挥洒的“古文”。“声律”既已不谐,经帖墨义的死记硬背,更不对老苏的胃口。
他还觉得,科举的流程,太伤士人的尊严:“自思少年尝举茂才,中夜起坐,裹饭携饼,待晓东华门外,逐队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据案。其后每思至此,即为寒心。” 考上了吧,也算没白挨这份罪;考不上,屈辱翻倍。
可喜的是,苏轼、苏辙这对儿天才兄弟已降生人间。健壮活泼的两个男娃子(长子景先夭折),让家里充满了生气。苏洵苦读之余,也教教这两小儿。小朋友聪明,一问能十答,敲敲脑壳,脚底板都会响。教之不仅不会突发心梗,反而有无穷的乐趣。同时,苏洵秉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探访名山大川,与各地文人交游……
三十八岁,苏洵参加了制科考试。制科,是由皇帝亲自主持的针对特殊人才的选拔,难度比“常科”更大。两宋时期,成功通过制科的,加起来也才四十多个人,但其中并不包括苏洵。这是苏洵最后一次入考场,从此一别两宽,结束了与科举相看两厌的孽缘。
带着对父亲去世的悲伤,苏洵一把火烧毁了数百篇旧作。然后,“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 。七八年间,他什么都不写,身心沉浸于书本之中,对着那些光耀古今的文字,从不明所以的惶惶然,到渐有所悟的豁然,再到辗转反侧,溯洄从之,像渔人走过落英缤纷的花林,穿越幽暗的山谷,到达桃花源。于是,心里真正想说的话涌现了,而且越来越多,不可抑制,他试着拿起笔来,文章轻松地就写成了。
神功既成,苏洵试图走另一条路:布衣干谒,以才华名动公卿,突围而出。当年,春秋战国的游士们就是这么干的。伟大如李白、杜甫,也曾汲汲于此。宋朝立国以来,也开了这方面的口子:对于一些在野的遗逸之士,比如极有文学才华的书生、富于行政经验或司法才干的吏人、建言献策十分靠谱的布衣,朝廷会破格地赐以功名。比如宋太宗时期,有个叫赵昌国的人,自告奋勇说一日可作诗百篇,被赐“进士及第”;宋真宗时期,终南山隐士种放,更几度被朝廷礼聘出山。
如果说,科举是通往庙堂的敲门砖,那么,苏洵现在就是扔了砖,想要去翻窗户。
在蜀中,苏洵的名气,忽然响亮起来。
名臣张方平出守益州,见到苏洵,觉得这人甚是沉静。听他一席话,惊讶于他的博学广识。读完他的著作,不禁礼赞:“先生的文学之才,可比左丘明、司马迁;治国之能,则有似汉之贾谊。”
雅州太守雷简夫,因为他本人也是通过荐举进入仕途的,对此事就更加热心了。他说:“苏洵可以说是王佐之才,能够做帝王的老师!他身为布衣,心忧天下,为人谦逊又淳朴。我见了他,简直想要磨珍珠为粉,烩灵芝为羹,亲手拿着勺子喂他吃饭,还担心伤了他的脾胃,就要这么爱护着。这样的人,如果不能得到朝廷的重用,就是官员的失职,是国家的损失!”
张方平向朝廷举荐苏洵为郡中学官,数月未得答复。雷简夫说:“太慢了。区区一个学官,也配不上苏君,我们应该向朝中有力之人推荐他,让他速去京师,将才学展现于天下。”
朝中有力者谁人?韩琦、欧阳修也。韩琦十载为相,三朝辅佐,品性浑厚端正,是大宋的“社稷之臣”。欧阳修,“以文章忠义为天下师” ,时为翰林学士,对朝廷决策有重大影响力。最关键的是,他们都爱才、惜才,急于寻求人才。尤其是欧阳修,他不遗余力地提携后进,甚至会为了早逝的女诗人谢希孟摇笔呐喊,希望世人能知晓她的才华。正因为如此,因政见不同跟欧阳修早已绝交了的张方平,现在也放下了面子,恳请欧阳修帮衬苏洵一把。
嘉祐元年(1056年)春三月,苏洵携苏轼、苏辙离开眉山。父子三人过成都,走金牛道,出剑门,经褒斜谷,越秦岭,烟壑晦深,云山重复,秦川在望,驻马长安,春衫征尘满,最终于仲夏时节,到达了汴京。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苏氏兄弟双双考中进士,又双双闯过“制科”,成为百年难遇的科举传奇,轰动朝野。仁宗皇帝回宫后喜气盈盈,跟皇后说道:“朕今日为子孙得两宰相矣!”小苏们的前途眼看不可限量,身为父亲的老苏,却出人意料地陷入了怀才不遇的困境。
苏洵在京城,遍谒名流和权贵,成为豪门座上宾。韩琦与苏洵交谈之后,觉得即使贾谊再生也未必比得过他。欧阳修更是逢人说苏,推崇备至。论声望的提升,不能说不成功。论功名嘛……哎,真是“佳节每从愁里过,壮心时向醉中来” 。直耗到第三个年头,因妻子去世而回了老家的苏洵才等到了皇帝的诏书,不是授官,而是叫他来考试̃开什么玩笑?早知还是要考,何必当初!
苏洵称病不去,然后写了封《上仁宗皇帝书》,谈了谈自己对治国的理解,一去也无回响。两年多以后,朝廷才给他安排了职务。是啥呢?除试秘书省校书郎,以为霸州文安县主簿,与陈州项城县令姚辟同修礼书,太令人失望了。
解释一下:宋代官制,一个人的官职,分为“寄禄”“职事”“差遣”。寄禄官确定基本工资待遇,共有九品十八阶。苏洵的工资待遇,就是“秘书省校书郎”,从八品,系十六阶。这一官阶本来就很低了,更悲催的是,在宋代,“秘书省”这个部门里的员工,待遇是比其他部门都低的,而且在历朝历代的秘书省中,待遇也是最低的̃为什么呢?
“秘书省”这个部门,作为“国家图书馆”,曾经也是风光过的。但到了宋朝,它的职能逐渐被“馆阁”(昭文馆、集贤院、史馆,以及秘阁、龙图阁、天章阁等)取代。而随着“馆阁”地位的日益提高(备天子咨询,参与中央决策,国家高级人才储备库),秘书省就更加有名无实,甚至,被默认为昏庸无能官员的“收容所”。连里面的藏书,都被搬到秘阁去了。员工从上到下,基本上都只有寄禄,没有职事和差遣。这意味着大家只能拿基本工资,至于岗位补贴、绩效奖金、外派补助等,那是都没有的。就一个字:穷。
苏洵便哭起穷来,给韩琦写信说:“我都老了,还能耗上几年?朝廷天天说‘冗官’,难道普天下的‘冗官’,就是多了我一个吗?”
朝廷也觉得不好意思,就让他到太常礼院去编书。但编书是临时岗,工资不好开,就又给他安了个“霸州文安县主簿”的差遣,让他照这个岗位拿钱,苏洵也就终老于这个岗位了。
晚年苏洵在书信中,自称“将仕郎”,这是“文散官阶”的从九品。对比一下当年二十四岁的欧阳修,进士及第,初入仕途,他身上的官职品阶就是“西京留守推官、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欧阳修也只是二甲的进士,他的起点已经是苏洵的终点了。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呀!
苏洵去世后,据说韩琦后悔莫及,哭着写诗曰:“名儒升用晚,厚愧不先予。”人都死了,才说这种话,早干吗去了?
北宋末年,学者叶梦得的《避暑录话》里,说了这么一条秘闻:
当时,韩琦在枢密使任上,头痛于军队的武备松弛、军纪松散、贪污腐化,想要整治。但宋朝军队有个特点,在崇文抑武的风气之下,军中无悍将,却尽有“骄兵”——宋代实行雇佣制征兵,由流民与罪徒组成主力兵源。他们素质低下,主要靠薪水维系对朝廷的忠诚。长期受歧视的阶级地位和军队上层的腐败,让他们总是心怀怨恨,遇到一点儿外界的刺激,就可能会发作起来:大则杀官吏,劫官库;小则抢劫良民,啸聚山林。
韩琦不敢轻举妄动。苏洵探得此事,便来建言献策,叫韩琦不如先发制人,杀一儆百,先诛而后教之。韩琦吓了一大跳,觉得这也太冒进了!又怕苏洵在外头泄露风声,心中懊恼,便去埋怨欧阳修。欧阳修觉得很不好意思,而宰相富弼也对苏洵不满,因此起用他的事,就这么搁置下来了。
如果真有此事,那苏洵的这一次支招确实不太妥当。但仅此一事,还不至于就断了他的青云路。这件事更可能是一个引子,引发了高层对苏洵的争议:这个人才,当真是我们需要的人才吗?
此时的大宋,确实需要人才。在思想上,为挽救五代以来普遍存在的道德与伦理危机,为维持政权的长治久安,它需要发展出更适应时代的主流政治学说。而立国百年,积累下的大量社会问题,如老大难的“三冗两积”(冗兵、冗官、冗费,积贫、积弱),也正需要破局。谁能在这两方面有所建树,谁就是当世伟人。
不过,这都是有前提条件的,即儒家的“礼法治国”。无论你是什么开宗立派的学术宗师,什么关中张子、理学二程、朱子道学、陆氏心学等,都万变不离其宗。无论你想出多少点子,要改革,要去弊图新,也只能在这个框架里折腾。
苏洵呢,把他放到这个框架中仔细一打量,就有点儿不对味儿了。
我们知道,苏洵是一个擅长自我教育,且只肯接受自我教育的人。学校的填鸭式教育,曾造成他早年的弃学。自学才让他体会到了学习的乐趣:
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粹精,涵畜充溢,抑而不发。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笔,顷刻数千言,其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盖其禀也厚,故发之迟;志也悫,故得之精。
与其说苏洵是依靠意志与毅力“苦读”,倒不如说,他是凭着热爱,以天赋般的文学敏感与创造力,自发地开拓智识世界,向智者问道,与大师交谈,故如探宝山,如蜂吮蜜,其乐无穷。
但问题也正出在这“自学成才”上。苏洵学问驳杂,于儒家经义之外,他更偏爱诸子百家杂说,尤其好兵家、纵横家。像《权书》《衡论》《几策》《六经论》等他的代表性作品中的思想,在同时代及后世的儒者看来,都不是正统的儒学,甚至可以说是“异端”。
他探讨儒学的《六经论》,被欧阳修认为神似荀子。同为先秦儒家,荀子和孔、孟不同,他认为人性本恶,主张义利并重,王霸兼施。所以自韩愈以来,往往认为荀子的儒学“不纯”。欧阳修这么评价,其实是一种委婉的批评了。到了南宋,朱熹干脆说:“看老苏《六经论》,则是圣人全是以术欺天下也。”
正统儒家,是尊崇“王道”和“仁义”的。苏洵却强调权术,说:
圣人之道,有经,有权,有机。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曰经者,天下之民举知之可也;曰权者,民不可得而知矣,群臣知之可也;曰机者,虽群臣亦不得而知矣,腹心之臣知之可也。夫使圣人而无权,则无以成天下之务;无机,则无以济万世之功,然皆非天下之民所宜知……
统治者用道德伦理来约束百姓,但是,自家统御百姓的权术、驱使群臣的心机,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老天爷,就算是实话,你也别大鸣大放呀!
他还说:“利在则义存,利亡则义丧。” 人不能获得利益,就不会有道德。这跟正统儒家“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观点也是犯冲的。
重权术、行诡道、混淆义礼,这些都让王朝的精英们感到了隐约的不适:用他,会不会造成不好的社会影响?不用他,盛世而拒纳人才,说不过去啊!如果他不是以布衣干谒、公卿察举的方式,一鸣惊人地出现,而是通过科举晋身,在体制里慢慢地展现才能,贤才最好,歪才也罢,还不至于有这么大的争议性……思来想去,只好回到原点:先生不如来考上一考?
苏洵认为,这是对他才华的侮辱。
苏洵做的最后一次努力,是《上仁宗皇帝书》,给皇帝提出了治国建议,大体上有这么十条:
一、利之所在,天下趋之,要用功利引导民众。对于官员,不要轻易给予恩赏,要用功名激励他们。
二、取消恩荫制度,官员家孩子想做官,请自行去考。
三、取消中央对大小官员的考核,只考核最高长官,再由长官考核部下。
四、官员不论级别,都是陛下的臣子,上级应该平等地对待下级,不可驱之如奴仆。
五、开武举,招武举人,把他们当精英培养。
六、仅仅依靠朝廷法度,不足以治理天下。陛下应该信任官员,允许他们互相交往,共同学习,共同提高。
七、不以科举成绩决定仕途,进士一甲三人,往往十年内就做了高官,不好。除非确实有大功劳或大才能,才可委以重任。
八、培养专门的外交人才。
九、赦免制度应该根据每个犯人的罪行和身份来决定,不能一到国家庆典,就例行赦免,让某些人钻空子。
十、远离宦官。
不乏真知灼见,甚至具有相当的先进性。可惜的是,并不太适合大宋的国情。
比如说吧,以“利”引导民众,这就是在动摇“礼法治国”的根本。取消恩荫制度,等于和全体官员过不去,大家辛苦做官,不就是图个封妻荫子、富贵长久吗?至于上下级关系平等,培养武学人才,叫皇帝信任臣子……也都缺乏现实的可行性。
宋朝与前代最大的不同,是建立起了高度的中央集权,以及伴生的庞大、精密、等级森严的官僚体系。四方之权,悉归中央。中央之权,又予以精密的分化与制衡,确保能掌握在君主之手而不旁落。从两府宰执到基层选人,官僚体系的毛细血管伸向了国家肢体的最末端。无论是“守内虚外”“崇文抑武”等基本国策,还是“科举取士”的人才选拔制度,又或是赵宋皇帝“异论相搅”的祖传艺能,都是为这个体制服务的。
在这个体制下,皇帝自然不可能信任臣子,上下级关系自然不能平等。武举,非特殊情况也不能开。而“冗兵、冗费、冗官”的老大难问题,难也就难在,它们是体制下必然产生的副作用。苏洵还想要提高外交使节的地位,使其专才专用,但在集权体制下,外交使节的作用,不过是传达国家意志,并不需要配备专门的人才。至于“远离宦官”,倒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可正因为如此,也相当于废话。
缺少政治实践,也缺少了一些对于时势的敏感,这使得苏洵的建言献策,没能说到皇帝与执政官员的心里去。如果将苏洵的《上仁宗皇帝书》和同时期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相比照,就更能看出差距了。
在这段时间,王安石也是京城里的热门人物。嘉祐三年(1058年),王安石进京述职,献上《上仁宗皇帝言事书》,获得了皇帝的青眼。他的信誉是在体制内摸爬滚打,由政绩与资历堆出来的。不仅问题提在痛点上,还有解决问题的一揽子成熟方案。从皇帝到群臣,大家都觉得:此人靠谱!朝廷屡次三番要重用他。从馆阁的清贵到各司的显要,诏书下来,王安石皆推辞不就。一直搞到“安石不出,奈苍生何?”的气氛出来,他才勉强就任。王安石其实是考察了一圈,觉得推行变法的时机还不够成熟。大家却越发觉得此人品性高洁,实有古圣人之遗风。
于是,就有了一个关于《辨奸论》的千古公案。
一种说法,出自反变法派人士,说:王安石声名大盛,交口称誉。唯苏洵慧眼,知此人将来会成为害国之巨奸。故王安石母亲病故,苏洵不去吊丧,却作《辨奸论》一篇,痛斥其人。
一种说法,出自亲变法派人士,说:苏洵声名大盛,人皆追捧。王安石却对老苏态度冷淡,老苏不高兴,遂作《辨奸论》以泄愤。
最后一种说法是:苏洵其实啥都没写。这篇文章,是有人为了抹黑王安石,借已故的老苏名头伪造的。
谁先看不上谁,这种事也不必计较了。我们重点关注一下《辨奸论》的真伪。
该文最初的来源,是署名“张方平”的苏洵墓表。然后苏轼的传世文集中,也收有为此事而写给张方平的答谢书,其中说道:
《辨奸》之始作也,自轼与舍弟皆有嘻其甚矣之谏,不论他人,独明公一见以为与我意合。公固已论之先朝,载之史册,今虽容有不知,后世决不可没。而先人之言,非公表而出之,则人未必信。信不信何足深计,然使斯人用区区小数以欺天下,天下莫觉莫知,恐后人必有秦无人之叹。
大意是说,我爸写了这篇文章,我和我弟都不赞成发表,觉得言辞激烈,没人会理解。只有您出于对欺世盗名者的义愤,将它公之于众,云云。
要证明《辨奸论》是伪作,就必须证明张方平的《苏洵墓表》和苏轼的《答谢书》都是假的。也就是说,有人在张方平和苏轼的文集中,各塞了一篇伪作进去̃这个可能性有,但不是很大,也难以证明。
就文章本身来说,《辨奸论》词锋锐利,挥斥方遒,文风和苏洵还是比较相像的。我们来看它的论述方式,是一个很典型的“三段论”。
大前提:不近人情者,鲜有不大奸大恶的。(比如挥刀自宫主动当宦官的竖刁,宰了儿子给主君加菜的易牙)
小前提:王安石他不近人情。(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
结论:王安石大奸大恶。
首先,“不近人情者,鲜有不大奸大恶的”,这个“大前提”本身,它并不符合“三段论”一般性、普适性的原则。
贪生怕死,父母爱子女,这都是人的天性,即作者所说的“人情”。但人类的社会行为,却并非完全遵循“人情”。历史上,有竖刁、易牙这样为了权力而绝情灭欲的恶人,却也不乏为了大义慷慨赴死的志士。比如,用自己的独子代替赵氏孤儿去死的程婴,忠于故国跳海而亡的田横五百壮士,不向叛军低头而英勇就义的颜真卿,送爱子上刑场的范滂之母……他们的行为就违反了人类“贪生怕死”“父母爱子女”的天性,有悖于“人情”,但是,我们能说他们是大奸大恶之徒吗?
“不近人情”的人,是因为他们把某些人生诉求,看得比“人情”更重要。其行为是邪恶,还是高尚,取决于其诉求。而作者呢,只选择了反面事例来支持自己的观点。
再看小前提。“衣臣虏之衣”——王安石穿衣不讲究,曾被客人误认成佣人。“食犬彘之食”——这句话就很夸张,最多是饭菜粗劣,不至于真的与猪狗同食。至于“囚首丧面而谈诗书”——魏晋名士还流行“扪虱而谈”呢,也不能说是什么骇人听闻之事。总之,这都只是生活小节。作者说:“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这种“人情”,和竖刁、易牙那种丧失人伦的极端情况,性质是不一样的。因此,这个“小前提”,就不能归属到“大前提”里。
大、小前提都出了问题,结论怎么能站得住脚呢?这个“三段论”,乍读之下,似乎很有说服力,是因为作者运用了巧妙的辩术,比如,夸大事实(“食犬彘之食”);再比如,偷换概念(模糊人类复杂行为之间的界限,将“粗衣陋食”“不讲卫生”与“杀子献食”“自宫求荣”等同)。
苏洵是很擅长这一类论证方式的。他在给枢密副使田况的自荐信中说道:“圣贤之所以为圣贤,是天意使然。像舜的父亲总想杀死舜,却总也不成功,这就是天意不可违。做君主的理当顺应天意,如不能任用圣贤,就是君主在逆天而行。”
大前提:不能重用上天派来的人才是逆天而行。
小前提:我是上天派来的人才。
结论:身为朝廷重臣的你不推荐我,你逆天,你失责。
又是一个带逻辑陷阱的“三段论”,以文字技巧和情感冲击,将并不那么靠谱的结论植入读者的思维。
苏洵说:“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事情是有必然性的,世界上是有普遍真理的。这个论断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他总是能够自创出一条真理,再不知不觉,把你拉进这个真理的宇宙,用他的逻辑自洽,将你征服。这不能算是理性的思辨,而更近似于诡辩和心理战。
这种文风的缺点也很明显。明末清初的学者王夫之便批评道:“猖狂谲躁,如健讼人强辞夺理。” “健讼人”,即状师也,讼棍也。电影《审死官》中,周星驰扮演的宋世杰,就是干这行的。而编纂《唐宋八大家文钞》的清代大臣、理学家张伯行则认为:“苏氏议论足以动人,熟其文,便不知不觉深入权术作用去也。”
张氏所谓的“权术作用”,寻其源流,可上溯至战国纵横家鬼谷子的“飞箝之术”:
引钩箝之辞,飞而箝之。钩箝之语,其说辞也,乍同乍异。其不可善者,或先征之而后重累,或先重以累而后毁之。或以重累为毁,或以毁为重累。其用或称财货、琦玮、珠玉、璧帛、采色以事之,或量能立势以钩之,或伺候见涧而箝之,其事用抵巇。
审时度势,运用话术,攻破游说对象的心理防线,引导他按照自己的需求去行动,就像飞起来的钩子一样,钩取人心。苏洵的文学创作和政治议论,是深得纵横家之旨趣的。这令他飞快地获得朝野瞩目,同时,也让他在聚光灯下,不可避免地展现出一种微妙的不合时宜……
毕竟,时代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