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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长夜 岘玉明渊

还喝什么酒……

江蓠脑子一炸,想拼命推开他,理智却束缚住了动作。

楚青崖抚过她脸,那双眼睛似井水里湃着的黑葡萄,氤氲的全是水汽,愣是一滴也没掉出来。

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她,可这门亲事是她家提的,她定然是满意的吧?洞房夜,乃是天经地义,若是夫妻俩和木桩子一样躺在一块儿,那往后几十年怎么过?

眼看她眉头皱得越来越厉害,他心生怜意,不由直起身,往后仰了仰,又一僵。

楚青崖又问了一遍:“需不需再喝酒?”

他的声音隔着云雾,听不真切,江蓠浑身发烫,咬着手背,目神迷离,从鼻子里细细地哼出声:“我,我难受……”

一绺乌光油亮的青丝被放到手心里。

楚青崖道:“你握着这个。”

头皮被扯得一痛,他闷哼着把她抱起来。

手劲还不小。

他这小夫人明显想把他变成个秃子,下手毫不留情。

……不是说很柔弱温婉吗?

难以名状的感觉一层层攀升,疑虑刚起便消散了。

水漏滴响,帐子渐渐止住摇动。

房中重归寂静。

楚青崖侧首瞄了眼,她仰面卧着,脸上不知何时又搭着他的头发,鼻息使得发丝一动一动。

就在以为她睡着了之时,耳边忽然传来疲惫的一声:

“你说的杜蘅是谁?”

“刑部一个倒茶的。”

江蓠“喔”了声,彻底睡过去了。

楚青崖轻轻地把头发收回来,不料她手里还捻着一撮,拳头握得甚紧。

……罢了,明早再说吧。

他盯着熏球,在渐暗的烛光里沉思起来。

卯时便要醒来奉茶,江蓠梦里还想着这事。

她睡得不安稳,一连做了好几个梦,朝黑白无常大吼:“把田安国给我放下,我替他中了举,他还没给钱!”

白无常吐着长舌:“哎呦喂,小姑娘脾气恁大,你手里不是银票?”

她低头一看,手里分明是一张黄澄澄的纸钱,印作银票样式,写着“大燕宝钞建丰元年文华殿大学士楚青崖监制”,票背印的花纹全是狗头。她顿时火冒三丈,把死人钱撕得粉碎,一声大叫:

“狗官拿命来!”

随即被摇醒了。

江蓠揉着惺忪睡眼,昏昏沉沉地想起,刚一动便“嘶”地抽了口凉气,筋骨像是拆开又拼回去,没一块是好的,腿都抬不动了。

“什么时候了……”

楚青崖坐在床上,抬手拉开帐帘,大亮的天光射进来。

她知道早过了奉茶的点,一翻身,又缩回被子里去了,满脑子想借口和公婆交差。

“辰时三刻,热水备好了。”

放任她睡到这时候,他也是心软。好在永州不是京城,这点小事根本不会引起御史们的注意,顶多被父母说两句。

楚青崖揉了揉太阳穴,抬抬下巴示意她看手里。

江蓠这才发现自己握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丝——全齐根断了。

这狗官,头毛生得油光水滑的。

“有人夺你钱财?”他蹙眉问。

她连忙松了手,将那可怜的青丝吹下榻去,也不晓得梦话有没有说漏嘴,心里打着鼓,作哀伤状:“我娘病得重,请了不少郎中,大多是见钱眼开的势利小人。”

楚青崖点点头,掀开锦被,抱着她走下地,踏入浴桶。

浸入热水,骨子里的酸痛惫懒全给泡了出来,她有气无力地趴着,目光不由自主斜向一边。

他穿官服的时候,真叫人以为他和绯袍上绣的仙鹤一样斯文出尘,其实却是蜂腰猿臂,哪像个从文十年的老官,这身板送去北疆戍边都屈才了。

楚青崖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将她揽到身前,语气不善:“夫人连早饭都不想吃了么?”

江蓠却轻声道:“夫君,再不出去,二老要怪罪了。”

楚青崖本想吓她,不料被她这声“夫君”给叫得心念一动,抿唇不语。

鱼水之欢,食髓知味。

世人诚不欺他,此事果真甚妙。

“夫人在看什么?”他哑声问,生出点心思,拉着她软乎乎的小手放在水下。

此刻楚青崖便是想破脑袋,也猜不到她在想何事。

江蓠并非初次见男儿身,她每每女扮男装去科场,都须易容。桂堂有易容圣手,在考前会将代笔之人按原主形貌打造一番。因男女有别,有则改之,无则补之,拿泥捏上几十个小物件,涂上颜色挂在屋里,自取用,掀开衣服叫搜身的草草看一眼,这便能过了。最麻烦的还是上半截,从锁骨到肚子,都得糊上泥膏,碰上炎夏,那真是闷得难受。

昨晚的紧张劲儿已经过去,江蓠好奇得很,连个害羞的样子都装不出来了。

“夫人。”楚青崖声音沉沉,拂开她的手,“昨夜答应我一事,可还记得?”

江蓠:“……”

她答应什么了?

这狗官莫不是在诈她?

“你的字,是什么?”他在蒸腾的水汽中吻她的眉眼,“现在告诉我罢。”

江蓠故技重施拉过他浸湿的头发,哀哀地唤他:“我累了。”

累了还有力气扯他头发吗?分明是说谎。

门外突然有人喊:“少爷,老爷夫人和小姐姑爷都在花厅等着呢。”

江蓠捶了他一下:“都等着呢……”

他缓了一阵,方才提高声音对外间道:

“昨日卢少爷说了,这里不是京城,就算睡到日上三竿不敬茶也没人管。茶等午饭一道奉了,就这样回。”

仆从听到里面传来水声,偷笑着走了。

“你,你嫁祸给他……”她眯起眼,往他耳朵里吹气,“你这样……这样不好……”

楚青崖低头吻着乌发雪腮:“好得很。不许提旁人,你的字是什么?”

她就是不说,他转了个身,按住她:“真不说?”

“我说,我说……”

不知过了多久,一桶水由清变浑,方才罢休。

楚青崖吩咐人换水,把她拿绸缎一裹,放在美人榻上坐着。她像只受惊的雀儿,缩在一堆软枕里,仿佛怕了他,眼神都有了畏惧。

他自知做得过分,从桌上端来一碟甜糕,“先吃些垫肚子。”

江蓠头一扭,被他扳正了,把糕点塞到嘴里。

这蜂蜜桂花糕还怪好吃的。

可她不能表露出来。咬了两口,就说:“你走。”

“你方才说的是哪两个字?”他把剩下的半块吃了,坐到她身旁,歪着头看她。

江蓠道:“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不让我说。”

“我没不让你说。”

“你就是。”

楚青崖换了块芝麻糕,拈到她嘴边:“还要不要吃?”

他耐心等了一会儿,热水都送到外间了,她才啊呜一口吃进嘴里,踌躇半晌,低声道:“岘玉,小时候私塾先生取的,我不喜欢。”

楚青崖也吃着糕,“怎么写?”

“山字旁一个见。是《劝学》那句,‘玉在山而草木润’的典故。”

他点点头:“我的字你知道。”

她知道,可她不想这么叫他,字都是关系好的平辈叫的。

江蓠围着锦缎去洗澡。

楚青崖望着她的身影,心想她那字取得巧,可他若直说出来,倒有些不好意思。

荀子有云,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

下半句就是他的字,“明渊”了。 KeH3mteElmQd4g1S9V7aeHaOscEtqGUOkYt5EylBIyrfOH9WOvOQqXdTR7GX08+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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