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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佛前愿 偿还业果

一大早江蓠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

她来到门口,昨天的靴子被拿去洗,沾了水的披风还在褡裢里,没人动过。

晚上她睡得浅,楚青崖一下床她就醒了,静悄悄地爬起来,隔着珠帘望见他蹲在门边看靴子。她知道他生疑,情急之下便使了个以柔克刚的计策,把母亲给的荷包塞到枕头下,故意露出一角让他看见,以情动之。

然而缓兵之计无法持久,以此人的周密细致,揭穿她是迟早的事。

江蓠用过早饭,去给柳夫人和楚少棠请安,问他们可尝了新买的糕点果脯,其乐融融地唠了会儿家常。而后领着丫鬟在府中散了个步,在花园里看到个水坑,佯作摘花,一脚踩到坑边缘,绣鞋沾了些湿土——

家里都能沾上,那么逛个街沾上也不意外了。

“哎呀,少夫人回去换双鞋吧!”春燕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

“不碍事。”

她走进园中,看见一群仆人家的孩子在玩捉迷藏。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用布条蒙着眼,双手沿石头摸索过去,哈哈笑道:“你们可藏好咯!”

几个年龄更小的孩子有的躲在树下,有的蹲在草丛里,还有的钻到假山洞中。春燕是个爱管闲事的,连连给山洞里那个小娃娃挥手示意,让他换个地方藏,不然太容易被找到了,可这孩子愣头愣脑,还没站起身,就被摸个正着。

“抓到你啦!好笨,藏这儿!”

蒙住眼的男孩扯下布条,在他身上挠痒痒,小娃娃咯咯直笑,还嘴硬:“我就是特意给你抓到的,这下换我来抓你了!”

江蓠不由也跟着笑了,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像被雷击中似的,在原地站住了。

“少夫人,怎么了?”

春燕问了两遍,她才如梦初醒:“我看前面那些桂花儿开得好,想折几枝给夫君放书房,又怕香味太浓,扰他办公。”

“我这就去剪几支,先给您插在暖阁里。”春燕殷勤地去了。

一阵秋风吹过,头顶的桂树飘洒下细碎金花,落在脚边。江蓠闻着这馥郁的香气,忽然有些头晕,在石台边坐下,捏紧团扇。

……特意给你抓到。

或许她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秋兴满不是要给楚青崖面子,送他两个案犯作为这次严抓舞弊的成果,而是要给朝廷面子,迫于某种压力,把自己一手创办二十二年的桂堂连根拔起,进行销毁。

他是桂堂的堂主,她之前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会捍卫桂堂的利益,让它继续运转下去。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

如果他就是想把整个桂堂暴露在朝廷眼前,并让她作为甲首向朝廷供出所有劣迹呢?

几十个代笔里,她替人考过的科举是最多的,知道许多秘密,比如谁是靠作弊中举的,现在被朝廷分配到哪里当官。她要活着和朝廷说出这些,所以田安国死于非命,她却一直安好无虞。

之前假扮卢翊的刺客是齐王府的死士,他的易容术和桂堂如出一辙,若不是这件事,江蓠并不知道桂堂和齐王有联系。

她有个大胆的推测,秋兴满和齐王是一伙的,这些年赚的不义之财都给了王府,助他造反,并且通过作弊手段把投在齐王门下的书生都变成了官员。这样一来,齐王不仅有了银两招兵买马,还在朝中有了党羽,如果这些人当了高官,对他来说是如虎添翼。

然而现在秋兴满似乎要反水,他放弃了桂堂,就是在打击齐王。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这样做呢?朝廷的威力真的有这么大,大到让他拿着投名状站队吗?

江蓠刚拨云见日,又被云雾迷眼。

看来真的要去霜降大会上打探打探了。

到了新婚第九日,按永州风俗,夫妇要去宝相寺上香。楚青崖身上的疹子褪了,但吹不得风,江蓠只好一人带瑞香出门,去江家小院接了母亲和妹妹。

宝相寺建在城外,两百年前太祖皇帝在此避难,向佛祖借寿二十年,誓要救苍生于水火,后来果然于同年夺得皇位,统治天下二十年,十分灵验。因此不论严寒酷暑,香客都源源不断,求什么的都有。

燕拂羽今日换了身缃色衣裙,挽着碧纱披帛,袅袅娜娜地扶着丫鬟上了马车,背影让四邻看直了眼,却不知她那张脸有多苍白。两个女儿与母亲说说笑笑,说到后来都无话了,一个把头枕在她膝上,一个靠在她怀里,皆愁眉不展。

燕拂羽拍着阿芷的背,左手撩开帘子,秋日明净的暖阳射进车里,把女儿们的脸照得纯净安然,像蒙了一层佛前的宝光。

她咳嗽着笑:“阿蓠可真会长,比娘年轻时还好看,楚大人是个有福气的。”

江蓠闷闷地说:“他是有福气,他爹娘都对他可好了。”

福气就是身边一直有疼自己的人。

“姐夫的爹娘是什么样的?”阿芷问。

江蓠便和她绘声绘色地讲述,连楚少棠怎样教训儿子都惟妙惟肖地演了一遍,听得两人捧腹。

燕拂羽笑道:“兰宫可真会挑人!当年她看上楚少棠,我们都劝她,说这男人太憨,没有官运。谁料虽无官运,人品却顶好,一心一意宠了她快三十年。”

江蓠好奇地问:“楚青崖他生母,是什么样的人?”

“清商么……”燕拂羽陷入回忆,“来白云居的时候已经十七岁了,只给最尊贵的客人跳舞。她跳的时候穿得很少,脚踝拴两只金铃铛,叮叮当当响,活泼得像只黄莺儿,那样的舞,我从来没见过。她不跳舞的时候就很沉默,不会曲意逢迎,所以有一次被客人推在湖里,差点淹死了。我把她救上来,她很感激我,但也没跟我说她本名叫什么,家里犯了什么罪,才流落到教坊司。我离开京城两年,就听说她去世了,真是命苦啊。”

“楚青崖生得和她像吗?”

“足有七分像呢,尤其是鼻子和嘴,简直一模一样。”燕拂羽感叹。

“那他亲爹呢?”

“我只见过两次,三十出头的样子,生得很俊,楚大人的眉眼是随了他的。他那手笔和举止,不是一般的贵胄,虽自称是薛家的旁支子弟,但我总觉得……”燕拂羽摇摇头,没往下说了。

二十年后的京城,薛家也还是第一等高门,子孙众多,最出息的一支就是靖武侯薛祈,娶了安阳大长公主,算算年纪,和楚少棠是一辈的。

江蓠刚八卦起来,车外一阵议论就打断了她的遐想。

她和阿芷趴在窗口望去,不远处一行车马从山门迤逦而出,浩浩荡荡地走上官道,足有百来号人。顶前方六个衣锦佩刀的侍卫手举清道旗,后面跟着四个花容月貌的妙龄侍女,分别执销金红伞、青扇、拂子、金水盆,再往后瞧,十几个黄衣小童引着一架金顶朱壁的凤舆,由六匹金辔头的白额马拉着。一队黑压压身穿甲胄的士兵紧随其后,看起来是永州卫所的士兵,临时奉谕行护卫之责。

大燕只此一人有这等出行仪仗。

已有路人和辕座上的瑞香聊了起来:“是安阳大长公主,陛下唯一的姑姑,一直深居简出。她年初去汤沐邑养病,这会儿要回京了,定是因为有天竺高僧来宝相寺讲一个月的经,才拐个弯过来听。”

这不是巧了!

想曹操曹操到。

公主凤驾缓缓地在大道上走远了,让道的车辆开始前行。

“咱们运气好,亏她走了,不然寺都进不去。”江蓠道。

进了山门,才知运气不是那么好。大长公主一走,早晨没能进寺的香客一股脑涌进来,摩肩接踵拥挤至极,两个侍卫用辇抬着燕拂羽走到寺门口,还是排了半天队。

江蓠不信佛,但病急乱投医,她在佛前跪下,正要许愿,肩头搭上一只瘦弱冰凉的手。

“阿蓠,求你自己的。”燕拂羽的语气稍带严厉。

江蓠想了想,自己其实没有什么愿可许,若是来这里的信众都许了愿,佛祖一一答应,那他也太忙了。

“小女江氏,永州人士,从小替人考试,赚得钱财为母治病,供养全家,凡十一年整,今后再不做此营生。佛法慈悲,伏望恕我大罪,让我在世间得一立锥之地,容清白之身,若罪孽难消,愿……”

江蓠斟酌须臾,双手合十诚心道:“愿叫我和楚青崖膝下无所出,断子绝孙,以偿业果。”

反正她不想生孩子,生成她娘那样病重,有什么好?

她插上香,五体投地拜了三拜,站起来等母亲和妹妹拜完,一回身,正好对上大雄宝殿外一张很久不见的脸。

那男人看到她,先是一愣,像是没料到她会来这种地方,随即露出窘迫之色,急匆匆揽着妻小往人群里一挤,老鼠似的没了踪影。

“那是大哥吗?”阿芷跑过来。

江蓠抿了抿嘴,搀着燕拂羽:“娘,我刚才看到江荫了,他带着老婆儿子来上香。走,我们先回家。”

原路下了山,日头过午,火辣辣地照着旷野。马渴人焦,车轮疾速碾过青石板,激起阵阵黄尘,城门口的守备兵见是楚家的车,自动放了行。

进了城后,江蓠命马夫换条路:“从甜水巷的翰林府过,然后再回家。”

直觉告诉她有坏事发生,一边同母亲说着闲话,一边飞快地转脑子,到底是何事让江家三房的嫡长子这么心虚?看到她就跟躲债主似的,其中必定有鬼。

果不其然,车进了甜水巷,就看见四个小厮抬着东西进侧门,前脚迈进门槛,后脚还在阶上,肩头露了半只盖金花布的大红箱子出来。

“这帮畜生!”

江蓠顿时怒从心起,放下车帘,随手拿了柄玉如意跳下车,吩咐阿芷:“照顾好娘,我定叫他们还回来。”

然后便让马夫把车上两人送回小院。

她带着瑞香大步走到门口,大吼:“你们再搬试试!这是我的东西,谁准你们去我家偷了?”

“这是我们家老爷给少夫人的聘礼,你们这些狗腿子,好不要脸!”瑞香也气红了脸。

几个小厮看见她俩,慌忙关上门,说时迟那时快,玉如意“铛”地敲在一人手指上,小厮发出一声痛叫,捂着手退开。

江蓠气势汹汹地跨进院门,树下拴的狗汪汪叫起来,一枚石子倏地击中狗肚子,那狗顷刻没声了。

两名缁衣卫从墙头跳了下来,紧跟在她身后。

院中摆着十二个红箱子,正是楚少棠和柳夫人在儿子婚前抬到江家别院的,里面装着金银珠宝、绸缎绫罗,此时有一个箱子被打开了,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在验货。

“你看什么看!”江蓠将那箱子砰地盖上,“谁让你们搬的?叫他出来,今日江家要是出不来一个人与我解释清楚,明日咱们就公堂见!”

“解释清楚?”

一声冷笑从游廊上传来。 GVTn05VjVX+wb89EdhN+Jt10b9dAdNJgbVKsGoZLQjovyNoGMnoT7VD880ckljde



第十六章
千金笑 从前苦楚

“夫人午安。”

管家向搬箱子的家丁们打个手势,几十人都齐刷刷跑到大娘子身后。

江蓠倚着箱子,抱臂看那穿金戴银的女人走过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唯唯诺诺的姨娘。

“七娘,你如今做了一品大官的夫人,可真神气呀!这亲事你知会我们了吗?一没上报你祖父,二没叫你伯伯备嫁妆,三没让你大哥大嫂送亲,你们母女俩偷偷摸摸就把事给办了,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和你娘当年一样,生米煮成了熟饭!”

大娘子翘着翡翠护甲,痛心疾首地指着她:“你祖父最重清名,听说这事,气得当场发了胸痹症,在床上用药吊着命,这几日全家上下没睡过一个好觉。你爹生前是个孝子,生了你这个不孝女,他管不得,我就替他管,这几箱劳什子,是给你祖父换药钱,消他老人家火气的!”

江蓠让侍卫退后,嘲讽道:“我道今早大哥见了我,怎么像耗子见了猫似的,原来是家里的钱都叫他赌光了,要拿我的钱来帮他填窟窿!江府何时落魄成这样了,祖父要吃药,拿不出银子来,贪上了孙女的聘礼?大娘,你做他儿媳妇的,别光骂我不孝顺,你手上这护甲也值十两,扔在箱子里一起抬到主屋给祖父看看,还有屋里那堆古董字画,一齐打包卖了,便是金元宝也换得一箱来,老爷子看到真金白银,指不定从床上蹦起来给你磕头,谢你救他的命!”

大娘子捏着手绢儿,胳膊直抖,环顾左右跺脚道:“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她连老爷子都一块儿骂上了,岂有此理!老爷子又不是我气瘫的,偏要我替她担这个罪名!”

一群人嗡嗡附和起来,两个姨娘一个给她端茶,一个给她打扇,宽慰道:“您别气坏了身子,七娘如今飞上高枝出息了,不是我们这等人说得的,就是当着老爷子面,她也不怯啊!”

大娘子声嘶力竭地叫道:“还有没有规矩了?你爹让你在家塾里读书识字,读出个六亲不认、不孝不敬的白眼狼!你爹走了八年,你给他烧过一次纸吗?你亲爷爷重病在床,你不仅不认错,还说浑话污他清誉,你……你,就是楚阁老在此,我今日也要当着他的面,把你这些年的行径一一说出来,看看到底是你身份贵重,还是孝义两个字贵重!”

江蓠太阳穴直跳,耳朵里好似灌了泔水,脏得厉害,憋了一肚子叫骂正要开口,院门“呯”地一响,门闩当空飞出几尺,两把乌金刀鞘撞破木门,引着一人大步流星走入院中,只听怒沉沉的一声:“便是本官在此,也要倒打一耙?”

江蓠突然被打断了发挥,火气真是止都止不住,上前两步越过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家伙,胳膊被一把拽住,额头撞上他胸膛,一件银披风“哗”地裹在身后,只露了个半个脑袋出来。

楚青崖一手压住她,低语:“你跟这种人来什么劲?”

她酝酿好的锦绣文章都散了!

江蓠气急,抬脚在他靴子上踩下去:“谁要你——”

嘴被官服上的补子堵住。

楚青崖命身后跟着的十几个侍卫:“箱子就在这清点,如有少的,按入室行窃私藏赃物论处。”

大娘子硬撑着:“哪里是——”

“庶民见官不跪,不必拉去县衙了,一人笞十。偷窃者并主谋笞四十,笞完游街一日,拖一贼去门外审,录口供。”

“是!”

一个侍卫从人群里抓了个小厮,当即拖去了门外。

满院人有没反应过来的,此时扑通扑通地跪下,和下饺子一般。大娘子被两个妾室拉着,也仓皇失措地跪了,用袖子擦了两把脸,哀哀道:“大人呐——”

“先打这个。”楚青崖下令。

两个县衙的差役拖了大娘子到院中,妇人杀猪似的叫道:“阁老明鉴,妾身妇道人家没见识,初见您吓得两腿打颤跪不得,刚刚已跪了,如何要打妾身?”

见他冷冷地站着,似是不屑开口的模样,又叫道:“妾身愿交赎罪银!三十杖下都能抵,这是官府定的!”

楚青崖抬手准了,侍卫放开大娘子,站到一旁听候。

大娘子以为他好说话,继续辩白:“阁老,妾身方才情急,口不择言,牵连您老人家,该打,该打!”

江蓠一听“老人家”三个字,抬头瞄了眼。

……果然,他脸色更阴沉了。

“阁老有所不知,您夫人是先夫外宅所出,幼时在府中住过一段时日,府上管她吃穿,可她父亲没了后,她不但不悼念,还忤逆长辈。虽同住一城,她逢年过节不来探望,更不遵礼数,私自成婚,直到她嫁到您府上那天,我们家竟没有一人知道,这像话吗!她祖父气得半死,要她来回话,我心知她不可能来,便让家丁抬了箱子回府,告慰公公病体。这聘礼本就是给我们江家的,我是她大娘,怎么动不得?”

楚青崖见怀里的人不乱动了,稍稍放松手臂,俯视着地上的妇人:“于理,外宅所出不入族谱,本官的聘礼是给外宅的,不是给翰林府。于情,父恶母妒,家风顽戾,不应愚孝,若是罪犯之子讲孝道将他藏匿,本官还判不判包庇之罪?”

他振了下广袖:“莫要以为本官不知你们是怎么对外宅的,你这妇人满口狡辩,非要本官寻来街坊对质才死心。本官谅你是个丧夫的寡妇,年老的碎嘴,大把年纪还惦记为你那一事无成、坐吃山空的儿子还赌债,早沦为城中笑柄,才不计较你在家中做下的这许多孽。”

这话句句戳中要害,大娘子被条理清晰地骂了一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管家给她使眼色,她忙识趣地磕头:“阁老说的是,多谢您开恩,多谢……”

还委委屈屈地抹了抹眼睛。

江蓠嘴角一撇,楚青崖捏了捏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本官做事一向公私分明,江翰林的家事本官不想沾染,来此只为这十八个箱子。”

他伸出右手,侍卫将一张画了押的纸递上来:“大人,那贼在外头招了。”

“念。”

侍卫便将家丁如何依大娘子的命令撬门进屋、趁主人外出搬箱子的经过高声读了一遍,读完了,身后走出两个丫鬟,正是楚家送到别院照顾燕拂羽的。

原来半个时辰前,十几个壮汉破门而入,这两个姑娘挺机灵,立刻带着老嬷嬷从后门跑去楚家报信。

楚青崖瞧了眼侍卫,一支断裂的门闩被扔在地砖上。

“物证便是院里的箱子,还有这被撬的闩,人证便是三个别院下人和画押的小厮。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娘子还不甘心:“我确实叫人去抬箱子,可这别院是我死去的丈夫买的,是江家让她们住着的!”

江蓠冷笑:“大娘,你好糊涂,这宅子地契上的名字,自从我爹死后,写的就是我了!你进的是我家,偷的是我的私产,还在这里胡搅蛮缠、黑白颠倒,莫不是真以为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心虚理亏,不敢来见你?”

大娘子还真是这么以为的。

哪有十五天就把婚事悄悄办了的!她只当是这丫头和她那个教坊司出身的娘一样,使了阴私手段,拿住了楚阁老名声上的短处,小人得志嫁进了高门。本想用老爷子生病一事敲打敲打,却不料十年过去,这丫头竟如此不好拿捏,上次见时她还在府中的水塘里瑟瑟发抖呢!连带着她这个夫君,也是个不把孝道放在眼里的。

她暗恨自己轻敌,这下到手的银子都飞了,脸一变,哭哭啼啼地道:“我也是看你祖父病成那样,你却不来看一眼,这全家的事都落到我头上,我能怎么办……”

一抬头,看见衙役手持刑杖要打,扯着嗓门道:“我交赎罪银!别打!”

楚青崖道:“既已招了,那便按律办,主谋笞四十,三十以下可抵银,还剩十下,就在这儿打了。口供抄录几份,贴在府中前前后后的大门上,叫街坊都好好看看。”

衙役把大娘子按在地上绑住,第一杖落下,尖叫惨绝人寰,那衙役摸了摸鼻子:“大人,我没使力。”

“那便使点力。”

家丁们也四个一排绑着了,挨个打过去,院中痛叫此起彼伏,喊破云霄。

楚青崖站着看了会儿,甚是无聊,对大娘子道:“你说江翰林病重,本官还未曾见过夫人的祖父,这便顺道去探望探望。”

刚迈出一步,身后就响起求饶:“大人!大人去不得!您一去他就吓得更不好了,宁愿再打我十下——哎呦喂!”

“那便再打十下。”

楚青崖揽着江蓠转身朝门口走去,待出了江府,将她扶上车,才叹道:“能打一顿解决的事,你非要跟他们吵,吵到最后自己心里堵一天,值是不值?”

江蓠趴在窗边,鼓着腮帮子呼出口气,头发丝吹得往上飘。她也不跟他说话,就在那里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半边脸被日光晒得红扑扑,像只熟透的桃子。

楚青崖忍不住捏了一把,“啪”地被打了下手。

“我赶来替你出气,怎么又恼我?”

“不是说不能出门吗?”

楚青崖笑道:“就因为我没陪你去上香?我杀孽太重,佛祖见了我和你一道,你许什么愿都不灵了。”

江蓠斜睨他一眼:“喔。”

“你今日许了什么愿?”

新妇还能许什么愿,江蓠猜他就是想听好话。

她伸了个懒腰,把头靠在他肩上,仰着脸看他的眼睛,柔声道:“自然是同夫君白头偕老,早诞麟儿了。”

楚青崖有些怀疑:“真的?”

“不能再真。”

她说假话的功夫有这么不到家吗?

“我每次行房,都未——”

江蓠一骨碌爬起来,捂住他的嘴,他当车夫是聋子吗?

真是要气死了。

她洞房那晚就发现他好像不想要孩子,普通男子在他这个年纪,膝下小娃娃都能满地跑了。

楚青崖挪开她的手:“朝中公务繁忙,生下来没时间管教,不如不生的好。”

江蓠精神一振,又险险地憋住了,不让他看出欣喜:“你也不会一辈子都这么忙,等陛下长大,你就可以休息休息了。”

楚青崖皱眉:“你这是在咒我么?”

她吐了吐舌头。

大燕立国两百年,辅政大臣在皇帝亲政后善终的,也就两三个。

“不过我倒不担心陛下以后,”他接着说,“现今头等大事,是削藩。楚家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我本打算过几年等朝局平定了再娶妻,你偏就撞上来。”

“你就说满不满意吧。”江蓠没好气地道。

他以为她想嫁给他呢!

“满意,能休九天假。”楚青崖道。

江蓠大叫一声,两手并用打他:“你就想着休假是吧!你娶了谁都能休九天!”

他含笑躲她的拳头,侧身倒在坐垫上,一把将她搂在胸前,四目相对:“夫人要是做了十年官,每日去官署当差,也想着休假……上午想着堂厨做什么午饭,下午想着离休沐还有几日,一天天就这么过去,还不能叫下属看出来。”

江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真的在想这些呀?”

“嗯。”

“你骗人,不想当值的官做不到一品。”

她托着下巴,眯着眼看他,他的瞳孔刷着一层秋阳,黑得纯澈,长眉秀逸静远。这样清贵端庄的一张脸,开起这种玩笑,却顺理成章似的。

“心情好了?”他捏着她的脸,“夫人从前吃了许多苦头,如今嫁给我,要多笑笑才行。”

江蓠趴在他身上,傻呵呵地笑着,忽然胸口一堵,不声不响地移开视线。

……不能再看他了。

她咳了两声,撩起帘子看路:“快到家了呢。”

马车行过金水桥,一边是鳞次栉比的茶楼商铺,另一边是大户府邸的围墙。江蓠眼尖地看到一扇花洞窗下有处黑色的标记,画的是三根树杈的形状,掩映在翠绿茂盛的爬山虎间。

后天桂堂就要开霜降大会了。

脸被扳正。

“外头有那么好看么,又没不让你出门。”

楚青崖拿出一只玉色的荷包,上头用豆青丝线绣着兰草和双蝶,吊着珠串,很是精美:“这是我让娘做了给你的,我见暖阁里新插着几枝桂花,想是你喜欢,便塞了干桂花进去。”

江蓠放在鼻子下一闻,馥郁的香气沁人心脾。

“……有字?”

她摸着背面的“蓠”字,始终不敢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楚青崖给她系在腰带上:“我的荷包还要多久才能做好?”

江蓠装作不知道他看过:“快了,你别催啊,我手艺不好。”

“等做好了,我每日戴在身上。”

她低低“嗯”了一声,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GVTn05VjVX+wb89EdhN+Jt10b9dAdNJgbVKsGoZLQjovyNoGMnoT7VD880cklj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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