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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骂檀郎 扯谎探因

田家在城南,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户,丝绸铺独占一条马镫街。

此时这条街萧条冷落,行人稀疏,已看不见往日的车水马龙,车轱辘压在厚厚的落叶上,沙沙作响。

“难道田家死了人,就不做生意了?”

车在田府大门前停下,楚青崖扶她下车:“我来此处,第一天街上人就散了。”

江蓠立刻懂了。

前日他是带着官兵大摇大摆地来的。

田府死人,本是私事,就算富得流油,又怎能劳动朝廷重臣在新婚假期内亲自查访?生意人消息最灵敏,看这光景就觉得田少爷死得不正常,指不定是牵涉到什么大案子,近期便不和田家做买卖。

楚青崖这招是一石二鸟,用官职来震慑街邻,让百姓们对田府生疑,三顾茅庐不硬来,又做足了父母官体恤下民的风度。

是谓恩威并施,礼数周全。

这狗官果然是官场上混了十年的老油条……江蓠暗想。

她跟在楚青崖身后进府,他换了公服,绯袍一穿,乌纱一戴,再跨入门槛往那儿一站,端的是龙章凤姿,瑶阶玉树,通身都是高不可攀的清贵威仪,照壁前霎时黑压压跪了一群人,都诚惶诚恐地叫一声“阁老”。

嚯,这排场。

江蓠敏锐地察觉到他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看来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仿佛觉得人家把他给喊老了。

……但若是叫他“小阁老”,又未免显得轻慢。

所以他喜欢别人唤他什么呢?

江蓠这厢瞎想一通,楚青崖已携过她的手,来到胡子花白的田老太爷面前,淡声道:“今日本官还是为开棺而来,拙荆听说少夫人悲痛欲绝,想来宽慰宽慰,以致哀情。”

一个头戴白花的少妇被丫鬟从人堆里搀出来,额头上赫然一块新撞的淤青,哭哭啼啼地挥着白手绢:“不能开呀,不能开呀,相公尸骨未寒,惊扰他魂魄,就不得往生了……”

楚青崖看向身侧,把江蓠轻轻一推:“去吧。”

江蓠想瞪他,好容易忍住了,一把攥住田少夫人的手绢儿,搂着她往堂屋后走去:“妹妹节哀,这头上怎生撞成这样,可怜见的……”

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圃后,楚青崖收回视线,不等田家众人开口,便带着两排侍卫走上台阶,径直在主屋撩袍坐下,将桌上一只玉瓷葫芦瓶儿往地下一掷,砸个粉碎。

“来人,给老太爷看座!”

立刻有侍卫将田老太爷按在椅子上,砰的一声关上屋门,把其余人都拦在外面。

“这、这是何故啊?楚大人,您怎么把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东西当成犯人审问?”田老太爷看这架势,先怯了几分,战战兢兢地问。

“本官前两日以礼相待,以为你田家上下总有个识大体的,竟是想岔了,指望你们这群刁民不打自招。田守中,你且看看这份诉状!”

一张轻飘飘的纸扔到他面前。

田老太爷一听“诉状”二字,吓了一跳,用拐杖咚咚地敲着地砖:“大人呐,我今年七十二了,两眼昏花,认不得字。我本本分分做了一辈子生意,时常有外人眼红家产,还望大人明察。”

楚青崖冷冷道:“本官亲自念给你听。玄英,拿上来。”

侍卫将那张纸递上去,他抖了一抖,纸张哗哗作响,沉肃的声音响彻大厅,字字清晰:

“豫昌省长阳府永州,茂县九都青山铺,至县衙二十一里。民户王氏子严年十六,秀才,在身无疾,今状告永州丝绸田家乡试舞弊。田守中将银五十两贿赂贡院官吏调换号舍,另高价向城东王氏当铺寻得代笔,替其孙田安国考试。田家胆大包天,视国法为无物,下欺生员,上瞒天子,伏乞有司治其大罪,肃清科场之风。谨状,建丰元年九月初一,王某押状。”

楚青崖念完,屈指在桌上叩了叩:“舞弊是大事,这告状的王秀才已被本官扣在府中了,以免遭你们报复。田守中,替你孙子调换号舍的小吏,全家正在流放的路上,你若招了枪替一事,或许还能保住你两个儿子的命。”

“这……这,大人,这姓王的秀才是信口雌黄!我确是给了我远房侄孙五十两,让他给我孙子换个离茅厕远点的座位,却没有找那劳什子代笔啊,而且他把钱还回来了。”

楚青崖当下命人:“把他大儿子先拘起来,牢里问话。”又道,“八月初七,有人看到你府上家丁在王氏当铺交货,胸口别了一支金桂花。那运丝绸的板车拿青布盖着,下面是明晃晃的雪花银,一眼望去竟不知有多少。八月初八,你孙子暴毙后,这些钱又退了回来,是也不是?”

田老太爷如遭雷击,呆了许久,扔了拐杖,扑通一声跪下:“大人,你放了我儿子吧,这代笔之事,我真不知道,定是那该死的小畜生,他瞒着我……他已经死了,大人,这罪最多也不过要杀头吧,我孙子已经死了,三百两银子也送回来了!”

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捶胸顿足。

楚青崖喝道:“你以为他死了就一了百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十六岁就有舞弊的胆子,长辈什么恶行做不出来?你两个儿子都是举人,靠着免税的恩惠,这些年侵占了多少田地?你孙子铁了心要中举,恐怕也是这个缘由。待本官让县令查了田家的税,但凡你名下少缴一文,本官便依大燕律,让你儿子替你坐罪。你七十二了,劳动不得,躺在家里看他们去苦寒之地流放罢!”

“大人开恩啊!”提到赋税,田老太爷被戳到痛脚,连连磕头,“我定好好教训他们,这两个小兔崽子,哪个知道枪替的事,就让他和您回话,若有半句不实,我当场撞死在祖宗牌位前,您看行不行?”

楚青崖幽幽道:“坦白从宽,若是能作证,牵出其他作弊之人,本官或可在陛下面前替你说几句话,让你终老家中。但赋税一事,若到了时限还缺……”

“一定补全,一定补全!”

“开棺是为了验明田安国正身,本官验过是他本人,刑部再降罪,于一个死人来说并无区别,懂了吗?加之他死得突然,官府的验状写得语焉不详,不合规矩,本官才要重验。”

后一句是前两日用的借口。田老太爷这下服服帖帖,再无反抗,被侍卫架出门,训儿子去了。

大门敞开,秋阳笔直地照进昏暗屋中。楚青崖收了戾气,喝了口茶润嗓,将手里的“诉状”揉成一团,丢给侍卫。

“烧了。”

浸淫刑诉多年,这样的状子他闭着眼睛都能编出来,不过拿张废纸吓唬这老东西罢了。

心里有鬼,一诈就招。

楚青崖往椅背靠去:“夫人那边怎样了?”

江蓠那边还算顺利。

她正坐在田府少夫人的房里,这姑娘才十六岁,坐在床上叽叽呱呱说个没完。

“我嫁过来半年他就死了,以后怎么办啊,公公婆婆脾气好坏,睡到巳时都要骂我,我在家都睡到午时再起床……”她呜呜咽咽地抹着泪。

江蓠听了半个时辰抱怨,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觉得这少夫人和田安国没有半分夫妻之情,根本到不了为他触柱的地步,于是想了个法子套她的话。

“你相公请代笔考举人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这是大罪,要连坐的,你趁早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回娘家去吧。”

少夫人呆了呆:“姐姐你说什么,我不懂。”

江蓠耐心地抚着她的背,“这可是你相公自己说的。初七那晚,他去了百花楼,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在替考前要了解雇主的一举一动,知道田安国自打八月起就天天往青楼跑。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由她想象了:“你相公在三楼雅间叫了个姑娘陪酒,长得水灵极了,柳眉凤眼,穿一身桃红色百褶裙,唱着淫词艳曲,哄得他大笑不止。你相公告诉她,自己花了上百两银子请人替考乡试,中举之后要为她赎身,先做姨娘,再做平妻,待夫人百年后,就扶她做正妻。”

少夫人猛地拍了下床板,大叫:“果然是那贱人!他真这么说?他敢咒我死?”

江蓠继续编:“那姑娘听了,忙捂住他的嘴,说:‘这等事也是能乱说的?这里还有旁人呢!’”

“还有旁人?他当着旁人的面咒我?”少夫人怒不可遏。

江蓠突然哽咽着捂住脸:“我知道这些,是因为我夫君当时就坐在他旁边!那天百花楼生意红火,人满为患,三楼的雅间一个充作两个使,里头放着两张黄花梨的圆桌,每桌配了四张春凳,盖着鸳鸯绣布。你相公只叫了一个姑娘,我相公却叫了四个,吹拉弹唱,唱完过夜,他在外面逍遥快活,叫我在家给他绣荷包!他听见田少爷这话,起初以为是玩笑,后来知道他花钱调换了号舍位置,接着往下一查,得知他真送了银子去城中某处与人交易,还请的是桂堂里赫赫有名、战无不胜的代笔!”

少夫人惊愕万分:“可是楚大人除了微服办案,应当不会去那种地方,我听说他府中都没有小妾。”

江蓠冷哼:“都是做给外面看的样子罢了!男人二十五还不成亲,不是处处留情就是天残,他一年俸禄两千石,折成银子一千两,京城的秦楼楚馆,进个门都要十两,再包上几个花魁,哪还有钱娶小妾?我与他订的是娃娃亲,我出身低微,他自是看不起,不过要讨一个孝顺的名声,才与我成婚。你知道吗,他同我说起在花楼中的所见所闻,竟毫无愧意,仿佛他是光明正大去里面查案!”

少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我要不是走投无路,才不嫁给他。我娘对他也满意得很,只因他在人前,对我无微不至,嘘寒问暖,做出一副好夫君的样子,我想想都毛骨悚然。妹妹,你可千万别对人说,要是让我夫君知道,我一家都要遭殃。”

“姐姐你放心,我发誓,绝不说出去。”

江蓠加重语气:“所以啊,男人的甜言蜜语,你听听就行了,犯不着为他撞柱子。”

“我没有!”少夫人想起喝花酒的田安国,两只拳头在床上狠狠砸着,“我知道他对我不好,我恨不得杀了他——”

她脸色突变,捂住嘴。

江蓠喝了口茶:“妹妹,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交心。你要是答应开棺验尸,我还能同你公婆说,争取让你回娘家。”

她死命拦着楚青崖不让开棺,态度比田安国的爹娘还激烈,其中定有隐情。

“那,那……”

少夫人犹豫了许久,终于打定主意,将初八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初七晚上田安国喝完花酒回家,第二天还对百花楼里一个妓女念念不忘,把她接到府中,吃完午饭便同她拉扯到一间无人的下房里。

正巧少夫人拎着只养金鱼的水晶瓶儿从门口经过,听到田安国同女子嬉闹的声音,踹开门见两人在床上滚作一团,颠鸾倒凤好不快活,火冒三丈地将瓶子朝他背上砸去,咣地一声,洒了满床水,金鱼啪嗒啪嗒地在床上蹦。

田安国盖着薄被,没有流血,但受了这一下重击,撑起身骂了几句,紧接着竟一头栽倒在那妓女身上。妓女吓得捡起衣服落荒而逃,被少夫人一把扯住,捆起来扔到柴房里。

家丁把田安国抬到床上时,人已然没了气,下面那东西还翘着。

“我跟他们说,相公是马上风死的,他们觉得丢脸,就没往外说。”

江蓠问:“那妓女在哪?”

少夫人道:“她知道自己惹了祸,没过一个时辰就在柴房里服毒自尽了。”

“哪来的毒?”

“不知道啊。反正不能让公婆知道我把相公砸死了,好怕验尸验出来。”

江蓠叹了口气,“妹妹,咱们掰个手腕,一定要用劲。”

少夫人懵懵懂懂地握住她的手,没两下就倒了。

“就你这劲儿,还想把你相公砸死?顶多断了根骨头,让他们开棺去吧。你家里有钱,田家不敢把你怎么样,砸这一下,或许还能把你砸个自由身——前提是,你要与他们划清界限,把知道秘密的都说出来,这样我才能帮你。”

“真的?”少夫人眼睛亮了。

半炷香后。

主屋一片死寂,禀报完的侍卫想溜,被叫住了。

楚青崖握着腰间的象牙球,指节捏得发白,冷声道:“她真如此说?”

“属下不敢添油加醋。”

“她还干什么了?”

“然后夫人就离开了,走了好一段,丫鬟给她指方向,她说不用,记得来路。”

“谁要你报鸡毛蒜皮!”玄英看这个可怜的兄弟都快哭了,挥手让他赶紧走。

楚青崖掐了掐眉心,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

吹拉弹唱。

处处留情。

她怎么不说他夜夜流连、带着花魁上早朝呢? 9PKPZR/hvvJH5eU4fsAtFLI4hQe9hapgHBnazBqGzssW4pEybFzNuXdOgPPKc+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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