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在公开讲座上问学生、朋友或听众,睡梦科学研究诞生的标志是什么,大多数人都会回答说是弗洛伊德。(在极少数情况下,有人会回答说是快速眼动睡眠的发现。)事实上,再怎么强调弗洛伊德影响了人们对梦的认识,都不算过分。请看下面这段话。
对某一事物的感知或想象可能会激起一时的欲望,而我们会压制这些自认为愚蠢或不当的欲望。夜晚,这些半成形的心理倾向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在梦里表现出来……我们或许可以假设,在每个案例中,梦都是清醒时头脑中一个模糊的、试图逃脱束缚的愿望的扩大和完整发展……梦变成一种启示。它剥去了自我的人为包裹,赤裸裸地将其暴露出来。它从潜意识生活的昏暗深处唤起了我们原始的、本能的冲动……就像加密信息中的字母一样,只要仔细审视,梦便不再是第一眼看上去那样的胡言乱语,而会显示出严肃的、可理解的信息。
谁能最好地总结弗洛伊德梦的理论的核心?显然是英国心理学家詹姆斯·萨利(James Sully),因为他在弗洛伊德所著的《梦的解析》出版的七年前就写下并发表了上面这段话。萨利对梦的起源和解释有很多看法,这在他1893年的文章《梦的启示》 1 中有所体现。他的著作中包含了许多与弗洛伊德后来在其梦的模型中使用的相同元素——直到20多年后,弗洛伊德才在《梦的解析》第四版(1914年)中承认这一点。
事实上,在《梦的解析》出版前的几十年里,一些研究者就对梦的本质进行了各种前沿的探索。此外,本书所介绍的许多关于睡眠和梦的现代神经科学观点并非源自弗洛伊德或荣格的作品,而是源自更早的梦境探索者的研究,这些探索者的名字和工作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视和遗忘了。时至今日,大多数关于梦的科学的介绍性文章,甚至是专业论文都是从一位作者开始的:弗洛伊德。他们很少提到19世纪末进行的关于梦的广泛而精彩的工作。其原因是显而易见的。
在《梦的解析》的开篇章节,弗洛伊德对20世纪前关于睡梦的科学文献进行了一次极具影响力的回顾。这一章节总结了其他50位作者的研究工作,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对于任何对弗洛伊德之前的梦境研究历史感兴趣的人来说,它都是最权威的资源。弗洛伊德的文献综述当然为引起人们对梦持久的科学兴趣做出了贡献,但更重要的是,众多研究者和历史学家 2 对弗洛伊德著作和他所引用的作品的仔细研究,揭示了几个关键性的观察结果。
首先,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许多想法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具有独创性;事实上,有几个想法是基于其他人的工作,而他没有适当地承认这些。举个例子,正如萨利的上述引文所证明的那样,在弗洛伊德之前的许多作者已经提出,梦有时反映了愿望,包括被压抑的愿望;同样,其他人已经推测出他用来解释梦的形象是如何形成的一些机制。
此外,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出版前进行的梦的研究做出了极其轻蔑的评价,这是不合理的。具体来说,他夸大了不同作者观点之间的不一致,极度贬低“医疗导向”的研究者对梦暗示的心理因素的研究的重要性,并声称他们只对梦的物理来源感兴趣,或以当时的术语说,只对梦的躯体理论感兴趣,歪曲了许多研究者的观点。
在一个说好听点只是充满误导性的说法中,弗洛伊德还把自己说成是梦的心理学(而不是医学)研究的“创始人”。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在他之前的几位作者已经提出了许多关于梦的心理层面的创新观点。
最后,弗洛伊德自己也承认他不喜欢阅读别人关于梦的著作,他甚至写道:“我现在阅读的‘关于梦的’文献让我完全傻眼了。写这些东西对那些作者来说真是一种可怕的惩罚。” 3
出于以上所有原因,弗洛伊德在开篇声称,他对《梦的解析》之前的文献的研究使他得出结论:“人们对梦的科学理解进展甚微” 4 ,这是对这些研究工作的不公平、有偏见的、自私的评价。
G. W.皮格曼(G. W. Pigman)是加州理工学院的教授,以研究精神分析的历史而闻名,他在对弗洛伊德的文献综述的详细分析中有一段很棒的表述。他写道:这个章节“使弗洛伊德自己的理论看起来比实际情况更具有革命性。弗洛伊德夸大了梦的生理学理论的主导地位而忽视了其复杂性;他也没有强调人们视梦为启示的传统……弗洛伊德并不像他声称的那样,是他那个时代唯一相信梦是可以解释并且富有深意的科学家或医生” 5 。
弗洛伊德将在他之前进行的许多工作描述为相对琐碎的、纯粹是生理或医学性质的,从而能够更好地宣传他所声称的开拓性的梦的心理学理论。久而久之,梦几乎成了弗洛伊德流派的精神分析学家的专属领域。相比于如何科学地研究梦的来源和内容,人们对如何解释一个具体的梦越来越感兴趣。由于弗洛伊德轻视了这部分的重要性,那些对梦“隐藏”含义以外的东西的研究要么被遗忘,要么因为无人感兴趣而被忽略。
毋庸置疑,正如我们将在下一章看到的,弗洛伊德的思想和理论是革命性的,《梦的解析》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但是,他对在其巨著出版之前与梦有关的观点和研究的轻蔑和选择性描述,加上其作品的重要性及神秘感,以及精神分析运动本身,掩盖了在他之前的几十个人的宝贵贡献,并在接下来的50年里切实地阻碍了大多数的科学梦研究。随着时间的推移,弗洛伊德之前的梦的研究被归入垃圾箱,最终被大多数人遗忘。因此,我们将回到这些被忽视的梦研究先驱者身上,以此来开始我们的梦科学之旅。让我们把功劳归还给应得之人。
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在宗教和形而上学的信仰体系中解释梦境,并经常将其视为预示未来事件的超自然经验。在亚里士多德和笛卡尔的知识体系基础上,18和19世纪的哲学家们开始以一种越来越理性和世俗化的方式研究梦。很快,梦不再是来自其他世界或超自然的力量,而是来自梦者自身的思维。这种观点得到了重视。
到了19世纪50年代中期,关于睡眠和梦的医学和科学研究方法开始蓬勃发展。一件发生在1855年的事情可以作为这种发展进步的一个例子。当时法兰西人文科学院(Academie des Sciences Morales et Politiques,一个成立于1795年并存在至今的学术团体)的哲学部,提出了一个围绕睡眠和梦主题的竞赛。研究人员提出了两个核心问题:“什么心理能力会在睡眠中继续发挥作用,或者停止或改变”和“做梦和思考之间的根本区别是什么”。这些问题在当时是伟大的、具有挑战性的问题,且仍然是当今现代梦研究界的核心问题。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关于梦的起源、内容和结构的科学观点越来越丰富。研究人员特别感兴趣的问题是脑如何构建我们每晚的梦境。当然,在睡眠实验室出现之前的年代,他们主要在参与者的家里工作,让他们睡在自己的床上。一些早期的研究人员研究他们自己的梦,有时会让助手帮忙监测他们的睡眠。其他研究人员则选择研究其他人的梦。
这些研究人员对如何解释梦境或梦是否能预测未来不感兴趣。相反,他们主要感兴趣的是如何找出梦的来源,以及如何解释它们。其中一些先驱者甚至将梦境内容与有关人类生理学的最新理论和发现相比较,其中也包括人们对脑的工作机制的认识。这些都是很令人兴奋的时刻。
接下来让我们大致按时间顺序,一览19世纪下半叶五位前弗洛伊德式的梦境探索者提出的主要观点和观察结果。
你是否曾被告知,梦只持续一秒钟?这个仍然存在于今日某些圈子里的观点,可以追溯到阿尔弗雷德·莫里(Alfred Maury,1817——1892),一名法兰西公学院(College of France)的历史学和伦理学教授,也是法国学院关于梦竞赛的参与者。莫里是在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之后提出梦可以瞬间产生这个观点的。除此之外,他对新生的梦研究领域确实做出了一些贡献。
在1861年首次出版的《睡眠与梦》( Le Sommeil et les Rêves )一书中, 6 莫里提出,我们在梦中的行为是由一个机械化的过程引导的,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睡眠中没有真正的自由意志。莫里是梦“自动化主义”的坚定捍卫者。这种观点就像今天人们描述高级机器人的运转那样,认为机器人既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那些任务。不过莫里也提出,后天经验(包括我们对世界的想法和知识,以及我们从小到大的所有经历)为梦境中的行动注入了活力,就像河岸引导着快速流动的水流。
此外,像他那个时代的其他研究者一样,莫里认为,我们天生倾向于将各种日间经验联想起来,这是梦境构建的核心。他认为,对梦中出现的特定想法、景象、声音、事件和情绪的记忆是通过一连串的联想联系起来的。不过他坚信,这一过程在梦境中的运作方式与在清醒时不同。为什么呢?莫里假设,与清醒的大脑不同,做梦的大脑并不是一个同步的、连贯的整体,像感知、记忆、意志和判断这样的能力都可以相互独立地波动。因此,梦境中的思绪可能同时被拉向不同的方向,从而产生怪异和不连贯的梦。因而莫里认为,我们在梦中经历的变化与脑的不同区域在睡眠中的功能直接相关。正如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中所看到的,现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做梦时认知能力的不足确实反映了睡眠中脑不同区域不同程度的激活。例如,我们在梦里缺乏自我意识,无法保持集中注意力,缺乏逻辑和批判性判断。莫里如果知道的话,会很欣慰的。
根据自己的经验,莫里还认为,梦可以找回被意识遗忘已久的记忆,包括名字、地点和事件。他还详细记录了自己的梦,并试图寻找梦里与天气和进食等因素有关的规律。
然而,莫里最出名的是他以自己为对象进行的一系列实验。通过这些实验,他试图确定不同的感官体验是否以及如何影响他的梦境。在莫里的睡眠实验中,他的助手会施加各种刺激,比如滴一滴水在他的前额上,或者把一瓶古龙水凑在他的鼻子下,又或者用羽毛挠他的嘴唇和鼻孔。在大多数刺激实验中,莫里都报告了它们惊人的效果。例如,助手在他耳边,用一把剪刀敲打镊子使之发出轻快的响声后,莫里梦见了警钟响起,好似预示着一场革命的爆发(正如他在1848年巴黎革命期间所目睹的那样)。当拿着发热的铁块靠近他时,他梦见了强盗闯入他的房子,把他的脚按在火上,强迫他说出钱在哪里。当把一根燃烧的火柴放在他鼻子下时,他梦见自己在海上,而船上的火药库被炸毁了。
莫里从这些实验中得出结论:我们的感官不仅可以在睡眠中向脑传递信息,而且反过来,睡眠中的脑也会利用这些信息来创造一个相关的梦。任何曾经把闹钟的声音纳入梦境的人都会完全认可他的这个结论。
尽管这些实验在今天看来很简单,但它们是最早使用科学方法及其因果关系来研究梦境的实验之一。在1953年发现快速眼动睡眠后,梦的早期实验室研究开始聚焦于外部刺激对参与者梦的影响;考虑到这些研究是在莫里做了同样的事情后约100年才进行的,莫里确实很了不起。
虽然大多数人将梦中的象征意义,尤其是性象征,与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联系在一起,但关于梦象征本质的第一个心理学意义上的复杂讨论是由卡尔·舍纳(Karl Scherner,1825——1889)在其1861年出版的《梦的生活》( Das Leben des Traums ) 7 中发表的。舍纳写道,熟睡时人们的自我(自我控制)变弱了,因此“我们称为幻想的灵魂活动是不受所有理性规则约束的……它对最细微的情绪刺激极为敏感,并立即将内心活动变为外部世界的图画”。 8 舍纳小心翼翼地解释说,睡梦并不直接描绘客体;相反,它经常使用不同的图像来表征客体的一个关键属性。例如,对梦境中的身体表征有浓厚兴趣的舍纳提出房子可以象征人体,房子的特定部分可以象征身体的特定部分:他描述过这样一个案例,一个入睡时头痛万分的女人,梦到天花板上布满了蜘蛛网,肥大肮脏的蜘蛛在其中爬来爬去。
舍纳还对梦中出现的性象征深深着迷。他在书中用了十几页的篇幅来阐述其重要性。他指出,阴茎可以用烟斗、小刀或单簧管来象征,而女性的性器官可以用一条被房屋包围的窄路来代表。听起来熟不熟悉?
不难看出,舍纳对睡眠中自我的弱化和梦境中的象征的怪异性质的强调如何影响了弗洛伊德的睡梦理论,尤其是那些与性有关的符号。尽管弗洛伊德本人对舍纳的几个观点持批判态度,但他确实承认舍纳的工作是“最初始的和意义深远的尝试,它试图将做梦解释为一种特殊的,只有在睡眠状态下才能自由扩展的思维活动”。后来他甚至承认舍纳是“梦的象征意义的真正发现者”。 9 但最终,人们将舍纳的功劳完全算在了弗洛伊德身上。
你有没有想过,当我们睡着的时候,我们的脑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我们是否能在梦中经历清醒时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德理文(Jean Marie Léon d'Hervey de Saint-Denys,1822——1892)是法兰西公学院的一位民族学教授,他在1867年出版的《梦境与引导方法:实践观察》( Les Rêves et Les Moyens de Les Diriger:Observations Pratiques )一书中解决了这类问题 10 。他思考出了探索外部刺激如何被纳入梦境的新方法,并开发了诱导清醒梦的创新技术。
德理文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梦境观察者。他是位清醒的梦者,并用其精湛的技巧从睡梦的内部来研究它。随着梦境在他眼前(或者应该说“脑内”)展开,他探索着梦境中的视像、记忆来源及其内在逻辑。他满怀激情地探索着,以至于你无法忽略他书中的狂热感受。总而言之,德理文的书是托尼一直以来最喜欢的关于梦境的著作。
作为在巴黎长大的独生子女,童年的大部分时间中,德理文都在画画和涂色。十三岁时,他开始记录自己的梦。到他的书出版时,他已经一丝不苟地写了二十二卷梦境报告,其中许多还附有彩笔画。德理文的核心主张之一是,梦境中的视像是梦者脑中思维的视觉表现。就像一列火车可以飞速前进或突然改道一样,梦境中的视像也可以在梦者的眼前迅速展开和转变。从这个角度来看,离奇的梦境可以被解释为梦境视像被激发和组合的自然结果。
德理文还提出了一些机制,通过这些机制,来自思维和记忆的图像可以相互融合。他的一个核心概念是抽象化(abstraction),指的是头脑如何将一个人或物体的特征或特质转移到另一个人或物体上的。他举例说,对橙子这个物体的想法可以在梦中产生不同的感官体验,梦中可能出现一个圆形的沙滩球、橙色的日落,甚至是一片柠檬树林;具体视像的出现取决于思维是集中在水果的形状、颜色,还是气味上。一个物体的某个特质或细节,而不是整个物体,可以被整合到梦境中。德理文写到了其他形式的抽象化,包括那些基于文字游戏、个人信仰、道德判断和社会传统的抽象化。他认为,要正确解释一个梦,就需要考虑这些抽象化的意象。(关于解梦的含义,我们之后会有更多的论述。)
德理文接着提出了第二个概念。他称之为视像叠加(superimposition of images),以进一步解释视像是如何在梦境中表征各种想法的。他认为,当两个相互冲突的想法同时展开时,或者当不同的想法在梦境中争夺视觉表现时,这些思绪可以融合起来并产生怪异的梦境元素。他举了一个例子:在一个梦中,他从树上摘下了一个巨大的桃子,发现它和一个朋友的女儿长得一模一样。德理文将这一形象归因于当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当时他听到有人提到这个女孩的脸颊有多么像表面长满细绒的桃子。在《梦境与引导方法:实践观察》出版约30年后,弗洛伊德复现了德理文的抽象化和视像叠加概念,并将其重新命名为置换作用(displacement)和浓缩作用(condensation)。
作为他众多睡梦实验的一部分,德理文为莫里关于感官刺激对梦境的影响的开创性工作添加了一个新的转折点。他想确定,根据思维关联原则,特定的气味是否可以被用来唤起梦境中的特定记忆。请记住,这是在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描述玛德琳蛋糕 的气味具有同样功效之前的50年。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德理文每次旅行都会买一种新的香水。一旦到达目的地,他就会在手帕上涂上这种特定的香水,并在整个停留期间每天都闻一闻它。回家后,他会等上几个月,再安排他的仆人在他睡觉时洒几滴香水到枕头上,而具体是哪天晚上他并不知情。这个方法奏效了。德理文报告了多个案例。在这些案例中,他闻到的特定气味使他梦到与该香味有关的场景和经历。德理文并不满足于这些发现,他接着又让仆人在枕头上洒下两种不同的香水。结果发现,两次旅行中的元素都被结合到了同一个梦中。
紧接着这些惊人发现之后,他通过将其他种类的感官刺激与清醒事件匹配来扩展他的实验。例如,在参加舞会时,德理文要求乐队在他与一个舞伴跳舞时演奏一首特定类型的华尔兹,而在他与第二个舞伴跳舞时演奏另一首。在许多情况下,在他熟睡时,若音乐盒中播放与某舞伴跳的华尔兹,梦中就会浮现出该舞伴的形象,尽管梦境中的情景往往根本不是在跳舞。在另一个实验中,他在画一个有吸引力的女性雕像时咀嚼了一块芳香的桔梗。随后,德理文在熟睡时闻到了桔梗的花香,他梦到了一个与他所画的女性很像的漂亮女人。
尽管他对梦的研究有许多贡献,但德理文是因其作为清醒梦者的非凡才能而闻名的。他能够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德理文描述了他发展成为一名熟练的清醒梦者的方法,概述了他利用自己在梦中的意识来探索梦境的形成和展开,以及测试自己在梦境中的记忆和推理能力的各种方法。在一个特别有趣的例子中,他讲述了一个他完全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梦,他在梦中思考莫里的观点,即脑在睡眠中不是作为一个整体工作的,并且在想莫里会认为是哪个区域的脑对他在梦境中如此清晰的思维负责。
德理文在书中提出的大部分内容仍然可以在现代的梦理论中找到。他描述了他是如何使用现代临床医生称为行为脱敏的方法治愈自己反复出现的梦魇的。他对记忆过程、思维联想以及思维在梦境中转化为心理视像的关注,可以在我们后面几章描述的梦理论中找到。
德理文的《梦境与引导方法:实践观察》在它出版的那个年代就很了不起,今天更是如此。2016年,由卡罗勒斯·登布兰肯(Carolus den Blanken)和伊莱·迈耶(Eli Meijer)撰写的免费在线英译本问世了。你可能喜欢或讨厌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但你肯定会喜欢德理文的这本了不起的书。
1893年4月,《美国心理学杂志》(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上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梦的统计》, 11 其作者是玛丽·惠顿·卡尔金斯(Mary Whiton Calkins,1863——1930),一位韦尔斯利学院的女心理学家先驱。哈佛大学允许她接受研究生教育,但没有以此作为男女同校的先例。卡尔金斯没有被19世纪末统治学术界的父权结构所吓倒,她努力追求高等教育,并渴望成为一名教授和研究者。在其近40年的非凡职业生涯中,卡尔金斯建立了美国最早的心理学实验室之一,成为美国心理学会的第一位女主席,后来当选为美国哲学协会主席,并出版了四本书和一百多篇论文。
《梦的统计》是她最早的研究论文之一。卡尔金斯用一种新颖的实验方法来研究梦境。她用统计学原理分析了两个月来收集的近400份梦报告的内容,参与者是她自己和一名32岁的男性。
与现代实验室研究梦的过程非常相似,卡尔金斯在实验中用闹钟在夜间的不同时间唤醒她自己和那名男性参与者。这种方法不仅增加了她获得梦境报告的机会,而且还能让她检查对梦境的回忆和生动性在夜间有无变化。她把铅笔、蜡烛和火柴放在手边,因为“拖到早上再记录那个生动到让人觉得肯定能记住的梦,通常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12 。
通过记录每个回忆起来的梦的时间点、时长和生动程度,并将结果制成图表,卡尔金斯得以表明,虽然大多数梦,包括那些特别生动的梦,都发生在早晨的睡眠中,但人也会在上半夜做梦。约70年后,这些观察结果都被现代实验室的梦境研究证实了。
在一项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研究中,卡尔金斯表明,在10份报告中,有9份报告的参与者能够确定他们的梦境与清醒时的生活元素之间的明显联系。这一结果使卡尔金斯得到了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发现。在清醒状态和梦境之间存在着“一致性和连续性”。这句话预告了后来的梦的连续性假说。直到今天,它仍然是最广泛和最具深入研究的梦内容模型之一。
卡尔金斯还开发了标准化问卷,她和其他人可以对大量的人进行问卷调查,并利用这些问卷来确定包含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意象的日常梦境的百分比。基于她的发现,卡尔金斯提出了一个梦境感官表征的层次结构,后来被现代的家庭研究和实验室研究所证实。
通过定义感兴趣的关键变量,设计可以被其他人复制的实验,以及强调定量数据而非传闻数据,卡尔金斯对梦的研究方法体现了后来的梦科学的精髓。
我们最后一位19世纪的梦境探索者名叫桑特·德桑克蒂斯(Sante de Sanctis,1862——1935)。他是一位意大利科学家,在1899年出版了《梦境:一名精神病学家的心理学和临床研究》( I Sogni:Studi Psicologici e Clinici di un Alienista )。德桑克蒂斯在罗马大学(University of Rome,La Sapienza)工作。心理学作为一门科学学科在意大利的发展中,他起到了主导作用。与弗洛伊德一样,德桑克蒂斯认为梦在心理学上是重要的,是可以被解释的。然而,与弗洛伊德不同的是,他坚持认为,只有通过用一系列互补的 方法来研究睡梦,考虑脑在睡眠中的功能,并将梦理论建立在科学观察的基础上,才能真正理解梦。
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包括莫里和卡尔金斯的工作,德桑克蒂斯开发了一种多管齐下的梦境研究方法,不仅包括详细的问卷调查和在不同睡眠阶段对参与者的系统性唤醒,还包括对重复观察和统计分析(而非逸事叙述)的倚重。
德桑克蒂斯对梦境如何揭示梦者的心理方面很着迷。他研究了儿童、老人、罪犯、癫痫患者和精神病患者以及健康的中年人的梦境。通过研究这些群体的梦境,德桑克蒂斯认为,清醒时的情绪在梦境的构建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还确定了参与者清醒状态下和梦境中的意识之间的异同之处,记录了男性和女性的梦境差异,并且提出,梦境的生动性与脑功能的发展有关,或者在年长的成年人中,与脑功能的衰退程度有关。
德桑克蒂斯还详细记录了动物(包括狗和马)的睡眠情况。他相信这种观察能帮助他更好地理解人类睡眠和做梦之间的关系。他观察到了动物熟睡时的动作和抽搐,包括睡着的狗偶尔发出的叫声,这使他得出动物也做梦的结论。更重要的是,这些观察还促使他从发展和进化的角度来思考做梦的本质和形式——这两种对梦境进行概念化的方式仍然处于当代梦研究的前沿。
在全力研究控制条件下的睡眠和做梦过程的时候,德桑克蒂斯成为第一批在研究中使用新型电生理仪器的研究人员之一。这些仪器包括触觉测量器(esthesiometer,一种旨在通过呈现不同强度的触觉刺激来测量精神疲劳,或在此情况下测量睡眠“深度”的设备)和呼吸描记器(thoracic pneumograph,一种放置在胸部的带子,用于测量呼吸模式)。
通过一系列特别巧妙的实验, 13 德桑克蒂斯表明,在前半夜的深度睡眠中,做梦的情况比后半夜少。他发现,在深夜的浅睡眠中,梦境更加生动,而且在呼吸不规律时,梦更有可能发生。这些研究明显预告着睡眠阶段的正式发现,包括主要发生在深夜的,伴随着不规则的呼吸的快速眼动睡眠阶段。 14 德桑克蒂斯可能还预见到了当今最新的一些神经科学发现。他讨论了睡眠、梦境和记忆之间的相互作用,并描述了一个复杂的梦模型,它区分了负责启动梦境和负责填充梦境内容的脑结构。这种区分将在1977年霍布森(Hobson)和麦卡利(McCarley)的激活-合成模型中再次出现。我们将在第7章中描述。
德桑克蒂斯主张用多方面的、综合性的方法来研究梦,这种观点的最佳例证正如他自己所写的,为了正确地理解和解释梦境,必须把梦境看作一个算术总和,它等于“梦者的基本状态(过往的经验、智力、性格、习惯)+当下的状态(期望、激情、健康状况、器官和设备的状况)+由外在条件(在睡眠中)引发的当前体验”。 15 120年后的今天,我们对他的说法再同意不过了。
19世纪下半叶的这五位梦境探索者共同为世界提供了大量关于梦的迷人的新想法和坚实的科学研究,所有这些都是在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之前发表的。他们使用创新的实验方法,解决了几千年来对人们极具挑战性和吸引力的问题,包括梦境的记忆来源,梦境象征意义的本质,以及情绪、认知和生理机制在梦境的产生中的作用。但更广泛地说,他们证明,以实证和科学的方式来解决关于梦的基本问题是可能的,并以这样的方式促进了新生的梦科学的发展。
但这些早期的探索者绝非孤军奋战。我们还可以把其他十几位作者的著作也轻易地包括在这一部分中。我们想特别指出其中的四部作品。它们是,弗兰克·西菲尔德(Frank Seafield)的《梦的文艺与人们的好奇心》( The Literature and Curiosities of Dreams )(1865年),F.W.希尔德布兰特(F. W. Hildebrandt)的《梦及其解释》( Dreams and Their Interpretation )(1875年),约瑟夫·德尔伯夫(Joseph Delboeuf)的《睡眠与梦境》( Sleep and Dreams )(1885年),以及朱利叶斯·纳尔逊(Julius Nelson)的《梦的研究》( Study of Dreams )(1888年)。这些书都可以免费获取,非常值得一读。
从整体上看,这些先锋的梦研究者帮助澄清了我们对梦的理解,并为后来所有的睡梦科学研究奠定了基础。你在这本书中所发现的大部分内容都植根于这些前弗洛伊德的关于梦和做梦的观点和研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