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名词,指睡眠期间产生的一系列想法、图像或情绪。”这就是大多数词典对本书核心主题的定义。虽然此定义为探讨什么是梦以及如何看待梦等问题提供了合理的出发点,但更多的问题随之而来。例如,这些想法、图像和情绪从何而来?它们与清醒状态下的那些有何关联?以及,我们究竟为什么要做梦呢?
我们将在本书中回答的这些问题,绝非由我们首次提出。人类对于梦的起源和含义的疑惑与人类自身的存在一样悠久。从已有4000年历史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世界上记载的最古老的故事),到古希腊哲学和现代医学的诞生,即便人们对梦有误解,梦在人类历史上也一直是一种特殊的存在。梦在许多古代文献中占有重要地位,包括《旧约》《塔木德》《奥义书》(公元前1000年至800年间著成的印度精神信仰论著),荷马的《奥德赛》和《伊利亚特》,希波克拉底的《梦》,以及亚里士多德的至少三部作品——《梦》《论睡与醒》和《梦的预言》。正如许多其他经典著作一样,这些不朽之作在谈及梦时都不吝笔墨,而且它们通常都为那些精彩的问题提供了明确但又矛盾的答案。梦是预兆吗?它是神明的示意吗?它代表着更真实、更高级的现实吗?我们该如何理解它的含义?先祖们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不仅仅影响了人们对梦的认知,还深刻影响了人们如何看待人类的处境以及人类在这个茫茫未知世界中的角色。
因此,不足为奇的是,许多学者对关于梦的历史文献的回顾 1 ,包括最早的已知文明的记载到20世纪的著作,都发现梦在世界上所有主要宗教的建立中,在人类对宇宙、死亡的本质,以及俗世与神界及神性交互方式的认识过程中,均起到了重要作用。在某种很现实的意义上,梦塑造了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包括对人类在世界中所处的位置。
现在,请你从更个人的角度上来思考这个观点:几乎可以肯定,梦影响了你理解周遭世界的方式。不认同?那就让我们来仔细看看孩子如何逐渐理解成年人所说的梦和做梦是指什么。这件事并非轻而易举。
大多数人可能最先是在否定性陈述里听到梦这个字的:“不,亲爱的,那只是一个梦!”但是对年幼的我们来说,这句话于事无补。怪物、恐龙、坏人就在我们面前,然后父母告诉我们这只是一个梦?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梦?他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一个梦?只是个玩具?只是个鬼?只是有人打扮得像个怪物?只是住在壁橱或床下的一些可怕但很可能不会伤害我们的东西?那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如今我们对梦这个事物已经如此熟悉,以至于我们都忘了在当时那个年纪里,它是一个多么奇怪而不真实的概念。
我们可以通过许多不同的方式来思考梦,而每种方式都有一定的意义。也许,最初也是最简单的解释是,梦中的经历确实发生了。鲍勃
的女儿杰西在两岁时,她的祖父伊尔夫给了她一只用木头和纱线制成的木偶鸭(见图1-1)。他让它走来走去,叫着“嘎嘎,嘎嘎”,随后亲吻了她。杰西喜欢这只鸭,她让鲍勃和伊尔夫在她睡觉前把木偶挂在卧室的墙上。
图1-1 杰西的玩偶
但是当晚晚些时候,鲍勃听到了楼上传来惊恐的尖叫声。他飞奔到杰西的房间,看到她紧贴着婴儿床栏杆站着,慌张地向他伸出双臂。当鲍勃抱起她时,她在他的怀里转过身,低头看到了她的婴儿床,尖叫道:“我的床上有只鸭子!”
我们成年人都知道梦虽然不真实,但可以看上去真实无比。但在杰西这个年龄段,她要花一些时间才能知道它并不是真实的。的确,要达到成年人对梦的理解绝非易事。
当托尼
的侄子塞巴斯蒂安五岁时,也就是杰西拿到木偶鸭时的年龄的两倍大时,他对梦已经有了非常好的理解。但是塞巴斯蒂安的理解经不起托尼的追问。以下讨论来自托尼的回忆。
托尼:塞巴斯蒂安,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时能记得自己的梦?
塞巴斯蒂安:是的。
托尼:很好。这些梦是在哪里发生的?
塞巴斯蒂安:嗯……它们像是在我面前发生的。
托尼:怎么在你面前发生?
塞巴斯蒂安:它们就发生在我眼前。我亲眼看到的。
托尼:当你有梦的时候,你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的?
塞巴斯蒂安:(怪怪地看了托尼一眼)睡着了。
托尼:好。那你是睁着眼睛睡的,还是闭着眼睛睡的?
塞巴斯蒂安:当然是闭着眼睡的。
托尼:那么,如果你睡觉时是闭着眼睛的,你怎么能看到自己的梦呢?
塞巴斯蒂安:(愣住了一会儿)妈妈!托尼叔叔又在问我那些愚蠢的问题!
可怜的塞巴斯蒂安!托尼将这些问题重复了几年,但是我们已经可以从中学到好几点。首先,家里有个研究梦的学者并不总是件好事。其次,尽管塞巴斯蒂安已经五岁了,但当他意识到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到画面时,他还是会感到困惑,而且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想想托尼的问题,你会如何回答?也许你会解释说,这就像闭上眼睛想象某个事物时那样。你说得对,部分对了。但是这并不算回答了问题。你是怎么想象出一个画面的呢?为什么做梦时的画面要比想象中的生动可信十倍?当大脑做梦时,它如何创造与清醒时一样真实的视觉、听觉和触觉?塞巴斯蒂安不是唯一一个对此感到困惑的人。为了让梦的故事更具合理性,我们必须解决梦是什么这个问题。
为了理解梦的概念,孩子和成年人需要有比最初用眼睛和想象来认识世界时更强的洞察力。而且,不管你是否还记得,在试图弄清楚这些所谓的“梦”到底是什么时,我们都经历了一个非常相似的过程。
伟大的瑞士心理学家让·皮亚杰(Jean Piaget)系统地研究了儿童对梦的理解。这是他在儿童认知发展领域中的开创性工作之一。他发现大多数学龄前儿童认为梦是真实的,梦来源于梦者的外部世界,并且可以被他人看到。直到六到八岁之间的某个时候,大多数孩子才意识到梦境不仅是假想的,而且是别人无法观察到的。根据皮亚杰的说法,直到十一岁左右,孩子们才完全了解梦的非物质性、私密性及内部性。
大约三十年以后,在1962年,加拿大蒙特利尔的研究人员莫妮克·洛朗多(Monique Laurendeau)和阿德里安·皮纳尔(Adrien Pinard)进行了规模最大、后来被广泛引用的关于儿童对梦的认识的研究之一 2 。洛朗多和皮纳尔向500名4至12岁的孩子询问了关于梦的各种问题,包括“你知道梦是什么吗”和“你在做梦时,梦是在哪里发生的”。这是他们关于儿童因果思维发展研究的一部分。与皮亚杰的观察相一致,研究人员描述了儿童理解梦的四个阶段,标为阶段0至3。在第一阶段(0),有一半左右的4岁儿童不理解梦是什么,甚至理解不了问题。之后,在第二阶段(1),孩子们认为梦与清醒时的生活体验一样真实,梦的存在是独立于梦者的,并且房间里的观察者能够旁观到他们的梦。第三阶段(2)是一个中间阶段,不到一半的6岁孩子对梦的认识发生变化,从认为梦是发生“在我眼前”或“在我卧室里”的外部事件,过渡到认为梦是发生“在我脑海里”的电影一般的事物。最后的第四阶段(3)通常发生在8到10岁,此时孩子们能完全理解梦是内在的、私密的和假想的心理体验。
更多的近期研究工作表明,一些孩子早在3到5岁时就已经意识到梦不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将在第6章中讨论孩子何时开始做梦以及他们都会梦到什么。即便如此,要达到成年人对梦的理解水平,其间涉及的步骤仍然相同:我们首先会认为梦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接着会理解它的不真实性,然后会理解其私密性,最后才定位出梦的发生场所是在我们的脑海里。顺序上存在一些差异。比如,一些孩子虽然会说梦“在我的头脑里”,但仍旧认为他们的梦是真实的,并且对外部观察者可见,例如在旁边睡觉的人或是在卧室里的其他人。还有些孩子理解梦的私密性和主观性,但他们仍然坚持认为梦境是真实存在的,至少当他们身临梦境时它是真实存在的。当然,有些成年人也这么认为。
而且,即使在理解了梦的非真实性、私密性和内部性之后,在被问到梦从何而来时,一些孩子仍然回答梦来自空气、天空或夜晚。基于文化和信仰,一些孩子会说梦的来源是超自然的,例如上帝或天堂。正如洛朗多和皮纳尔所提及的那样:“所有水平上的孩子都可能将梦源指向神明和超自然,这绝不意味着一种浅显的认识。事实上,即使是最肯定梦的主观性和个体差异性的孩子,也经常会提及神力的出现。” 3
在许多方面,儿童对梦的认识发展反映了千年来人类社会对梦的认识的演变。也许,当我们从童年早期过渡到下一阶段时,我们会相信我们已经理解了梦的含义及来源,而实际上,我们只是内化了长辈告诉我们的梦的含义和来源。如果我们并不知道梦是发生在“你的头脑中”的,而是被告知梦是由更高的存在带来引导或欺骗我们的,或者梦把我们带到了现世或神界中真实存在的地方,那我们又会如何反应?
要达到成年人对梦的现代认识,显然要经历多个认知阶段。但是,我们自己的睡梦体验,加上父母、朋友和社会对梦的叙述,都影响着我们最终看待这些令人困惑的夜间体验的方式,包括这种体验的来源、价值、意义和无意义性。
让我们暂且回到那个观点:对梦的理解需要区分真实事件和想象事件的能力。作为成年人,有时我们会想起一段回忆,然后问自己:“那真的发生过吗?还是只是我梦到的?”通常这些都是模糊的回忆,很难道明时间地点。但是有时候,回忆可以是很清晰的。鲍勃的同事汤姆·斯卡梅尔(Tom Scammell)是一名内科医生兼研究者,他研究睡眠障碍发作性睡病(sleep disorder narcolepsy),一种影响睡眠-觉醒周期控制的神经系统疾病。某天,他找到鲍勃,向他描述了一个患有发作性睡病的病人,一个年轻女孩。她从楼梯上飞扑下来,好向哥哥展示她会飞。你猜到了,她重重地从楼梯上摔下来了。但是她不听劝,因为她非常确定自己会飞,所以她重新爬上楼梯,然后开始第二次尝试!她曾梦到过一次无比真实的飞行,以至于她确信她真的飞过。汤姆对鲍勃说:“我想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鲍勃和汤姆跟在波士顿及荷兰的其他同事一起进行了一项研究 4 。他们向46个发作性睡病患者和41个“对照组”参与者问了如下问题:“你是否有过不确定某件事是真实存在,还是来源于梦中的体验?”在后续采访中,研究人员肯定地说,有发作性睡病的人至少会花费数个小时来谈论那些令其恍惚的经历,他们还会为此寻求其他信息来弄清楚那些事是否确实发生过。相比之下,只有约15%的对照组参与者描述了自己不确定某件事是梦还是现实的经历。而且只有两个人报告说,这种经历发生了不止一次。对比鲜明的是,超过四分之三的被访患者描述了这种经历,而且除一名患者外,其他所有患者都报告说他们至少每月经历一次这种体验。实际上,三分之二的人说他们每周至少经历一次这种体验!
虽然一般来说,发作性睡病患者所报告的梦会比其他人报告的更加生动,但是在访谈中,与没有经历过亦梦亦真体验的患者相比,有经历的患者所报告的梦并没有比前者的更加生动,因此不能将他们的恍惚感觉归因于梦的生动程度。相反,可能是相关的神经病变和神经化学异常让患者对正在发生的梦产生了异常强烈的记忆,从而导致了这种体验的发生。截至本文撰写之时,我们仍然不知道为什么发作性睡病患者会遭受到这种困扰。
然而我们很清楚,这种恍惚感非常强,而且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生活。该研究中,有一位患者曾梦见一个在附近的湖中溺水的年轻女孩,醒后他让妻子收看当地新闻,因为他确定这件事一定会被报道出来。另一位患者经历了对丈夫不忠的性梦。她确信自己真的出轨了,而且一直深感内疚,直到她偶遇了“梦中情人”,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见面了,也不曾有过任何恋情。还有几位患者梦见他们的父母、孩子或宠物去世了,他们信以为真,其中一位甚至还联系了丧葬安排,直到那些所谓的死者突然出现,让他们又惊又喜,这才反应过来。
体验过亦梦亦醒的恍惚感的人,不只有患有发作性睡病的人。任何人都可能体验到假醒,也就是梦见自己醒了。这通常发生在熟悉的睡眠环境中。在这些梦中梦里,人们可能会“醒来”,起床,洗了个澡,而在准备吃早饭时,又醒来了一次!这令他们大为震惊。体验过假醒的人常常会对梦境中精致的细节感到惊讶,因为这些细节逼真到能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已经醒了。对他们来说,这样的梦不管是看起来还是感觉上都太真实了,真实到他们都误以为那就是现实。
托尼对梦的研究是基于家庭的,他向数百名男女收集了超过15000份梦的报告。在部分研究中,参与者自发地注意到,在半夜梦醒时分,他们明明花了时间将对梦的回忆记录下来后才接着睡,结果到了早上却发现本子上一个字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梦到自己起床用笔记录了上一个梦境,醒来后才相信自己实际上是在做梦。
最好地描述了睡梦与清醒状态之间的不确定性的,可能是影响深远的中国哲学家庄子(公元前369年至公元前286年)。在他著名的《庄子·齐物论》一篇中,写道:“从前,庄子我梦见我是一只蝴蝶,欣然地飞来飞去,全然感觉自己是一只蝴蝶。我只意识到自己作为蝴蝶的幸福,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庄子。不久后我醒来了,才惊讶原来自己是庄子。如今,我真不知道那时究竟是庄子我做梦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子呢。”
综合以上所有信息,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当脑在做梦时,它创造的梦境不仅在我们做梦时是栩栩如生的,而且在梦醒后也同样逼真可信。这就难怪,根据个人的情况,人们可以视梦为现实,比如杰西对鸭子的看法以及发作性睡病患者的困惑,或为进入同等真实世界或替代世界的入口,或为神谕,或为未竟的夙愿,或为随机的脑波噪声,或为夜间之娱,或为与未来、逝者或其他思想体的交流,或为个体感悟、问题解决和创造力的来源,或为进入记忆加工的窗口。
当脑在做梦时,它给我们留下了所有可能的解释。在本书中,我们将讨论所有这些内容,并看看不同的解释会将我们引向何方。你会发现,正确答案不是唯一的,而且它们之间不一定互斥。只要小小延伸一下(有时可能也要大大延伸出去),那么所有这些都可以是合理的。但是对我们来说,无论是从思维角度还是科学角度,最令人兴奋的解释到最后都是关于记忆加工的解释。这里先做个预告,之后我们会着重讨论这一点。根据近二十年的研究,我们现在知道,当我们睡觉时,脑一直在运转,处理着刚刚过去的这天的记忆。清醒状态下的两个小时里获得的新信息,脑需要关闭所有外部输入一个小时,以便弄清这些信息的全部含义。
鲍勃的第一台计算机是Apple II+。它有48千字节(kilobyte,KB)的内存。没错,单位是千字节。那是0.048兆字节,或0.000048千兆字节,相当于他手机内存的0.0001%。而且它的CPU运行速度仅是手机的2400分之一。尽管有其局限性,该计算机仍可以记住鲍勃键盘上键入的所有内容,来自录音机的音乐或在初代平板电脑上绘制的图片。它只是无法告诉他这些信息都是什么意思。它甚至可能无法知道意义这个概念。直到最近几年,随着10万亿字节(terabyte,TB)硬盘驱动器以及新型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和“深度学习”编程技术的引入,计算机才开始回答它们收集的是“什么”信息这个问题。无论是对计算机,还是对人来说,这都是工作中最困难的部分,而我们的脑是在睡眠中完成工作中最困难的部分。脑在睡眠中进行的计算量几乎令人难以置信。至于做梦,我们现在认为,脑通过做梦的形式使意识混合起来,从而帮助完成这个神奇的过程。我们将在第7章和第8章中描述如何做梦。
在结束本章之前,让我们回到让孩子们感到费解的梦的一个核心部分。生活中,既有真实的事物,也有不真实的事物;既存在有形的事物,也存在无形的事物。孩子们在弄清楚这一点之后,还需明白,旁人看不到他们在自己的梦境里看到的图景。对任何好奇他人之梦的人来说,梦的私密性都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无论你是神经科学家、临床医生、牧师,还是关心孩子的父母,你都永远无法直接研究他人的睡梦经历。你能够获得的,仅是他人通过言语、文字、图画或表演形式与你分享的对梦的描述。因此,梦的概念不仅仅指代“睡眠期间经历的一系列想法、感知或情绪”,还指人们对这些经历的记忆,以及梦者最终根据自己对梦的记忆(通常是稍纵即逝的)提供的口头或书面报告。
总而言之,梦作为一个概念和一种实际体验,比大多数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而更为棘手的是,研究人员之间甚至还没有达成何为梦的共识。国际睡梦研究协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Study of Dreams)和美国睡眠医学学会(American Academy of Sleep Medicine)的跨学科小组得出结论:“鉴于睡梦研究领域的广泛程度以及当前定义使用的多样性,对睡梦进行单一定义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5 因此,根据人们的视角,做梦可以与睡眠心理(sleep mentation)一词同义,即指睡眠期间任何精神活动的体验,包括知觉、身体感觉和分离的思维,也可以将其限制为醒来时感到更翔实、生动,并具有故事感的体验。
在本书中,我们从广义上来看待睡梦,涵盖从短暂的、零散的、思维活动般的睡眠心理到夸张的、史诗般恢宏的夜间冒险的一切事物。但是,总的来说,我们会更关注那些更复杂、更具卷入性的睡梦,那些使梦充满神秘感,并从远古时代就迷住了人类的、丰富的、沉浸式的体验。
如果我们在公开讲座上问学生、朋友或听众,睡梦科学研究诞生的标志是什么,大多数人都会回答说是弗洛伊德。(在极少数情况下,有人会回答说是快速眼动睡眠的发现。)事实上,再怎么强调弗洛伊德影响了人们对梦的认识,都不算过分。请看下面这段话。
对某一事物的感知或想象可能会激起一时的欲望,而我们会压制这些自认为愚蠢或不当的欲望。夜晚,这些半成形的心理倾向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在梦里表现出来……我们或许可以假设,在每个案例中,梦都是清醒时头脑中一个模糊的、试图逃脱束缚的愿望的扩大和完整发展……梦变成一种启示。它剥去了自我的人为包裹,赤裸裸地将其暴露出来。它从潜意识生活的昏暗深处唤起了我们原始的、本能的冲动……就像加密信息中的字母一样,只要仔细审视,梦便不再是第一眼看上去那样的胡言乱语,而会显示出严肃的、可理解的信息。
谁能最好地总结弗洛伊德梦的理论的核心?显然是英国心理学家詹姆斯·萨利(James Sully),因为他在弗洛伊德所著的《梦的解析》出版的七年前就写下并发表了上面这段话。萨利对梦的起源和解释有很多看法,这在他1893年的文章《梦的启示》 1 中有所体现。他的著作中包含了许多与弗洛伊德后来在其梦的模型中使用的相同元素——直到20多年后,弗洛伊德才在《梦的解析》第四版(1914年)中承认这一点。
事实上,在《梦的解析》出版前的几十年里,一些研究者就对梦的本质进行了各种前沿的探索。此外,本书所介绍的许多关于睡眠和梦的现代神经科学观点并非源自弗洛伊德或荣格的作品,而是源自更早的梦境探索者的研究,这些探索者的名字和工作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视和遗忘了。时至今日,大多数关于梦的科学的介绍性文章,甚至是专业论文都是从一位作者开始的:弗洛伊德。他们很少提到19世纪末进行的关于梦的广泛而精彩的工作。其原因是显而易见的。
在《梦的解析》的开篇章节,弗洛伊德对20世纪前关于睡梦的科学文献进行了一次极具影响力的回顾。这一章节总结了其他50位作者的研究工作,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对于任何对弗洛伊德之前的梦境研究历史感兴趣的人来说,它都是最权威的资源。弗洛伊德的文献综述当然为引起人们对梦持久的科学兴趣做出了贡献,但更重要的是,众多研究者和历史学家 2 对弗洛伊德著作和他所引用的作品的仔细研究,揭示了几个关键性的观察结果。
首先,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许多想法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具有独创性;事实上,有几个想法是基于其他人的工作,而他没有适当地承认这些。举个例子,正如萨利的上述引文所证明的那样,在弗洛伊德之前的许多作者已经提出,梦有时反映了愿望,包括被压抑的愿望;同样,其他人已经推测出他用来解释梦的形象是如何形成的一些机制。
此外,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出版前进行的梦的研究做出了极其轻蔑的评价,这是不合理的。具体来说,他夸大了不同作者观点之间的不一致,极度贬低“医疗导向”的研究者对梦暗示的心理因素的研究的重要性,并声称他们只对梦的物理来源感兴趣,或以当时的术语说,只对梦的躯体理论感兴趣,歪曲了许多研究者的观点。
在一个说好听点只是充满误导性的说法中,弗洛伊德还把自己说成是梦的心理学(而不是医学)研究的“创始人”。正如我们即将看到的,在他之前的几位作者已经提出了许多关于梦的心理层面的创新观点。
最后,弗洛伊德自己也承认他不喜欢阅读别人关于梦的著作,他甚至写道:“我现在阅读的‘关于梦的’文献让我完全傻眼了。写这些东西对那些作者来说真是一种可怕的惩罚。” 3
出于以上所有原因,弗洛伊德在开篇声称,他对《梦的解析》之前的文献的研究使他得出结论:“人们对梦的科学理解进展甚微” 4 ,这是对这些研究工作的不公平、有偏见的、自私的评价。
G. W.皮格曼(G. W. Pigman)是加州理工学院的教授,以研究精神分析的历史而闻名,他在对弗洛伊德的文献综述的详细分析中有一段很棒的表述。他写道:这个章节“使弗洛伊德自己的理论看起来比实际情况更具有革命性。弗洛伊德夸大了梦的生理学理论的主导地位而忽视了其复杂性;他也没有强调人们视梦为启示的传统……弗洛伊德并不像他声称的那样,是他那个时代唯一相信梦是可以解释并且富有深意的科学家或医生” 5 。
弗洛伊德将在他之前进行的许多工作描述为相对琐碎的、纯粹是生理或医学性质的,从而能够更好地宣传他所声称的开拓性的梦的心理学理论。久而久之,梦几乎成了弗洛伊德流派的精神分析学家的专属领域。相比于如何科学地研究梦的来源和内容,人们对如何解释一个具体的梦越来越感兴趣。由于弗洛伊德轻视了这部分的重要性,那些对梦“隐藏”含义以外的东西的研究要么被遗忘,要么因为无人感兴趣而被忽略。
毋庸置疑,正如我们将在下一章看到的,弗洛伊德的思想和理论是革命性的,《梦的解析》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但是,他对在其巨著出版之前与梦有关的观点和研究的轻蔑和选择性描述,加上其作品的重要性及神秘感,以及精神分析运动本身,掩盖了在他之前的几十个人的宝贵贡献,并在接下来的50年里切实地阻碍了大多数的科学梦研究。随着时间的推移,弗洛伊德之前的梦的研究被归入垃圾箱,最终被大多数人遗忘。因此,我们将回到这些被忽视的梦研究先驱者身上,以此来开始我们的梦科学之旅。让我们把功劳归还给应得之人。
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在宗教和形而上学的信仰体系中解释梦境,并经常将其视为预示未来事件的超自然经验。在亚里士多德和笛卡尔的知识体系基础上,18和19世纪的哲学家们开始以一种越来越理性和世俗化的方式研究梦。很快,梦不再是来自其他世界或超自然的力量,而是来自梦者自身的思维。这种观点得到了重视。
到了19世纪50年代中期,关于睡眠和梦的医学和科学研究方法开始蓬勃发展。一件发生在1855年的事情可以作为这种发展进步的一个例子。当时法兰西人文科学院(Academie des Sciences Morales et Politiques,一个成立于1795年并存在至今的学术团体)的哲学部,提出了一个围绕睡眠和梦主题的竞赛。研究人员提出了两个核心问题:“什么心理能力会在睡眠中继续发挥作用,或者停止或改变”和“做梦和思考之间的根本区别是什么”。这些问题在当时是伟大的、具有挑战性的问题,且仍然是当今现代梦研究界的核心问题。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关于梦的起源、内容和结构的科学观点越来越丰富。研究人员特别感兴趣的问题是脑如何构建我们每晚的梦境。当然,在睡眠实验室出现之前的年代,他们主要在参与者的家里工作,让他们睡在自己的床上。一些早期的研究人员研究他们自己的梦,有时会让助手帮忙监测他们的睡眠。其他研究人员则选择研究其他人的梦。
这些研究人员对如何解释梦境或梦是否能预测未来不感兴趣。相反,他们主要感兴趣的是如何找出梦的来源,以及如何解释它们。其中一些先驱者甚至将梦境内容与有关人类生理学的最新理论和发现相比较,其中也包括人们对脑的工作机制的认识。这些都是很令人兴奋的时刻。
接下来让我们大致按时间顺序,一览19世纪下半叶五位前弗洛伊德式的梦境探索者提出的主要观点和观察结果。
你是否曾被告知,梦只持续一秒钟?这个仍然存在于今日某些圈子里的观点,可以追溯到阿尔弗雷德·莫里(Alfred Maury,1817——1892),一名法兰西公学院(College of France)的历史学和伦理学教授,也是法国学院关于梦竞赛的参与者。莫里是在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之后提出梦可以瞬间产生这个观点的。除此之外,他对新生的梦研究领域确实做出了一些贡献。
在1861年首次出版的《睡眠与梦》( Le Sommeil et les Rêves )一书中, 6 莫里提出,我们在梦中的行为是由一个机械化的过程引导的,一定程度上是因为睡眠中没有真正的自由意志。莫里是梦“自动化主义”的坚定捍卫者。这种观点就像今天人们描述高级机器人的运转那样,认为机器人既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那些任务。不过莫里也提出,后天经验(包括我们对世界的想法和知识,以及我们从小到大的所有经历)为梦境中的行动注入了活力,就像河岸引导着快速流动的水流。
此外,像他那个时代的其他研究者一样,莫里认为,我们天生倾向于将各种日间经验联想起来,这是梦境构建的核心。他认为,对梦中出现的特定想法、景象、声音、事件和情绪的记忆是通过一连串的联想联系起来的。不过他坚信,这一过程在梦境中的运作方式与在清醒时不同。为什么呢?莫里假设,与清醒的大脑不同,做梦的大脑并不是一个同步的、连贯的整体,像感知、记忆、意志和判断这样的能力都可以相互独立地波动。因此,梦境中的思绪可能同时被拉向不同的方向,从而产生怪异和不连贯的梦。因而莫里认为,我们在梦中经历的变化与脑的不同区域在睡眠中的功能直接相关。正如我们将在后面的章节中所看到的,现有充分的证据表明,做梦时认知能力的不足确实反映了睡眠中脑不同区域不同程度的激活。例如,我们在梦里缺乏自我意识,无法保持集中注意力,缺乏逻辑和批判性判断。莫里如果知道的话,会很欣慰的。
根据自己的经验,莫里还认为,梦可以找回被意识遗忘已久的记忆,包括名字、地点和事件。他还详细记录了自己的梦,并试图寻找梦里与天气和进食等因素有关的规律。
然而,莫里最出名的是他以自己为对象进行的一系列实验。通过这些实验,他试图确定不同的感官体验是否以及如何影响他的梦境。在莫里的睡眠实验中,他的助手会施加各种刺激,比如滴一滴水在他的前额上,或者把一瓶古龙水凑在他的鼻子下,又或者用羽毛挠他的嘴唇和鼻孔。在大多数刺激实验中,莫里都报告了它们惊人的效果。例如,助手在他耳边,用一把剪刀敲打镊子使之发出轻快的响声后,莫里梦见了警钟响起,好似预示着一场革命的爆发(正如他在1848年巴黎革命期间所目睹的那样)。当拿着发热的铁块靠近他时,他梦见了强盗闯入他的房子,把他的脚按在火上,强迫他说出钱在哪里。当把一根燃烧的火柴放在他鼻子下时,他梦见自己在海上,而船上的火药库被炸毁了。
莫里从这些实验中得出结论:我们的感官不仅可以在睡眠中向脑传递信息,而且反过来,睡眠中的脑也会利用这些信息来创造一个相关的梦。任何曾经把闹钟的声音纳入梦境的人都会完全认可他的这个结论。
尽管这些实验在今天看来很简单,但它们是最早使用科学方法及其因果关系来研究梦境的实验之一。在1953年发现快速眼动睡眠后,梦的早期实验室研究开始聚焦于外部刺激对参与者梦的影响;考虑到这些研究是在莫里做了同样的事情后约100年才进行的,莫里确实很了不起。
虽然大多数人将梦中的象征意义,尤其是性象征,与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联系在一起,但关于梦象征本质的第一个心理学意义上的复杂讨论是由卡尔·舍纳(Karl Scherner,1825——1889)在其1861年出版的《梦的生活》( Das Leben des Traums ) 7 中发表的。舍纳写道,熟睡时人们的自我(自我控制)变弱了,因此“我们称为幻想的灵魂活动是不受所有理性规则约束的……它对最细微的情绪刺激极为敏感,并立即将内心活动变为外部世界的图画”。 8 舍纳小心翼翼地解释说,睡梦并不直接描绘客体;相反,它经常使用不同的图像来表征客体的一个关键属性。例如,对梦境中的身体表征有浓厚兴趣的舍纳提出房子可以象征人体,房子的特定部分可以象征身体的特定部分:他描述过这样一个案例,一个入睡时头痛万分的女人,梦到天花板上布满了蜘蛛网,肥大肮脏的蜘蛛在其中爬来爬去。
舍纳还对梦中出现的性象征深深着迷。他在书中用了十几页的篇幅来阐述其重要性。他指出,阴茎可以用烟斗、小刀或单簧管来象征,而女性的性器官可以用一条被房屋包围的窄路来代表。听起来熟不熟悉?
不难看出,舍纳对睡眠中自我的弱化和梦境中的象征的怪异性质的强调如何影响了弗洛伊德的睡梦理论,尤其是那些与性有关的符号。尽管弗洛伊德本人对舍纳的几个观点持批判态度,但他确实承认舍纳的工作是“最初始的和意义深远的尝试,它试图将做梦解释为一种特殊的,只有在睡眠状态下才能自由扩展的思维活动”。后来他甚至承认舍纳是“梦的象征意义的真正发现者”。 9 但最终,人们将舍纳的功劳完全算在了弗洛伊德身上。
你有没有想过,当我们睡着的时候,我们的脑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我们是否能在梦中经历清醒时从未经历过的事情?德理文(Jean Marie Léon d'Hervey de Saint-Denys,1822——1892)是法兰西公学院的一位民族学教授,他在1867年出版的《梦境与引导方法:实践观察》( Les Rêves et Les Moyens de Les Diriger:Observations Pratiques )一书中解决了这类问题 10 。他思考出了探索外部刺激如何被纳入梦境的新方法,并开发了诱导清醒梦的创新技术。
德理文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梦境观察者。他是位清醒的梦者,并用其精湛的技巧从睡梦的内部来研究它。随着梦境在他眼前(或者应该说“脑内”)展开,他探索着梦境中的视像、记忆来源及其内在逻辑。他满怀激情地探索着,以至于你无法忽略他书中的狂热感受。总而言之,德理文的书是托尼一直以来最喜欢的关于梦境的著作。
作为在巴黎长大的独生子女,童年的大部分时间中,德理文都在画画和涂色。十三岁时,他开始记录自己的梦。到他的书出版时,他已经一丝不苟地写了二十二卷梦境报告,其中许多还附有彩笔画。德理文的核心主张之一是,梦境中的视像是梦者脑中思维的视觉表现。就像一列火车可以飞速前进或突然改道一样,梦境中的视像也可以在梦者的眼前迅速展开和转变。从这个角度来看,离奇的梦境可以被解释为梦境视像被激发和组合的自然结果。
德理文还提出了一些机制,通过这些机制,来自思维和记忆的图像可以相互融合。他的一个核心概念是抽象化(abstraction),指的是头脑如何将一个人或物体的特征或特质转移到另一个人或物体上的。他举例说,对橙子这个物体的想法可以在梦中产生不同的感官体验,梦中可能出现一个圆形的沙滩球、橙色的日落,甚至是一片柠檬树林;具体视像的出现取决于思维是集中在水果的形状、颜色,还是气味上。一个物体的某个特质或细节,而不是整个物体,可以被整合到梦境中。德理文写到了其他形式的抽象化,包括那些基于文字游戏、个人信仰、道德判断和社会传统的抽象化。他认为,要正确解释一个梦,就需要考虑这些抽象化的意象。(关于解梦的含义,我们之后会有更多的论述。)
德理文接着提出了第二个概念。他称之为视像叠加(superimposition of images),以进一步解释视像是如何在梦境中表征各种想法的。他认为,当两个相互冲突的想法同时展开时,或者当不同的想法在梦境中争夺视觉表现时,这些思绪可以融合起来并产生怪异的梦境元素。他举了一个例子:在一个梦中,他从树上摘下了一个巨大的桃子,发现它和一个朋友的女儿长得一模一样。德理文将这一形象归因于当天早些时候发生的一件事,当时他听到有人提到这个女孩的脸颊有多么像表面长满细绒的桃子。在《梦境与引导方法:实践观察》出版约30年后,弗洛伊德复现了德理文的抽象化和视像叠加概念,并将其重新命名为置换作用(displacement)和浓缩作用(condensation)。
作为他众多睡梦实验的一部分,德理文为莫里关于感官刺激对梦境的影响的开创性工作添加了一个新的转折点。他想确定,根据思维关联原则,特定的气味是否可以被用来唤起梦境中的特定记忆。请记住,这是在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描述玛德琳蛋糕
的气味具有同样功效之前的50年。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德理文每次旅行都会买一种新的香水。一旦到达目的地,他就会在手帕上涂上这种特定的香水,并在整个停留期间每天都闻一闻它。回家后,他会等上几个月,再安排他的仆人在他睡觉时洒几滴香水到枕头上,而具体是哪天晚上他并不知情。这个方法奏效了。德理文报告了多个案例。在这些案例中,他闻到的特定气味使他梦到与该香味有关的场景和经历。德理文并不满足于这些发现,他接着又让仆人在枕头上洒下两种不同的香水。结果发现,两次旅行中的元素都被结合到了同一个梦中。
紧接着这些惊人发现之后,他通过将其他种类的感官刺激与清醒事件匹配来扩展他的实验。例如,在参加舞会时,德理文要求乐队在他与一个舞伴跳舞时演奏一首特定类型的华尔兹,而在他与第二个舞伴跳舞时演奏另一首。在许多情况下,在他熟睡时,若音乐盒中播放与某舞伴跳的华尔兹,梦中就会浮现出该舞伴的形象,尽管梦境中的情景往往根本不是在跳舞。在另一个实验中,他在画一个有吸引力的女性雕像时咀嚼了一块芳香的桔梗。随后,德理文在熟睡时闻到了桔梗的花香,他梦到了一个与他所画的女性很像的漂亮女人。
尽管他对梦的研究有许多贡献,但德理文是因其作为清醒梦者的非凡才能而闻名的。他能够在梦中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德理文描述了他发展成为一名熟练的清醒梦者的方法,概述了他利用自己在梦中的意识来探索梦境的形成和展开,以及测试自己在梦境中的记忆和推理能力的各种方法。在一个特别有趣的例子中,他讲述了一个他完全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梦,他在梦中思考莫里的观点,即脑在睡眠中不是作为一个整体工作的,并且在想莫里会认为是哪个区域的脑对他在梦境中如此清晰的思维负责。
德理文在书中提出的大部分内容仍然可以在现代的梦理论中找到。他描述了他是如何使用现代临床医生称为行为脱敏的方法治愈自己反复出现的梦魇的。他对记忆过程、思维联想以及思维在梦境中转化为心理视像的关注,可以在我们后面几章描述的梦理论中找到。
德理文的《梦境与引导方法:实践观察》在它出版的那个年代就很了不起,今天更是如此。2016年,由卡罗勒斯·登布兰肯(Carolus den Blanken)和伊莱·迈耶(Eli Meijer)撰写的免费在线英译本问世了。你可能喜欢或讨厌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但你肯定会喜欢德理文的这本了不起的书。
1893年4月,《美国心理学杂志》( American Journal of Psychology )上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梦的统计》, 11 其作者是玛丽·惠顿·卡尔金斯(Mary Whiton Calkins,1863——1930),一位韦尔斯利学院的女心理学家先驱。哈佛大学允许她接受研究生教育,但没有以此作为男女同校的先例。卡尔金斯没有被19世纪末统治学术界的父权结构所吓倒,她努力追求高等教育,并渴望成为一名教授和研究者。在其近40年的非凡职业生涯中,卡尔金斯建立了美国最早的心理学实验室之一,成为美国心理学会的第一位女主席,后来当选为美国哲学协会主席,并出版了四本书和一百多篇论文。
《梦的统计》是她最早的研究论文之一。卡尔金斯用一种新颖的实验方法来研究梦境。她用统计学原理分析了两个月来收集的近400份梦报告的内容,参与者是她自己和一名32岁的男性。
与现代实验室研究梦的过程非常相似,卡尔金斯在实验中用闹钟在夜间的不同时间唤醒她自己和那名男性参与者。这种方法不仅增加了她获得梦境报告的机会,而且还能让她检查对梦境的回忆和生动性在夜间有无变化。她把铅笔、蜡烛和火柴放在手边,因为“拖到早上再记录那个生动到让人觉得肯定能记住的梦,通常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12 。
通过记录每个回忆起来的梦的时间点、时长和生动程度,并将结果制成图表,卡尔金斯得以表明,虽然大多数梦,包括那些特别生动的梦,都发生在早晨的睡眠中,但人也会在上半夜做梦。约70年后,这些观察结果都被现代实验室的梦境研究证实了。
在一项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研究中,卡尔金斯表明,在10份报告中,有9份报告的参与者能够确定他们的梦境与清醒时的生活元素之间的明显联系。这一结果使卡尔金斯得到了研究中的一个重要发现。在清醒状态和梦境之间存在着“一致性和连续性”。这句话预告了后来的梦的连续性假说。直到今天,它仍然是最广泛和最具深入研究的梦内容模型之一。
卡尔金斯还开发了标准化问卷,她和其他人可以对大量的人进行问卷调查,并利用这些问卷来确定包含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意象的日常梦境的百分比。基于她的发现,卡尔金斯提出了一个梦境感官表征的层次结构,后来被现代的家庭研究和实验室研究所证实。
通过定义感兴趣的关键变量,设计可以被其他人复制的实验,以及强调定量数据而非传闻数据,卡尔金斯对梦的研究方法体现了后来的梦科学的精髓。
我们最后一位19世纪的梦境探索者名叫桑特·德桑克蒂斯(Sante de Sanctis,1862——1935)。他是一位意大利科学家,在1899年出版了《梦境:一名精神病学家的心理学和临床研究》(
I Sogni:Studi Psicologici e Clinici di un Alienista
)。德桑克蒂斯在罗马大学(University of Rome,La Sapienza)工作。心理学作为一门科学学科在意大利的发展中,他起到了主导作用。与弗洛伊德一样,德桑克蒂斯认为梦在心理学上是重要的,是可以被解释的。然而,与弗洛伊德不同的是,他坚持认为,只有通过用一系列互补的
方法来研究睡梦,考虑脑在睡眠中的功能,并将梦理论建立在科学观察的基础上,才能真正理解梦。
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包括莫里和卡尔金斯的工作,德桑克蒂斯开发了一种多管齐下的梦境研究方法,不仅包括详细的问卷调查和在不同睡眠阶段对参与者的系统性唤醒,还包括对重复观察和统计分析(而非逸事叙述)的倚重。
德桑克蒂斯对梦境如何揭示梦者的心理方面很着迷。他研究了儿童、老人、罪犯、癫痫患者和精神病患者以及健康的中年人的梦境。通过研究这些群体的梦境,德桑克蒂斯认为,清醒时的情绪在梦境的构建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他还确定了参与者清醒状态下和梦境中的意识之间的异同之处,记录了男性和女性的梦境差异,并且提出,梦境的生动性与脑功能的发展有关,或者在年长的成年人中,与脑功能的衰退程度有关。
德桑克蒂斯还详细记录了动物(包括狗和马)的睡眠情况。他相信这种观察能帮助他更好地理解人类睡眠和做梦之间的关系。他观察到了动物熟睡时的动作和抽搐,包括睡着的狗偶尔发出的叫声,这使他得出动物也做梦的结论。更重要的是,这些观察还促使他从发展和进化的角度来思考做梦的本质和形式——这两种对梦境进行概念化的方式仍然处于当代梦研究的前沿。
在全力研究控制条件下的睡眠和做梦过程的时候,德桑克蒂斯成为第一批在研究中使用新型电生理仪器的研究人员之一。这些仪器包括触觉测量器(esthesiometer,一种旨在通过呈现不同强度的触觉刺激来测量精神疲劳,或在此情况下测量睡眠“深度”的设备)和呼吸描记器(thoracic pneumograph,一种放置在胸部的带子,用于测量呼吸模式)。
通过一系列特别巧妙的实验, 13 德桑克蒂斯表明,在前半夜的深度睡眠中,做梦的情况比后半夜少。他发现,在深夜的浅睡眠中,梦境更加生动,而且在呼吸不规律时,梦更有可能发生。这些研究明显预告着睡眠阶段的正式发现,包括主要发生在深夜的,伴随着不规则的呼吸的快速眼动睡眠阶段。 14 德桑克蒂斯可能还预见到了当今最新的一些神经科学发现。他讨论了睡眠、梦境和记忆之间的相互作用,并描述了一个复杂的梦模型,它区分了负责启动梦境和负责填充梦境内容的脑结构。这种区分将在1977年霍布森(Hobson)和麦卡利(McCarley)的激活-合成模型中再次出现。我们将在第7章中描述。
德桑克蒂斯主张用多方面的、综合性的方法来研究梦,这种观点的最佳例证正如他自己所写的,为了正确地理解和解释梦境,必须把梦境看作一个算术总和,它等于“梦者的基本状态(过往的经验、智力、性格、习惯)+当下的状态(期望、激情、健康状况、器官和设备的状况)+由外在条件(在睡眠中)引发的当前体验”。 15 120年后的今天,我们对他的说法再同意不过了。
19世纪下半叶的这五位梦境探索者共同为世界提供了大量关于梦的迷人的新想法和坚实的科学研究,所有这些都是在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之前发表的。他们使用创新的实验方法,解决了几千年来对人们极具挑战性和吸引力的问题,包括梦境的记忆来源,梦境象征意义的本质,以及情绪、认知和生理机制在梦境的产生中的作用。但更广泛地说,他们证明,以实证和科学的方式来解决关于梦的基本问题是可能的,并以这样的方式促进了新生的梦科学的发展。
但这些早期的探索者绝非孤军奋战。我们还可以把其他十几位作者的著作也轻易地包括在这一部分中。我们想特别指出其中的四部作品。它们是,弗兰克·西菲尔德(Frank Seafield)的《梦的文艺与人们的好奇心》( The Literature and Curiosities of Dreams )(1865年),F.W.希尔德布兰特(F. W. Hildebrandt)的《梦及其解释》( Dreams and Their Interpretation )(1875年),约瑟夫·德尔伯夫(Joseph Delboeuf)的《睡眠与梦境》( Sleep and Dreams )(1885年),以及朱利叶斯·纳尔逊(Julius Nelson)的《梦的研究》( Study of Dreams )(1888年)。这些书都可以免费获取,非常值得一读。
从整体上看,这些先锋的梦研究者帮助澄清了我们对梦的理解,并为后来所有的睡梦科学研究奠定了基础。你在这本书中所发现的大部分内容都植根于这些前弗洛伊德的关于梦和做梦的观点和研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