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留坝张良庙有一幅言简意赅的名联:辞汉万户,送秦一椎。它出自民国元老于右任的手笔。寥寥八个字,简约传神地勾勒出了留侯张良一生的两项主要事迹。“辞汉万户”的故事后文会讲到,这里先说说何为“送秦一椎”。
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削平六国,一统天下,自号“始皇帝”,建立起以汉族为主体、中央集权、高度专制的大秦帝国;嗣后,“百代都行秦政治”。这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伟业。诗仙李白由衷赞叹: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狂人李贽更是无限景仰地称之为“千古一帝”。
秦始皇出巡途中突然发病暴死在沙丘(在今河北广宗西北),只活了49岁(公元前259年——210年)。这明显出乎他的料外,很多重要的军国大事(包括至为关键的选定继承人)都根本没来得及安排妥当。大秦帝国勃兴忽灭,“二世而亡”,与此干系匪浅。
嬴政的一生,固然波澜壮阔,威武雄壮。却也曾两度被人行刺,受到莫大的惊吓。虽然结果都很侥幸,有惊无险,但这肯定对他的精神和身体都造成了无法愈合的双重打击,严重损害了他的身心健康。
第一次遇刺,即众所周知的“荆轲刺秦王”。事情发生在秦王政22年(公元前227年),强秦攻灭六国的战争正如火如荼的当儿。谁也未曾想到,9年之后,在早已走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格局的新时代,竟然又有居心叵测胆大妄为之徒想要他的性命。
这年春天,秦始皇率领大队人马,东游抵达博浪沙(今河南省原阳县东南)地界,庞大的车队正在蜿蜒起伏的山路上不紧不慢地行进。说时迟那时快,忽然间,一只大铁锥从天而降,“嘭”的一声巨响,将中间的一辆车子砸得粉碎。秦始皇就坐在它前面紧邻的那辆车上。他回头一看,不禁魂飞魄散:自己肯定才是行刺目标,要不是差了那么一点点,误中了随行副车的话,恐怕十有八九已经一命呜呼。
事出突然,长长的车队停下来待命。嬴政回过神来,由惊转怒,立即下令侍从武士四面搜索;并紧急通告全国各地进行地毯式搜查,不惜一切代价捉拿刺客。结果却毫无所得。他至死也不知道,这次谋刺事件的主使,是一个名叫张良的青年。
张良字子房,韩国人,贵族出身,身世显赫,他的祖父张开地、父亲张平先后担任过5位韩王的丞相。张平死后20年,秦灭韩。那时张良年纪还小,未及在韩国出仕,但已经在心中埋下了报复嬴秦的种子。仇恨入心要发芽。长大成人后,他的家财还很丰饶,光是奴仆就有300人之多。张良别有怀抱,兄弟死了也只是草草安葬,却不惜用全部财力访求得力刺客,密谋干掉秦始皇,颠覆秦国,为韩国报仇,企图相机复国。
为了增长见识和历练,张良外出游学。在淮阳学习礼仪时,结识了当地很有名望的高人仓海君,两人成为忘年之交。仓海君知道张良的心愿后,介绍了一个有神力的勇士给他。张良大喜,倾心接纳。勇士被感动,情愿为他赴汤蹈火。张良特意铸造了一个重达120斤的大铁锥,打算利用秦始皇巡游四方的机会,选择其必经之地,在险要而便于自身脱逃处隐蔽埋伏,伺机狙击。于是精心组织策划了博浪沙事件。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误中副车,功亏一篑。
博浪沙事件至少说明了3个问题:一是张良对秦帝国仇恨之深。这在六国旧族中很具代表性,并非个别现象,折射出貌似强大的秦朝完成统一大业后很多相关问题没有得到妥善处理,后遗症多多,各种尖锐矛盾只是暂时潜伏下来,一旦遇到合适的气候和土壤,就会迸发并迅速感染。二是张良的决心、胆量和行动能力。行刺当今皇帝,是泼天大胆的灭族勾当,张良敢想敢干,而且居然能够全身而退,诚非项羽、刘邦所能梦想,足以说明这个青年很不寻常,具有过人的才能和胆魄。三是张良当时没有也不可能找到反抗秦朝的适当办法和手段,只是依仗匹夫之勇,冒险犯难,以求一逞。
作为一种副产物,这次未遂的行刺,倒是在历史上留下不少有趣的谈助。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分司东都,明哲保身,纵情山水,阅尽人间春色。唯一让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儿子。与他齐名的好友刘禹锡作诗劝慰道: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上仙果子生迟。
无独有偶,清代著名诗人袁枚重蹈了白乐天的遗憾。袁子才“文章草草皆千古,仕宦匆匆只十年”,名满天下,优哉游哉,可惜就是从未享受过弄璋之喜。他在诗中一再抱怨:“情疑中副车!”
当代诗人余光中同样膝下无子,单有四位千金,他笑称自己是一连中了4次副车。余光中倒只是自我调侃而已,并无不快。毕竟时代不同了,生男生女都一样。
智深勇沉的张子房如果身后得知自己的生死一搏被历代文人弄成这般文绉绉酸溜溜的说辞,恐怕会哭笑不得。
为了躲避搜捕,张良隐姓埋名,逃到下邳隐居。他一方面不敢造次,尽量夹起尾巴做人;另一方面毕竟心高气傲,血气方刚,猛气难以自抑。他兀自行侠仗义,打抱不平,逐渐也有了一些名气。项伯杀了人,就慕名前来投奔,隐藏在张良那儿,得到很好的庇护和招待。
那些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就是比较郁闷。闲暇无事时,张良喜欢独个儿到下邳的桥上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些心事。他抬头看看天边如血的残阳,又低头看看桥下滚滚东逝的河水,心想:难道就这样不尴不尬不稂不莠地混将下去么?
想起江山故国,秋水伊人,张子房忽然感觉很烦躁。于是他吟诗一首:
似一曲不尽悲歌萦绕在我的心头,
你就是那歌中最凄凉的音符。
时间令我识破了那么多虚伪丑陋,
心中便只剩下了冷漠与虚无。
往日的一切像一座隆起的坟墓,
我蒙受着永远失去你的痛苦。
梦魂若是一叶眷恋江河的扁舟,
就让它载着我漂洋过海把你寻求。
期待着有一天能再见到你的倩影,
像冻僵的百灵仍然在歌唱春之树。
向着大地我千声呼唤:你在哪儿?
我的纯真,我的青春,我的爱慕?
要来的早晚会来。事情终于有了变化:“圯上老人”出现了(圯就是桥的意思)。
这天,张良又在桥上随意溜达。忽然有个老人,穿着粗布短衫,径直走到他跟前,故意将鞋子掉到桥下,冲着他嚷:“小伙子,下去替我把鞋子捡上来!”张良感到莫名其妙,看着老人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很想揍他一顿,好让他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念他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就强捺住性子,下去把鞋子拾了上来。
不想老人得寸进尺,又说:“给我穿上!”
张良想:反正已经到桥下帮他把鞋子取上来了,干脆好人做到底,就给他穿上吧,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就蹲下来帮老人把鞋子穿好。
老人伸着臭烘烘的脚丫让张良把鞋子给他穿上,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嘴角带着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张良一直注视着老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隐隐觉得这事不无蹊跷。
老人走出里把路,又折返回来,对张良说:“孺子可教!5天后的拂晓,与我在这儿碰头。”
张良知道遇到了异人,心中一阵狂喜,恭恭敬敬地跪下来说:“是。”
5天后,天刚蒙蒙亮,张良就到桥上赴约,可是老人已经先到了。老头儿生气地说:“与老人约会,为什么迟到?”不等张良解释,拔腿就走,又回过头说:“过5天再在这儿见。你小子来早点!”
又过了5天,鸡一叫,张良就去了,可是老人又已先期而至。老头儿又生气地说:“怎么又迟到了?”还是不待张良解释,拔腿就走,只交代了一句:“过5天来得更早点!”
再过了5天,张良半夜就去了桥上。没等候多久,老人也来了。这回老头儿总算高兴了,笑眯眯地说:“这样就对头了。”
他郑重其事地拿出一部书交给张良,说:“精读了这本书,你就足够做帝王的老师了。10年以后你就会发迹变泰,13年以后你到济北来见我,谷城山下有块黄石,那就是我。”说完就走了,没有别的话。张良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天亮后,张良借着晨光端详老人送他的书。好家伙,原来是一部《太公兵法》!秦火焚书之余,这个可着实是太稀罕了。张良知道这本书的价值,极为珍视,时常研读揣摩。日积月累,他的政治、军事理论知识水平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
圯上老人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其人其事其言其书,扑朔迷离,虚诞飘忽。他的出现,改变了张良的整个人生。子房的性情也发生了巨大变化,由凌厉刚猛转而英华内敛,气定神闲。
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在其名作《留侯论》对此曾有精辟分析:“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当,而其末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
……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在长达10年的颠沛流离逃亡生涯中,张良广泛接触到社会各个层面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又深刻领悟了《太公兵法》的奥义,出落得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辩才无碍,足智多谋。作为一个高瞻远瞩的开创型人才,他自身已经作好了蜕变腾飞的一切准备。所等待的,只是时代给他提供的契机了。
他比姜太公幸运,没有“书生老去机会方来”,不用等到七老八十等白了胡子。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7月,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首树义旗,天下豪杰争先恐后群起响应。不久,张良与刘邦萍水相逢。他们风云遇合,一见如故,如鱼得水亲密无间地合作导演了覆秦、灭楚、兴汉的伟大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