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洛阳,阴雨连绵,几日不见阳光。
如虎似狼的凉州兵将往来巡逻,见到可疑之人轻则拘捕,重则格杀。连皇亲国戚都不轻易上街,何况寻常百姓。
凉州牧董卓是陇西人,其父董君雅,从一个小吏做到颍川纶氏尉,一生谨言慎行。但董卓一点不像父亲,他年少时喜欢抱打不平,练就一身好武艺,力大无穷,骑技高超,在马上能左右射箭。他往来于羌族等少数民族部落之间,结交他们的首领。后来,董卓归家管理田地,仍然和这些部落首领往来密切。
董卓任军司马时,跟随中郎将张奂征讨并州,立了大功,被封为郎中,赏大量财物。董卓把财物都分给手下人,由此人望极升。在随后一系列的讨逆平乱中,董卓有功有过,毁誉参半,成了闻名天下的人物,在黄河、陇山之间威望极高,人心归附,以重兵挟朝廷。朝廷不敢讨伐他,只好安抚,拜为前将军,封为凉州牧。
董卓不是很高,但很粗壮,像一尊铁塔,据说他力能举鼎,可比西楚霸王项羽。
他的脸由于长年行军,饱受风吹日晒而变黑了,又因常饮烈酒而透出红润,入宫掌权之后就养尊处优,光滑细腻了许多。他的眼睛眯起来是一条长长的蛇,猛地睁开就大得怕人,目光锐利如刀,被他盯着的人都不敢正视他。
这一天,百官接到董卓的请帖,到乾和殿议事,都不敢不来。
酒还没过三巡,董卓就转入正题。
“万民之主应该由贤明的人来担任,少帝的所作所为太令人失望。我看陈留王刘协不错,想改他为帝,诸位看如何啊!”
群臣想不到董卓胆敢废立皇帝,无不惊愕失色,愤恨至极,只是一遭遇董卓那骇人的目光,都不敢言。
董卓得意地一笑:“上次皇帝蒙难,我率兵去救驾,北芒阪上恭迎少帝,想不到少帝只经历这场小风波,就吓得掩面而泣,话都说不清了。而陈留王就毫无惧色,一一回答,从始至终,毫无遗漏和不当。”他的目光扫了一圈,端正了坐姿,提高声音:“如果无人反对……”
“我有话说。”
众臣一看,原来是司徒校尉袁绍。
袁绍,字本初,汝南汝阳人。袁家势倾天下,受袁家恩惠的人不计其数,其门生和亲信遍布各地。到了这一代,袁绍和他的堂弟虎贲中郎将袁术名满天下,位居要职,深得人望,众多的豪杰义士都归附他们。
“汉朝统治天下近四百年,恩德深厚,万民拥戴,如今皇帝正值盛年,无大过错,你想废嫡立庶,恐怕有违天下民心吧。”
“承继祖宗大业,本来就不应该以长幼为先后,这种不合理的制度,我要改变,不管它有几千年。皇帝要以贤愚为准,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谁敢反对。”董卓猛地站了起来,手握剑柄:“就试一试我的刀。”
袁绍拍案而起,拔出佩刀:“天下事,难道由你董卓一人主宰吗?”
他说完,昂首而出。
董卓深知自己初到洛阳,根基不固,袁家在洛阳的势力极大,若和他拼个玉石俱焚,即使把袁家的人杀光,他在洛阳也站不住脚了,因此忍住了怒气。袁绍自知洛阳不能待了,就把官印悬挂在东门,逃往冀州去了。
数日后,董卓召集文武百官,再提废立之事。大臣们都十分惶恐,无人敢发表意见。
这年的九月初一,董卓在崇德殿前召集百官,威逼何太后下诏废黜少帝刘辩,立陈留王刘协为帝。不久,何太后和刘辩都被董卓派人毒死。
董卓自任为相国,参拜皇帝时不唱名,上朝不趋行,可以佩剑上殿,还加赐了代表皇帝权力的符节。
董卓本想悬赏捉拿袁绍,但手下人对他说:“袁绍不识大体,一时冲动才得罪了您。他是害怕而出奔,并没有别的想法,如今把他逼急了,他就会公开反叛。袁氏家族四世有五人出任三公之职,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如果他聚集豪杰起兵,各地豪强趁势而起,那就危险了。您不如赦免他,任命他为一个郡的太守。他因为赦免而感到高兴,就不会闹事了。”
董卓觉得有道理,就派使臣任命袁绍为渤海太守,又任命他的堂弟袁术为后将军,任命他的好友曹操为骁骑都尉。然而,袁术害怕董卓反复无常,出走南阳。曹操不满董卓的所作所为,不屑与他共事,就从小路逃回家乡,招兵买马。
袁绍顺应人心,不被董卓收买,举起了“清君侧”的大旗,函谷关以东的各州郡纷纷响应,共十几路大军,数十万人马公推袁绍为盟主。袁术驻军在鲁阳,负责军粮供应。
长沙太守孙坚受袁术邀请,也加入联军之列。由于他勇猛过人,被袁氏兄弟委任为先锋官。
孙坚,字文台,吴郡富春人。
十七岁那年,他与父亲一道乘船去钱塘,遇到海盗在抢劫商人的财物,正在岸上分赃,来往的旅客都止步了,船也不敢过。孙坚却不顾父亲反对,毅然提刀上岸,指挥部众向东西两面迂回包抄。海盗们以为是官军来了,就丢弃财物,四散逃走。孙坚追上去,砍下一个贼人的头回来,由此一举成名,被府君封为代理郡尉。
公元172年,会稽人许昌在句章作乱,自称阳明皇帝,追随者有万余人。孙坚召集一千多名精壮士兵,大破许昌,被封为盐渎县县丞。
在盐渎县,孙坚的好评如潮,青年才俊都愿意和他交往,往来者达数百人。孙坚接抚待养,豪爽过人,和他们亲如兄弟。
在黄巾军之乱中,孙坚得到朝中重臣皇甫嵩、朱隽的赏识,不断委以重任。孙坚也不负众望,屡立战功,由朱隽推荐,被封为别部司马。
孙坚和董卓之间还有一段故事。
公元186年,边章和韩遂在凉州作乱,时任中郎将的董卓屡战不胜,灵帝派司空张温率兵讨伐。张温上表请求孙坚来帮他。张温以皇帝的诏书召见董卓。董卓拖延了很久才来。张温责问董卓,董卓的言语很不恭顺。当时,孙坚也在场,看董卓太过骄横,拥重兵于边疆,迟早是天下的大患,就劝张温借机杀了董卓。可惜张温没有这个胆量。
两年前,周瑜离家出走之时,孙坚一家人住在寿春城。
寿春城是扬州首府,十分繁华,属下十几个郡的富商巨贾云集于此,百姓也较富庶。
周瑜云游至此,盘缠将尽,就决定逗留数日,赚点路费。
他的赚钱之术很简单:买来文房四宝,当街一摆,现场写一些字幅出卖。字如其人。周瑜不是书法大家,但他的字龙飞凤舞,笔锋苍劲有力,自有一股气贯长虹之势,喜欢者甚多。
卖字时,周瑜有时会想起杜夔所说的刘备,就自嘲地想:他卖草鞋而我是卖字,比他高雅多了。
周瑜每到一地,头等大事就是不卑不亢地拜访当地的豪杰。见则谈,不见则走。有时被捧为上宾,有时被视为食客,也有时被拒之门外。
寿春是扬州首府,人才极多,他当然要在此地多逗留几日。
周瑜经过多方打听,觉得最应该去的就是孙家。
寿春的名门望族在他看来,大都像那棵枯树上的鸟窝,不值拜访,而孙家正盛世中卑微,却在乱世之中崛起,靠的是兵家韬略和赫赫战功。可以说,没有乱世,就没有孙家的显赫。
孙坚领兵在外,由长子孙策在家支撑门面。
孙策豪爽过人,喜欢结交豪杰,且与周瑜同龄,是远近闻名的少年英雄。
周瑜到了孙家,很顺利地见到孙策,不由得怔了一下,只见孙策和他差不多高矮,但不知怎么,却给人一种相当威武雄壮的感觉,浑身透出一股霸气,俨然有王者之风。
“在下孙策,字伯符。”孙策毫无名将之子的傲气,热情而又亲切。
“在下周瑜,庐江人氏。”
孙策眼睛顿时雪亮:“可是那个人称江淮之杰的周瑜周公瑾吗?”
“正是,但江淮之杰现在不敢当了。”
孙策爽朗地大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无费工夫,失敬,失敬。”
周瑜蒙住了,不知道孙策是怎么知道他的。
孙策一把拉住周瑜的手,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公谨,在下慕名已久,只是无缘相见,今日相遇是上天的安排。”
这一声“公谨”,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孙策有一股极容易感染人的魅力,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总能让接近他的人心里热乎乎的。许多人和他说上几句话,就信任他、喜欢他了。
孙家也令周瑜暗自吃惊,只见好大一座庭院,里面并不豪华,也不精美,而是相当简洁和实用,没有丝毫多余的装饰。与其说这是一个家,倒不如说是一座兵营。孙家的饭菜是大碗酒,大碗肉,和富贵人家相比是比较粗劣的。
“伯符,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人生最大的快事,就是结交天下的英雄豪杰。”
周瑜自嘲地说:“伯符有所不知,我在淮江书院……”
“公谨,你不必说了。你不背叛淮江书院,我想见你。你背叛了淮江书院,我更想见你。我最敬佩这种千万人吾独往矣的气魄,纵观古今英雄和霸主,谁不是如此。”孙策一仰脖,一大碗酒就少了一大半,“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乃是懦夫所为。”
孙策的酒量极好,豪迈过人,一碗酒至多不过两口。周瑜拼不过他,也尽了全力,喝得面红耳赤:“伯符,你真觉得这是件好事,你别骗我。”
孙策一拍胸膛:“我孙伯符顶天立地,从不说假话。天下将要大变时,越是反抗主流阶层的人前程越远大,而一心想维护这个阶层的人将逐步衰落。我父亲对这句话也深信不疑。”
周瑜听得热血沸腾,拍案而起:“伯符,你这番话说得太好了,来,我干了这一碗。”
他一仰脖,一大碗轻松入肚,十分流畅。
孙策见周瑜热泪盈眶,也激动起来:“酒逢知己千杯少,来,公谨,我们今日不醉不休。我看你第一眼时,就觉得你不是平庸之辈,果然不错,淮江才子啊!”
“现在是淮江的老鼠了,好像谁都想打我。”
“鼠目寸光者,何时何地都是最多的,把他们的话当成狗屁好了。”
“对,把他们的话当成狗屁。伯符,你真是我平生的第一知己。”
“如果不是家父长年领兵在外,弟妹们又小,我真想和你去周游天下。”
这一夜,二人谁也没睡,直谈到东方发白。
周瑜和孙策都是文武双全,不同的是,周瑜出身于书香门第,入读名师门下,才学过人,但武艺不高,兵法不精。孙策出身兵戈世家,名将之子,武艺极高,在同龄人中还未逢敌手,且精通兵法,如何排兵布阵,讲得头头是道。
周瑜一心从军,将兵家韬略列为今后的主修课程,正好向孙策请教,而孙策自知才学不足,可以定国,却难以安邦,正好向周瑜学习。
翌日清晨,孙策领着周瑜,到后堂拜见母亲孙夫人。
孙夫人姓吴,生于吴郡,后来迁居钱塘,早年父母双亡,与弟弟吴景相依为命。孙坚见她才貌双全,品行端正,就上门求婚。她不顾族人反对,毅然下嫁。
孙夫人很喜欢周瑜。
“你不用四处流浪了,就住在我家,住多久都没关系。伯符的朋友很多,但和你最投缘。他是一个没有朋友就活不下去的人。”
孙夫人真没把周瑜当成外人,初次相见就把孙策的四个弟妹都叫了出来,让他们认识周瑜。
孙策的二弟孙权才七岁,三弟孙翊和四弟孙匡还都是小孩子,妹妹孙安还在奶娘的怀里。
孙夫人特意把孙权拉过周瑜面前。
“仲谋,公谨大哥学问可大了,你有文章读不懂,快问他,他比石先生的学识渊博得多。”
孙策沮丧地说:“公谨,孙家以兵发迹,虽然显赫了,但那些儒学名士们觉得是暴发户,粗莽低贱。说了你都不会相信,家父想让仲谋以读书闻名天下,却请不到名师指点。”
周瑜细看孙权,只见他五官端正,面容十分清秀,一双大眼睛清澈得仿佛无一丝污垢,绝对是聪敏过人,小小年纪,就举止稳健,神态从容,十足一副小帝王的气派。
“伯符,令弟相貌不凡,有大贵的仪表。”
孙家没有周瑜那么多繁杂的礼仪和腐朽的观念。在这里,周瑜白天和孙策打猎练剑,夜里读史论文,有时辅导孙权读书,过得充实而又快乐,舒心极了。从孙家人的口中,周瑜了解到许多天下大事的真相,受益良多。
周瑜住进孙家的第三天,就和孙策摆了香案,当着孙夫人的面结成异姓兄弟。二人同龄,孙策年长一个月,为兄,周瑜为弟。
令周瑜惊奇的是,孙家还是春秋时的兵圣孙武的后人。
日子一晃,半个月就过去了。周瑜想离开,孙家全家人都挽留他,他盛情难却,又住了半个月。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孙策不忍心误了周瑜周游天下的大计,只好放他走。
孙夫人通达识理,也不再留他。她亲手缝了一件皮貂大衣送给周瑜,在路上可遮挡风寒,另外还拿出五十两黄金,非要周瑜收下不可。
临别时,孙策送了一程又一程。
周瑜飘游不定,无法和孙策联络,只是在旅途中邂逅了一个寿春籍的药材商人,得知孙策一家搬到吴郡去了。
周瑜并不担心会相见无期。孙坚是当今名将,行踪乃天下人共知,只要找到他,就找到了孙策。
周瑜害怕自己被舒县人“同化”掉,曾想把旅行记录的草稿带到孙策家,二人一边讨论一边整理。周瑜的理想之火遇到孙策的英雄气概,会呈冲天之势,烧得他无法入睡,会发疯地读书和思考。白日习武夜论文,煮酒狂歌说英雄,真是人生快事。只是遇到了小乔,随后就是刘勋政变、父亲病逝,周瑜才没能成行。
联军讨伐董卓,天下为之震动。
这一天,舒县的城门口出现一张檄文,历数董卓的种种罪状:废黜少帝刘辩;毒死何太后;任意支配国库,挥霍无度;滥斩大臣,乱杀无辜;放纵部下奸淫民女,并随意抢劫皇亲国戚和富商巨贾……
这样的大事,周瑜当然要亲眼去看,想不到却遇到了小乔。
刘勋政变之后,乔家也被软禁了。周瑜去过乔家两次,都吃了闭门羹,一是刘家兵不许,二是乔公说他是反贼,不见。
今天,小乔怎么能再逛街了?
她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的蓝衫,掩饰住了她绰约的体态,却挡不住那股淡柔雅致的清香,脸上不着任何脂粉,更显清丽。
小乔不住地左盼右顾,示意周瑜不要高声。
“你又是偷偷跑出来的。”
小乔摇了摇头:“刘勋不敢再软禁我们了。这一次是我爹让我出来看那张檄文。我爹看了这檄文,高兴得连喝了十几杯酒都没醉,就让我也来看。你知道刘勋为什么要发这张檄文吗?”
周瑜有意想听她说话:“不知道,你说是什么?”
小乔贴近周瑜,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天下英雄要讨伐董卓了,刘勋再跟着董卓,就是和天下英雄为敌。这几天,我家周围没有人监视了。我爹还说,汉室中兴就是从这张檄文开始了。”
周瑜离小乔这么近,心一阵剧烈地跳。
“小乔,你在干什么?”
乔公出现在二人身后,怒气冲冲的。
小乔吓得吐了一个舌头,忙放开周瑜。
乔公把女儿拉到身后,瞪着周瑜:“周公子,你也看了檄文吧,大汉朝的忠臣义士太多,不管谁当郡守,将来都要归附朝廷的。”
由于朝廷和袁绍、曹操的干预,还有袁术的斡旋,陆康和刘勋都采取了务实的态度,暂时达成了妥协,陆康仍是郡守,但大部分权力都落在刘勋之手。二人表面相安无事,心里都在等待时机,打倒对方,重掌大权。
陆康在庐江的势力也不小,只是麻痹大意,遭了刘勋的暗算,才毫无反抗之余,否则,刘勋即使能制服陆康,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周瑜一看到乔家的人,铮铮铁骨一下子就软了:“乔公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周公子,你家这段日子没有佃户闹事了吧。”
周瑜一想,果然不错。
“哼,这都是沾了朝廷的威德。你可要感激皇恩啊。”
“晚辈很想到府上,聆听乔公的教诲。”
乔公又哼了一声:“你到我的府上,真的是想聆听我的教诲吗?”
周瑜被问得汗流浃背,不敢抬头看乔公父女。
“你把在淮江书院看的那些书再看一遍,就不用到我的府上请教了。”
周瑜回到家中,一会儿想见小乔,一会儿又思考该如何面对新局势,心思乱乱的,正自烦躁之际,有人送来一封信。
他打开了一看,顿时跳跃欢呼起来。
这信是孙策写来的,请周瑜到庐江郡城相会。
孙坚的大军途经庐江郡时,刘勋马上易帜,还送上一万斛粮食犒军。这一次,孙策也随父出征,知道途经庐江郡,就想到了周瑜,并从刘勋口中得知周瑜已经回家了。
周瑜预感到,他的命运会由此而改变,一刻也等不及了,跨上一匹白马,向庐江郡城飞驰而去。
到了孙坚的兵营前,夕阳把西天映得一片血红,周瑜、兵营、庐江郡城和整片原野都沐浴在这无比绚丽的红色之中。
孙策和周瑜相见,抱成一团,热泪盈眶,不住地拍打着对方。
当时,孙坚忙于军务,就由孙策给周瑜摆酒接风。
孙家这两年搬了两次家,从寿春到曲阿,再到吴郡。孙策走到哪里,都和有志之士打得火热,起初只限于武人,如今扩大到了文士。相比之下,周瑜的经历就精彩曲折多了,周游天下的种种艰险和磨难,如在山中遇到土匪和野兽之类的事情,非一日所能说尽,忍饥挨饿和遭人污辱更是举不胜举。孙策听了感叹不已,一次次地握紧周瑜的手,表示钦佩。
翌日清晨,孙策就带着周瑜去拜见孙坚。
孙坚早就听夫人和孙策对周瑜赞不绝口,他南征北战,阅人无数,一见周瑜就知道妻子所言不虚,十分喜欢他。
周瑜对孙坚仰慕已久,见他威风凛凛,行动如风,颇有大将风采,大为折服,一定要磕三个头。孙坚不是个拘礼的人,但拦不住他。
“爹,公谨博览群书,又周游天下,对天下大势都有许多独到的见解。不信你就问他。”
周瑜很想和孙坚讨论天下大势,但初次相见,免不了谦虚几句:“伯父身经百战,名震天下,我的浅显之见哪里能说出口。”
孙策一听就急了:“公谨,我和你是结拜兄弟,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你这么说,岂不把我们当成外人了。”
“人无大小,能者为师,只有这种胸怀的人,方能不断增益。我自幼贫寒,读书不多,一有机会,我就向读书人虚心求教,否则我就不会有今天。何况,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近看看局部,远看看整体。我是置身于天下这个大局之中,你是置身于外,一定会看出一些我看不到的道理。”
周瑜由衷地赞叹孙坚谦逊好学的胸襟,一躬到地:“伯父如此通达明理,从寒微之士到当今名将,绝非侥幸,将来前程不可估量……”
孙坚亲昵地打了一下周瑜的头:“小鬼头,别油腔滑调的,快把你满肚子的文才都给我倒出来,否则,你就别想出这大营了。这里只有我们爷仨,别人偷不去的。”
这声“小鬼头”和“爷仨”,拉近了周瑜和孙坚心灵的距离。孙坚不像周异和颜衡,非要坚持各种庸俗的礼仪,对晚辈很随便。他读书不多,却从现实生活中悟出来了很多道理,且能深入浅出,举一反三。
周瑜刚要说话,又被孙坚打断了:“记住,要畅所欲言,言无不尽,说错了怕什么呢?”
周瑜这回没有顾虑了:“伯父此次出兵,不是最佳良策。”他一开口,就给孙坚一个重击,“恕侄儿直言,今日联军讨伐董卓,败多胜少。当年,六国连横以抗强秦,兵马合在一起,胜于强秦,钱粮堆在一起,不输于强秦,结果却不敌强秦,原因就是联而不合,合而不利。强秦是一个握紧的拳头,六国则是六根分开的手指,即使一起攻秦,仍不能胜。强秦时代,天下大势是由割据到统一,而今则是由统一到割据,各州郡的太守无不清楚而各怀异议。六国不抗强秦,必遭灭亡,因而还能全力一拼,而今各州郡不去讨伐董卓,仍可以割据一方。所以,今日各州郡的联合比不上六国连横。”
孙坚连连点头,示意周瑜接着说。
“董卓在黄巾军之乱中出任将帅,身经百战,深明军事韬略,绝非平庸之辈。他以天子的名义发出号令,许多州郡还是要响应的。中原人对董卓的估量忽略了两点,一是他的后方极稳固。我游历时到过陇西一带,也听到许多关于董卓的传说。董卓到中原杀人如麻,不得人心,但他在家乡却乐布善施,深得人心。二是他的军队都来自函谷关以西,民风尚武,连妇女都能弯弓作战,男人更是勇猛强悍,天下无人不怕,而中原各地儒学至上,民风崇文贬武久矣。董卓后方稳固,控制了天子和朝臣,已经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一点是孙坚想都没想到的:“如何不败呢?”
“董卓的后方是凉州,在雍州的势力也极大,东北便是羌胡之地,那里的部落和董卓渊源极深,又素来受汉王朝的欺压,反汉之心久矣,绝对是董卓强有力的外援。联军即使齐心协力打败了董卓,董卓就把天子和朝臣掠到雍州的长安,以避其锋。联军打到洛阳,已是强弩之末了,再打长安,就有全军覆灭之险。不打长安,天子和朝臣没有救出来,群龙无首,天下真的要大乱了。董卓在长安隔岸观火,坐收渔人之利。”
周瑜又分析了攻打长安的危险:“即使各州郡一心拥戴袁绍,也万万不能乘胜攻打长安。长安背靠凉、雍两州,董卓在自家门口作战,以逸待劳,和羌胡之地互为犄角,以此为外援,直接威胁联军的侧翼和后路。联军远途奔袭,人困马乏不说,仅粮草一项就足以置联军于死地。即使袁绍能筹到足够的粮草,由于路途太远,极易受到董卓和其他势力的攻击,没有保障。联军不能速胜于长安城下,又不能保障粮草,岂不像走钢丝一样危险。洛阳之战,联军至少还有民心可以依靠,而凉、雍二州和羌胡之地荒凉多沙,人烟稀少,联军的兵将不服水土,兵勇将不勇,精兵不精。当地的民俗人情与中原差异太大,联军不可能得到当地居民的支持。在他们眼里,联军是侵略者,董卓才是正义之师。”
这一番话,听得孙坚心悦诚服,周瑜若不是他的晚辈,他真想起身相拜。
孙策大惊:“公谨,听你这么说,我们岂不是要退兵吗?”
“既已出兵,就不能退,否则失信于天下英雄,就十分不利了。孙子有云,打仗要看政治、天时、地利、人和法制等五个方面,政治排在第一。军事的失败往往是政治的胜利,往往是失少得多。战争是政治的一种形式,无非是想达到某种政治目的。联军有十几路人马,伯父只是其一,胜而无大获,败也无大害,以伯父的英武,只要见机行事,不会有大祸。”
周瑜呷了一口茶,接着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觉得伯父此次出兵,最应该小心的不是董卓,而是自己的盟友。”
“贤侄说得有道理。”孙坚很大声地说,“这一点正好说到我心上了。”
“伯父,贤侄以为,汉室衰微,气数已尽,我们不可逆天而行,做刘家的殉葬品。董卓是蛮夷之人,只知武功而不懂文治,被百姓所弃,被士大夫们所不容,他不可能一统天下。袁绍、曹操、袁术、公孙瓒、公孙度、张绣、刘虞等豪杰,无一人能震慑四方,尽收天下人心。今后天下必成群雄割据之势,先是春秋时期,诸侯多如牛毛,再进入战国时期,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霸主,最后天下一统,建立一个新的王朝。我们现在所处的,就是春秋时期的前夜。”
孙坚听到这里,禁不住站了起来,来到周瑜前面前:“贤侄,那我今后该怎么干呢?”
周瑜谈古论今,感觉好极了。他自从和孙策结拜之后,就格外注意孙坚的动向,侃侃而谈。
“贤侄游历天下,根据山川地形和政治人事,觉得供天下英雄创业的地方只有三处:一处是大致北起幽州,南至长江北岸,西起东海之滨,直至雍州。这个地区以洛阳为中心。近四百年间,这里累代高官,实力雄厚的皇亲国戚和世家大族数不胜数,兵力最多,人才最多,钱粮也最多,但兵乱不止,受到的破坏也最大。目前有一大半的英雄人物集中在这里,想建立功业。伯父,此地不可久留,暂时更不可以去争,尤其是伯父您。”
“为什么呢?”
“其一,洛阳地区是政治中心,数百年来,士大夫和百姓的门第观念都很重,乡土意识很浓。袁绍逃出洛阳时,仅一人一骑而已,但袁家世代高官,四世三公,门生和亲信无数,他出师有名,振臂一呼就有那么多人响应。伯父和袁绍相比,胆识和谋略都不在他之下,却只能当他的先锋官。伯父威震天下,我没听说过袁术有何辉煌的战绩,但伯父不得不依靠他。这全是伯父出身低微和袁氏兄弟祖上庇佑之故。其二,伯父生长在江东,在江北之地没有凭依。士大夫不肯辅佐你,百姓不肯归附,无法立足,如何图谋大业呢?其三,此地区豪杰最多,世族最多,争杀势必最惨烈。根据扬长避短和避实就虚的原则,这地区显然不是伯父创业的地方。”
“第二个创业之地在哪里?”
“以成都到汉中为中心的巴蜀之地,也是一个英雄创业的好地方。益州沃野千里,但山川险峻,交通不便,易守难攻,西面和南面都是各少数民族的部落,极容易制服。高祖刘邦就是以此为根据地,屡败屡战,最终打败了比他强大的项羽。伯父征战多年,却从未踏足过那里,人生地不熟,又不能服众,就像桂阳的荔枝种在巴蜀的土地里,长不出丰硕的果实。”
“第三个创业之地呢?”
“第三个创业的好地方就是长江以东的吴越之地,背靠东南两海,鱼虾丰富,空气清新湿润,土地富庶,一年四季,米粮充实,可养精兵百万。伯父生于吴郡,在丹阳和会稽一带威名最盛,人心极隆。丹阳地势险阻,山谷万重,有数千里之地可以周旋,民风强悍,稍加训练,便是天下有数的精兵。而且丹阳还有丰富的铜铁矿藏。这里才是伯父创业的根基之地。伯父是名正言顺的长沙太守,一举平定过长沙、桂阳、零陵三郡的叛乱,威名和声望都无人能及,此地也是伯父创业的首选。伯父经营三郡之地,派伯符回吴郡联络家族势力,外结丹阳和会稽的豪杰,北伐西进,双拳合击,环顾长江以东,必是孙家的天下。”
孙坚听着听着,仿佛天下之间日明风清,脑海里的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英雄人物若不能三地据其一,连春秋时期都挨不过去,就会被他人吞并,或是偏安苟活,无成大业的可能,不值一谈。成大业者,必须先有根基之地,才能图大业。胜败乃兵家常事,但只要有退路,就有转败为胜的可能。楚汉相争,就是最有力的铁证。黄巾军有百万之众,势不可谓不大,打的胜仗不可谓不多,败得为何那么快呢,就是因为没有稳固的根据地,打败了,无路可退,打胜了又无粮可继,只好掠夺,民心尽失。”
孙坚和黄巾军不知交战过多少次,深以为然。
“那进入战国时代之后,天下又将如何呢?”
“洛阳战区的英雄最多,地源最广,厮杀也会最久。江东和巴蜀两地,对手不多强敌更少,尤其是江东,几乎找不出能和伯父相匹敌的人。伯父若能最先割据成功,就派伯符率大军西进,从巴东攻打蜀地。若能攻下蜀地,伯父就三大战区有其二,战国时代就结束了,统一全国的日期就不远了。对洛阳战区,则隔岸观火,伺机而动,若是没有做好进攻准备,就联弱抗强,分而治之,若是做好了进攻准备,就联强击弱,灭弱之后再图强。”
立足江东,攻伐巴蜀,缓图中原,这就是周瑜送给孙坚的九字方针。
孙坚连连点头,又问:“攻蜀若不能呢?”
“侄儿以为,攻蜀若不胜,没有足够强大的外援,万万不能踏入洛阳战区。也许刚开始时会势如破竹,再下去一定会兵尽粮竭,而中原的人力和钱粮却还源源不断。侄儿周游天下,一个很深的印象就是洛阳战区的地之广,粮之厚,人才之盛,除非将巴蜀和江东这两个战区合并,否则,即使是孙武重生,白起再世,也不能平定中原。”
周瑜越说越有兴致,神思飞扬千里,“攻蜀不能胜,中原不能图,天下必将三分,呈鼎足之势。弱弱联合,共抗强敌,这是很浅显的道理,洛阳战区的霸主想灭其一并不容易,何况巴蜀险要之地不少,易守难攻。”
“江东之险在哪里呢?”
“江东之险当然是在长江了。江东北临长江,东、南靠大海,习惯于水战,不觉得长江是险隘,北方多是陆地,兵将骑术精良,善于清野之战。最精锐的北方兵一上船,往往就头晕脚软,连站都站不稳。若是天下三分,江东必须以水军立国,才能以长江之险,成割据之势。”
周瑜将天下大势和如何割据江东分析一遍,清晰而又深刻。
他的话说完了,帐中静了好一会儿,孙坚父子的思想还在周瑜描绘的蓝图里漫游,忘了自己和周瑜的存在。
按孙坚以前的战略规划:洛阳乃天下的心脏,是兵家必争之地。这次讨伐董卓,他积极响应,想建立头功。汉室若中兴,他能封侯拜相,汉室若衰亡,他也有了资本,伺机而动,因此是倾兵而动,后方很空虚。
他征杀多年,仇敌极多,害怕家人受到袭击,就让他们随军出征。
这天夜里,孙坚和夫人吴氏、长子孙策围在桌前,谈论周瑜。
就在周瑜来的前一天,孙坚做了一个古怪的梦:他踏云而行,游历天庭,遇到一个天神。天神送给他一个金身童子。第二天,周瑜就来了。
有的梦一觉醒来就忘记了,这个梦却还十分清晰。他并不迷信,但梦里的事也不能完全不信。
孙夫人素来信奉鬼神,听了夫君这个梦,又惊又喜,就建议孙坚把周瑜收为义子。孙策随声附和。孙坚就答应了。
周瑜尚兵崇武,生父刚亡,能有一个天下名将做义父,当然是求之不得,何况孙家人待他已经如一家人了。
孙夫人给周瑜的礼物是一把名贵的宝剑,孙坚的礼物则是两本书,一本是孙坚历次行军作战的记录和总结,一本是《孙子兵法》的诠注。这对周瑜来说可是无价之宝。
孙坚教导周瑜说:“书再好,也是死的,全靠平时的领悟和临阵应用。每一条用兵的法则到了战场,都能演变出许多新变化。运乎之妙,存乎一心。你读万卷书,古今的智慧尽藏于胸,又行了万里路,天下大势尽收于心,若是再懂得用兵,就是济世之才。”
“义父,我要跟你去讨伐董卓。”此时此刻,周瑜内心的豪情汹涌,淹没了小乔的影子,“一个不下水的人,无论多聪明都成不了一个水手。”
孙坚当即就同意了。
周夫人和周侬都很支持周瑜为中兴汉室出一份力,高兴地给他收拾行装。
然而,当周瑜返回兵营时,孙坚却改变了主意。
“公谨说得没错,我最要小心的不是董卓,而是自己的盟友。”
孙坚拉着周瑜的手,细心解释:“袁术派人来送信,说荆州刺史王睿和南阳太守张咨同董卓暗中来往密切,阴谋南北夹击联军。这两个地方是联军粮草的主要供应地,又是大军的必经之地,极可能会遭到他们的袭击,实在是危机重重。公谨,这次我不但不能让你随我出征,就连我的家人也不能留在军中了。原想战场摆在洛阳一带,我就把家人留在鲁阳。如今战场就在荆州,我只好把家人留在此地了。”
周瑜一挺胸膛:“义父,让义母带着权弟他们留下吧,我和伯符随你出征。”
孙坚左手搂住周瑜,右手搂住孙策,表情很慈爱。
“你们还是小树,现在就砍下来也做不了房樑,否则于国于己都不利。再说,你们的母亲和权弟他们总要有人照看的,是不是?”
“义父,这消息可靠吗?我听说您和袁术的关系密切,共同进退。”周瑜见孙坚没有否认,接着说:“天下三分,义父的创业之地不在洛阳战区,而在江东,不管袁术的为人和才能如何,我觉得义父都不要和他绑在一起,还是全力经营江东。”
“公谨说得不错,但和袁术疏远非一朝之事,处理不好就会反目成仇,后患无穷。”
周瑜执意要让孙家人到舒县去,住在周家。
孙家的人也不客套,高兴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