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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佛教之初输入

一、

外来之佛教,曷为而能输入中国,且为中国所大欢迎耶?输入以后,曷为能自成中国的佛教耶?此答案非求根柢于历史焉不可也。

今吾所首欲讨论者,第一为佛教最初输入年代之问题,第二为最初输入地之问题。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韩愈《谏迎佛骨表》语)此二语殆成为二千年来公认之史实。吾人心目中,总以为后汉一代,佛教已粲然可观,乃参稽考证,而殊觉其不然(说详下)。《后汉书·西域传》论云:“至于佛道神化,兴自身毒,而二汉方志,莫有称焉。……骞、超无闻者,岂其道闭往运,数开叔叶乎?”据此足证两汉时人,鲜知有佛,官书地志一无所载,学者立言,绝未称引。王充者,后汉学者中学识最赅博而最富于批评精神之人也。其所著《论衡》对于当时社会流行之思想,无一不加以批判矫正,独于佛教,未尝一字论列,此即当时此教未行一有力之反证。故语佛教之初纪元,自当以汉末桓、灵以后为断。但前此史迹,于此间消息,固亦有可窥一二者。

其一,朱士行《经录》称:“秦始皇时,西域沙门室利防等十八人,赍佛经来咸阳,始皇投之于狱。”(《历代三宝记》卷一引)此经录本不甚可信,此种断片且传疑的史实,似无征引之价值。但最当注意者,秦始皇实与阿育王同时(秦始皇西纪前243—217,阿育王西纪前266—230)。阿育派遣宣教师二百五十六人于各地,其派在亚洲者,北至俄属土耳其,南至缅甸,仅有确证,且当时中印海路交通似已开(法人拉克伯里考据此事颇详)。然则育王所遣高僧或有至中国者,其事非不可能(佛门掌故称育王起四万八千塔,其二在中国。此虽荒诞,然或是育王与中国有关系之一种暗示),但藉曰有之。然既与当时被坑之儒同一命运,则可谓与我思想界没交涉也。

其二,鱼豢《魏略·西戎传》云:“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秦景宪从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经。”(《三国志》裴注引《魏书·释老志》祖述其说)此事在历史上虽为孤证,然其时大月氏王丘就郤,正征服屬宾,而屬宾实当时佛教极盛之地,则月氏使臣对于佛教有信仰,而我青年学子之怀抱新思想者,从而问业,亦意中事。但既无著述,亦无传授,则影响固不及于思想界耳。

其三,《后汉书·楚王英传》云:“英晚节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永平八年,诏令天下死罪皆入缣赎,英……奉送缣帛赎愆。……诏报曰:‘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洁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即优婆塞)、“桑门”(即沙门)之盛馔,因以班示诸国。’”此为正史中最古、最真之佛教掌故,中国人信仰佛教见于载籍者,自当以英为首。然以帝子之尊(英为光武子),而服其教,则在社会中先已植有相当之根柢可知。故教义输入,不得不溯源于西汉之季也。

其四,《后汉书·襄楷传》载桓帝延熹七年楷上疏云:“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语见诸奏牍,必为事实无疑。帝王奉佛,盖自此始,此盖在永平百年后矣。

汉明之永平求法说,大略谓明帝感梦金人,遣使西域,赍还经像,创立寺宇。今藏中《四十二章经》,即当时所译;魏晋后之洛阳白马寺,即当时所建;甚者演为释、道两教竞技剧谭,谓佛教缘此盛弘京邑。虽然,试稍用严正的史识一绳之,则兹事乃支离不可究诘。盖当时西域交通正中绝,使节往返,为事实上所不可能。即兹一端,则此段史迹,已根本不能成立。其所宗据之《四十二章经》,察其文体,案诸经录,皆可断为两晋问人作:绝非汉时所有。至于各书关于兹事所纪载,其年月,其所遣之人,所历之地,所作之事,无一从同,而矛盾,漏随处发现。故以吾之武断,直谓汉明求法事,全属虚构。其源盖起于晋后释、道阅争,道家捏造谰言,欲证成佛教之晚出。释家旋采彼说,展转附会,谋张吾军。两造皆乡曲不学之人,盲盲相引,其先后涂附之迹,历然可寻。治佛学史者,须先将此段伪掌故根本拔除,庶以察思想进展之路,不致歧谬也。

二、

汉明求法说,最初见者为西晋王浮之《老子化胡经》。王浮盖一妖妄道士,造为老子出关西度流沙之说,指彼佛陀为老子弟子者也。其书经六朝唐数次禁毁,稍有识者皆知其妄。独所造汉明求法说,反由佛教徒为之传播,洵一怪事也。其述此事概略云:

“永平七年甲子,星昼现于西方,明帝梦神人。因傅毅之对,知为胡王太子成佛之瑞应,即遣张骞等经三十六国至舍卫。值佛已涅槃,乃写其经,以永平十八年归。”

此种记载之荒谬,一望而知者,莫如张骞姓名。盖以二百年前之人物,插入此剧本中,其固陋太可怜矣!但尤有极强之反证,为世人所罕注意者,则西域交通之历史也。考《后汉书·西域传》云:

“王莽篡位,贬易王侯,由是西域怨叛,与中国遂绝,并复役属匈奴。……永平中,北虏乃胁诸国共寇河西郡县,城门昼闭。十六年,明帝乃命将帅北征……遂通西域。……西域自绝六十五栽,乃复通焉。”

此纪西域通绝年岁,谨严详明。永平七年,正西域受胁匈奴构乱猖獗之时,下距十六年之复通且十岁,安能有遣使经三十六国入印度之时?其不学杜撰,正与攀引张骞同一愚谬耳。即此一反证,而汉明求法说,已根本推翻,无复成立之余地。

然则王浮曷为造此说耶?彼不外欲证成其佛陀为老子后学之说。因佛经中言佛出世、成道、涅槃,皆有六种震动等瑞应,因谓恒星昼现,为佛成道之象,强派佛陀为汉明帝时人耳,故又言汉使至而佛已涅槃也。然则彼又曷为必托诸明帝耶?则永平八年赐楚王英之诏书,为其作伪取资之动机,殆可为断言。盖此诏书,必为当时佛教徒所最乐称道,因此不知不觉间,将汉明帝与佛教生出关系。伪造故实者,遂因而托之,殊不思彼诏书中“浮屠”、“伊蒲塞”、“桑门”等新名词已累累满纸,岂待闻傅毅之对而始知世间有所谓佛耶?

其次,踵述此说者,为东晋初年石虎著作郎王度奏议,有“汉明感梦,初传其道”二语(见《高僧传》卷十《佛图澄传》)。又次,则袁宏《后汉纪》(卷十)云:

“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日月光……而问其道,遂于中国图其形像。”

其言皆极简单,不过姑沿俗说而已。又次,则《四十二章经》记此事渐铺张扩大矣。此记见梁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七,注云:“未详作者。”然《四十二章经》,实吴晋间人伪作(详下),其记又当在经后,殆出东晋无疑。记云:

“昔汉明皇帝夜梦见神人……明日问群臣,有通人傅毅对曰:‘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曰佛……殆将其神也。’于是上悟,即遣使者张骞、羽林郎将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至大月氏国写取佛经四十二章,在十四石函中。”

此记当注意者,则于“使者张骞”外,添出秦景、王遵等十二人;又所写经有四十二章之目,奉使之地,乃易印度为月氏。殆作此记者较博雅,知张骞仅曾到月氏,未到印度,故毅然矫正前失耶?秦景之名,盖影射受经伊存之博士弟子秦景宪而漏却一字。又误记其官,而别造一博士弟子名王遵者,实则羽林郎将,汉家并无此官名也。

复次,踵此记而增饰之者,则《牟子理惑论》也。此论见《弘明集》卷一,旧题汉牟融撰,实则东晋刘宋间人伪作(详下)。其叙此事,前半全同《四十二章经记》,惟改秦景官名为羽林郎中耳,然此官亦非汉所有也;下半则内容更加扩大,其文云:

“……于大月支写佛经四十二章,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时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立佛寺,于其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

前记称“写取经在十四石函中”,似是指经在彼土藏以石函,至是则忽变为兰台石室第十四间矣!前诸书只言迎取经像,至是则言立寺洛阳,且指其地点矣!复次,则梁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一)四十二章经条下云:

“……使者张骞、羽林郎中将秦景……于月支国遇沙门竺摩腾译写此经。还洛阳,藏在兰台石室。”

此文与前异者,前书只言“写取佛经”,至是则写本变为译本;又于使节之外,忽添出一同来之竺摩腾。求法之成绩,益增上矣!及梁慧皎作《高僧传》时,“汉明求法”之传说,又生变化,其《摄摩腾传》云:

“汉永平中,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往天竺寻访佛法。情等于彼遇见摩腾,邀还汉地。”

窃思彼时佛徒历史之学乃骤进,居然知张骞与明帝并不同时,急急抽换,乃杜撰出蔡愔其人者以为代。情为大使,不可无官也,即以副使之官官之。又觉羽林中郎将为武职,非求法使臣所宜也,则删削颠之为“郎中”。其尤淹博可佩者,居然更知历年派充副使之秦景,其职业实为博士弟子,亟为之正名定分,而将随员中冒充博士弟子之王遵革去。所惜者,秦博士向伊存受经时,上距永平已七十余岁,垂老而远行役,未免不情耳。然以较旧说,则已周密数倍。后此《魏书·释老志》、《历代三宝记》等,皆祖述之,遂成为佛门铁公案矣!《高僧传》又云:

“腾所住处,今洛阳城西雍门外白马寺是也。”(《摄摩腾传》)

“蔡愔至中天竺,时竺法兰与摩腾共契游化,遂相随而来,会彼学徒留碍,兰乃间行……达洛阳,与腾同止。……善汉言,译《十地断结》……⋯《四十二章》等经五部。”(《竺法兰传》)

使臣归国之结果,初但言赍还经像耳,第二步变为立寺,第三步则寺有所在地点,第四步则并寺名而有之矣。初则言使臣独归,第二步添出一译经之摩腾,第三步又添出一法兰,第四步则法兰译经且多种矣。凡此皆作伪进化之迹,历历可寻者也。

《汉法本内传》者,见唐道宣所撰《广弘明集》卷一,注云:“未详作者。”勘其事状及文体,盖出于元魏高齐释道交哄最烈时,其述此事,益极荒诞,略言:

“蔡愔偕摩腾、法兰归,道家积不能平,道士褚善信等六百九十人,以永平十四年正月一日,抗表请比对。其月十五日,明帝集诸道士于白马寺,使与腾、兰二人赛法,道经皆焚烬。腾等现种种神通,道士费叔才惭死,吕惠通等六百余人出家,宫嫔等二百三十人、士庶千余人出家。”

呜呼!作伪至此,叹观止矣!信如《法本内传》所说,则当时出家者已盈千累万,而三百年后王度奏事,乃谓汉魏之制,除西域人外不许出家,此等语安能形诸奏牍?信如《高僧传》所说,则摩腾、法兰已大兴译事,而下距安世高之来,垂百年间,无一新译,佛徒之辱其宗,不亦甚耶?

综以上所考证,吾敢断言曰,汉明求法,乃一羌无故实之谈,其始起于妖道之架诬,其后成于愚秃之附会。而习非成是,二千年竟未有人敢致疑焉!吾所以不能已于辩者,以非将此迷雾廓清,则佛教发展之阶段,无由说明,而思想进化之公例破矣。其有舛失,愿来哲匡之。

三、

藏中本经,标题云:“佛说四十二章经后汉迦叶摩腾同竺法兰译。”《高僧传》云:“汉地见存诸经,唯此为始。”此语盖二千年来佛徒所公认。摩腾之姓,或作竺,或作摄,或作迦叶;此经或云摩腾译,或云法兰译,或云腾、兰同译;两人籍贯,或云月支,或云天竺。此皆枝末异说,未有从根本上致疑于其伪者。如吾前文所考证,汉明求法,既羌无故实,腾、兰二人,皆子虚乌有,则此经托命之点,已根本动摇。然则此经果何时代何人所作乎?此问题向佛典目录学中求之,或可解答一二也。

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省称《长房录》)本经条下云:

“旧录云:‘本是外国经抄,元出大部,撮要引俗,似此《孝经》十八章。’……”

此言此经性质最明嘹,盖并非根据梵文原本比照翻译,实撮取群经精要,摹仿此土《孝经》、《老子》,别撰成篇。质言之,则乃撰本而非译本也。然则谁实撰之耶?吾以教理及文体衡之,则其撰人应具有下列三条件:(一)在大乘经典输入以后,而其人颇通大乘教理者;(二)深通老庄之学,怀抱调和释道思想者;(三)文学优美者。故其人不能于汉代译家中求之,只能向三国两晋作家中求之。

现存经录最古者,为梁僧祐之《出三藏记集》(省称《祐录》)。《四十二章经》之著录,即始于彼。原注云:

“旧录云‘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安法师所撰录,阙此经。”

安法师者即道安,其所撰录,即所谓《安录》是也(今佚)。此经既不著于《安录》,则可断言为道安所未见。盖《安录》记载极博,虽疑伪之经,犹不阙遗。苟其见之,必当有所论列也。道安与苻坚同时,安既不见此经,则其出固当在东晋之中晚矣。但犹有一事当注意者,《祐录》、《长房录》中所引“旧录”,为何人所撰?撰者在道安前抑在其后?若能得其出处,则《四十二章》之时代可以大明,因此又当牵涉及“经录研究”。据长房以后诸书所引,有曹魏朱士行著《汉录》。其书若真,则年代在《安录》前。然以僧祐博极群书,何以于此《汉录》一无征引?《高僧传·道安传》云:“自汉魏迄晋,经来稍多,而传之人,名字弗说,后人追寻,莫测年代。安乃诠品新旧,撰为《经录》。众经有据,实由其功。”

然则安以前并无著经录之人,士行《安录》之伪托盖不待辩;而此所谓“旧录”者断非《士行录》,更不待辩。然则道安以后,事祐以前之经录共有几种耶?据《大唐内典录》所记,有东晋竺道祖《众经录》四卷;有东晋支敏度《经论都录》一卷,《别录》一卷;有萧齐王宗《经录》一卷。此所谓“旧录”者,总不能出此三种以外。又考《祐录》阿述达经、大六向拜经两条下引“旧录”,《长房录》所引文全同,而称为《支录》。则凡僧祐所谓“旧录”,殆即支敏度之《经论都录》。若吾所推定不谬,《四十二章经》之著录实自《支录》始矣。支敏度履历,据《内典录》云:“晋成帝时豫章沙门。”其人盖与道安同时,但安在北,而彼在南。然则此书或即其时南人所伪撰,故敏度见之而道安未见也。敏度又尝将《首楞严》、《维摩诘》两经诸家旧译,汇而抄之,其序见《祐录》中。然则敏度盖有抄经癖,所谓“撮要引俗”者,实其专长。或此经即出敏度手,亦未可知也。

尤有一点应注意者,《长房录》于支谦条下,亦列有《四十二章经》,注云:

“第二出,与摩腾译者小异,文义允正,辞句可观,见别录。”

此别录即支敏度之《众经别录》(其他经录,无以别名者),然则度所编集,有两本矣。此经理趣文笔,皆与支谦诸书,系统相近,指为谦作,亦近情理。

要之此书必为中国人作而非译自印度,作者必为南人而非北人;其年代,最早不过吴,最晚不过东晋。而其与汉明无关系,则可断言也。

今当研究佛教初输入地之问题一一向来史家,为汉明求法所束缚,总以佛教先盛于北。谓自康僧会入吴,乃为江南有佛教之始(《高僧传》卷一《康僧会传》)。其北方输入所取途,则西域陆路也。以汉代与月支、蜀宾交通之迹考之,吾固不敢谓此方面之灌输,绝无影响。但举要言之,则佛教之来,非由陆而由海;其最初根据地,不在京洛而在江淮。汉武帝刻意欲从蜀滇通印度,卒归失败,然非久实已由海道通印度而不自知。盖汉代黄支,即《大唐西域记》中西印度境之建志补罗国,时以广东之徐闻合浦为海行起点,以彼土之已程不为终点,贾船转相送致。自尔以来,天竺大秦贡献,皆遵海道。凡此皆足证明两汉时中印交通皆在海上,其与南方佛教之关系,盖可思也。

楚王英奉佛,固属个人信仰,然其受地方思想之熏染,盖有不可诬者。我国南北思想两系统,在先秦本极著明。北方孔、墨之徒,虽陈义有异同,然其重现世贵实行则一;南方自楚先君鬻熊,相传已有遗书,为后世道家所祖。老庄籍贯,以当时论,固南人也。其治学则尚谈玄,其论道则慕出世。战国末大文学家屈原,其思想之表现于《远游》诸篇者,亦与老庄极相近。盖江淮间学风与中原对峙,由来久矣。西汉初淮南王安,受封故楚,与其地学者苏飞、李尚辈讲论,成《淮南鸿烈解传》于今,集道家言之大成焉。然则在全国各地方、各民族中,惟江淮人对于佛教最易感受,对于佛学最易了解,固其所也。中印交通枢纽,本在广东,但其时粤人太蒙昧,未能任此高尚教理之媒介。汉武平南粤后,大迁其人于江淮(《汉书·南越传》)。此后百数十年中,粤淮间交通当甚盛,故渡海移根之佛教,旋即播莳于楚乡,此事理之最顺者。而楚王英奉佛,即此种历史事实最有力之暗示也。

尤有一事当注意者,《后汉书·陶谦传》称:“丹阳(今镇江)人笮融,在徐州广陵(今扬州)问,大起浮屠寺,上累金盘,下为重楼……作黄金涂像。……每浴佛辄多设饮饭,布席于路,其有就食及观者且万余。”融与曹操同时,其人为南人,其所治地为南土。其时佛塔之建造,佛像之雕涂,佛徒之供养,如此奢丽,此虽半由本人之,然以历史家眼光观之,谓其不受社会环境几分之示唆焉,不可得也。

楚王英前后之佛教,度不过极粗浅之谭耳,于后此教宗之建设,不能谓有多关系。其真为佛教理的输入者,不得不首推安世高。世高为译经之第一人,其书传于今者,真伪合计,尚三十余种。其为中国佛教开山之祖,固无待言。旧说皆谓世高译业在洛阳,然按诸《高僧传》本传,则世高在广州、在豫章、在荆州、在丹阳、在会稽皆有遗迹,淮以北则无有。且为高襄译者,实临淮人严佛调。以吾之武断,竟欲谓高译诸经,皆南方也。倘以上所推测不甚谬,则我国佛教,实先从南方得有根据,乃展转传播于北方,与旧籍所传者,适得其反矣。

据上所述,则佛教实产育于老庄学派最发达之地,思想系统联络之迹,隐然可寻。故永平诏书,襄楷奏议,皆以黄老、浮屠并举,盖当时实认佛教为黄老之支与流裔也。其蔚为大国,则自魏晋以后耳。

然则北方佛教,果以何时始发展耶?吾所揣测,则翻译界第二座明星支娄迦谶,实其滥觞。谶以汉灵帝时至洛阳,各书记载,皆无异说。其襄译者孟福、张莲,皆洛阳人,更足为其译业在北之铁证(看《梁高僧传》本传)。即以翻译文体论,安高略采意译法,其文较华;支谶纯采直译法,其文极朴。读高书,则与老庄学每起联想,觉其易人;读谶书,苦不易索解,但觉其非我所固有。吾于初期两大译家,觇我民族两种气分焉。

欧人分印度佛教为南北宗,北宗指迦湿弥罗、犍陀罗所传者;南宗指锡兰所传者,因习闻中国佛教出西域,遂指为北宗所衍。欧人此种分类,吾本不以为然,但即如彼说,吾国亦两宗兼承,海通传南,陆通传北,而南宗之来,且视北为早焉。以现存译本论,世高所译,皆《阿含》中单品及上座部所传禅定法,其与锡兰之巴利藏经同一系统甚明;支谶所译,皆《华严》、《般若》、《宝积》中单品,大乘最昌时,那烂陀派所诵习也,故初期两译师实足为两宗代表也。顾吾于两宗之说,素不心折,但藉此验时代先后,明彼我思想骈进之状况而已。

两晋以降,南北皆大师辈出(此指中国之南北,非印度之南北)。但衡大势以相比较,北方佛教,多带宗教的色彩,南方佛教,多带哲学的色彩;北人信仰力坚,南人理解力强;北学尚专笃,南学尚调融。在在皆足以表风气之殊,而各宗派之能纷呈其特色以光饰我思想史,亦未始不由此也。

佛教在汉代,虽渐得一部分人之信仰,然正式出家,犹为功令所禁。苻坚时著作郎王度奏云:“汉初传其道,唯听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汉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汉制,亦循前轨。”(《梁高僧传》卷十《佛图澄传》引)此与唐贞观间许景教徒阿罗斯立大秦寺事同一律,盖我国历代相传“怀柔远人”、“不易其俗”之政策也。至于本国人之信仰,则尚加以限制。《历代三宝记》卷三年表中于魏甘露五年条下注云:“朱士行出家,汉地沙门之始。”甘露五年下距晋之篡魏仅四年耳,则谓此禁至晋始开焉可也。要之秦景宪为中国人诵佛经之始,楚王英为中国人祀佛之始,严佛调为中国人襄译佛经之始,笮融为中国人建塔造像之始,朱士行为中国人出家之始。初期佛门掌故,信而有征者,不出此矣。

最后尤有一事当置辩者,即所谓《牟子理惑论》也。此书旧题汉牟融撰,若不谬者,则汉代佛教,可云已极光大。而本章所考证,皆为多事。但吾终不信此书为汉人著述,故未敢以此遽易吾说也。

四、

《理惑论》三十七章,全文见梁僧祐《弘明集》卷一,题汉牟融撰,附注云:“一名苍梧太守牟子博传。”《隋书·经籍志》子部儒家类,有《牟子》二卷,注云:“后汉太尉牟融撰。”殆即是书。融字子优,不字子博,《后汉书》有传。其为太尉,在明帝永平十二年。史不称其有著书,本书称“孝明皇帝”云云其决非太尉融所撰,更不俟辩。即谓汉末有同姓名者,然书中自序,称:“灵帝崩后……牟子将母避世交趾。年二十六,归苍梧娶妻,太守谒请署吏。”则苍梧平民非太守也,故仅就原书标题论,已支离不可究诘。序中又言笮融事,而文义不相属。窃疑此书为东晋刘宋间人伪作,初托诸笮融,或以笮字形近转讹为牟;或因笮融不得其死,传此书者欲别依托一有令誉之人,偶见后汉名融者有一牟太尉,又事热心求法之明帝,与佛有缘,遂展转嫁名于彼。此所推测,虽不敢必当,要之后汉初之牟融,决未尝著《理惑论》,而后汉末并无牟融其人者,则可断言也。

此书文体,一望而知为两晋六朝乡曲人不善属文者所作。汉贤决无此手笔。稍明文章流别者,自能辨之。其中更有数点,最足证明伪迹者。

(一)原文云:“仆尝游于阗之国,数与沙门道士相见。”考《后汉书·西域传》:“于阗自王敬矫命造乱被戕,桓帝不能讨,自此与中国绝。”灵、献之交,中国人安得游于阗?此必在朱士行西行求法以后,于阗交通盛开,作伪者乃有此言耳。

(二)原文云:“今沙门剃头。”“今沙门既好酒浆,或畜妻子。”汉魏皆禁汉人不得出家。灵、献时安得有中国人为沙门者?据此文所述僧徒风纪已极败坏,必在石赵、姚秦极力提倡举世风靡之后,始有此现象耳。

(三)原书凡三十七章,自云:“吾览佛经之要有三十七品,故法之焉。”佛经皆译“章”为“品”,作伪者乃窃取斯义。考“三十七品”之名,始见于《维摩诘经》之佛国品,乃四念处,四正勤,四如意足,五根,五力,七觉支,八正道之总名,亦名三十七法,非篇章之谓也。作伪者耳食误用,殊为可笑,抑可证其书出支谦、罗什所译《维摩》盛行之后矣。

(四)原文云:“世人学士,多讥毁佛法。”后汉人著述,亡佚虽多,其传于今者亦不少。至如单篇零札,裒而录之,可逾千篇。除襄楷奏议外,吾未见有一语及佛法者。王充《论衡》,专以批评为业,亦未齿及,此实汉代士夫不知有佛学之明证。既无闻见,安有毁誉?此作伪者,道晋宋间情状耳。

此书斷斷辨夷狄之教非不可用,此盖在顾欢《夷夏论》出世前后。其他辨毁容,辨无后,皆东晋间三教辩争之主要问题。而作此书之人,颇以调和三教为职志,亦正属彼时一部分之时代精神,故断为晋后伪书,当无大过。但理既肤浅,文复靡弱,其价值又出《四十二章经》下矣。

惟有一事足资旁证者,著书之地,托诸交趾。原序云:“时交趾差安,北方异人,咸来在焉。”此或为汉末交趾佛教颇盛之一种暗示,盖当时中印交通实以日南为孔道也。 0yRYL1unZyCApI+mnDPRQlYxpSqs8x/G/AQE1jTq88p7sdT5daUU2k1KKGclu7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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