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理想是每个人精神心底最向往、最渴望安放的地方。当下,建设美丽乡村,构筑精神家园,是时代重要话题和艰巨任务。站在时代节点上,以千年时空的历史逻辑,既可以展望未来愿景,又可以回望历史,以深刻的社会意识、人类共同体发展理念和文化传承自觉,重构乡村的美好理想境界。尤其是社会化大生产体系早已经建立,且发展到高度细分领域,产业革命浪潮方兴未艾,智能化信息化时代已经来临,供应链体系已经相对健全,在物质生产生活资料相对充裕情况下,反思美丽乡村的理想境界,恰如其时,很有必要。
全球化背景下,各种文明相互交流,全球货物到处流通,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沟通变得越来越便利。从机器大工业时代,到信息技术时代,再到即将到来的人工智能时代,例如,创造了各种各样工业复制的奇迹。基于文明创造基础上的工业复制,成就了时代的物质生产繁荣。于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很多人可以明显感受到这样一个现象:无论是社会化大生产体系,还是社会管理体系、运作体系,甚至人类的认知、情感体系,都使劲朝着标准化建设方向发展。
难道人类总有趋同的倾向和可能?或者这是人类适应特定时代发展客观条件的必然选择?全球化背景下,人类社会的很多方面,都是这般局面:一面是不断地创新,另一面则不断地趋同,就这样你追我赶,你方唱罢我登场。且不说生产体系的标准化、模块化,甚至就是人类的情感满足方式,似乎也在越来越走向一致!
什么原因导致这种现象的出现呢?这是一个复杂问题。简单说来,与社会的分工和人类的需求有关。全社会出现了分工、机器、竞争和垄断,必然导致对物依赖时代的来临。对物的依赖不同于对人的依赖。在中国古代,人的依赖性非常强烈,这是一个人身依附的时代,依靠血缘近亲维系彼此的依赖,并构筑起以人身依附为基础的社交网络。但是,人类社会迈入对物的依赖时代后,依靠“物”的交换,实现整个社会的循环和进步。物品的生产和交换,才能够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人的需求造就了商品的繁荣。物品的交换依靠的是现代化的生产能力,由于商品经济大繁荣,带来的是社会生产的同质化和标准化。
当然,这也存在一些新的情况,商品的使用价值转换为价值是终极目的,产品的多样性甚至艺术化追求,都是销售或推销的目的,以解决使用价值与价值之间的矛盾。所以,商品最基本的属性是使用价值:有实用性、多样性、经济性、审美性等几个方面。但是,商业资本逐利的原始本能,始终是标准化、同质化的商品生产,以更低的成本实现更高的收益。所谓对商品的一切艺术加工等审美属性,都不过是对使用价值的完美塑造,最终是为了实现价值,实现资本增殖的收益而已。
当下,美丽乡村建设,就同质化、标准版商品进村、休闲娱乐单一等一系列审美上的问题,迫切需要重构中国美丽乡村审美理想,或是翻看历史文献,或是借鉴西方文化,或是独立探索前行。所有的表面现象都有深层次的根源,审美贫困的出现是长期的历史问题,也是现实的文化效应。生产标准化带来了审美的表面繁荣,毕竟让人们穿上了新衣服,住上了坚固的楼房。但是,生产的发展是解决审美贫困的良方吗?社会化大生产的繁荣以及产业技术革命带来的人类福利和物质繁荣,与乡村审美理想是什么关系呢?
当枯燥乏味的农村生活成为主流,享受物质生活满足、获得休闲娱乐似乎是人的本能需求。一方面,由于历史上长期的物质贫困和精神压抑,丰富的物质财富最容易激起的是人的欲望和本能。更不用说当下很多农村人还停留在追求物质财富的层面,仅仅达到了基本的温饱或小康。于是,在广大农村地区,现代审美存在的最大问题,就是区分不了审美与欲望、生理满足与本能享受之间的复杂关系。沉醉于生理欲望之中,迷恋于本能的满足,都不是真正的审美,甚至还解构审美、解构文化。这会让一切变得没有意义,让一切失去存在的价值。其也成为众人吹捧的方式,仅仅因为其带来新鲜的体验和瞬时官能的满足。欲望和本能总会让审美的活动庸俗化、普遍化、同质化。另一方面,物质财富相对丰富的时代条件,现代商业模式追求速度和效率,导致标准化审美成为趋势,最能满足人的生理欲望和本能需求。物质、信息以及文化等交流变得前所未有的方便,如为人类休闲方式提供了无数选择和可能,于是迎来了泛娱乐时代。很多农村地区仿效城市文化,出现了KTV、桑拿房、桌球室等。时髦、流行、享乐,其中有审美的因子,但更多是迎合物质的欲望和官能的满足。这两方面相互推动、彼此渗透,造就了乡村的审美贫困。
中国广大农村地区泛娱乐化趋势明显,同质化和庸俗化等审美贫困问题突出,还有其他很多复杂的时代因素。其一,信息交流的不断扩大,带来休闲娱乐普遍化、碎片化。现在,信息封闭时代已经过去,信息要素的流通,达到前所未有的便利,甚至有新闻记者感慨要失业了。每个人都参与到信息传播上来,记者将可能不再是专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随时传播信息,共享娱乐。今日中国乡村,人们交相模仿,追逐新奇、休闲娱乐就是人们普遍的生活方式。其二,休闲文化产业的生产链条标准化,带来休闲娱乐的同质化。社会化大生产,就是标准的分工体系。这种分工体系,导致产业集聚和集中。产业集聚和集中,进一步要求产品的规模化和标准化。标准化产品的极大丰富,创造了休闲娱乐的一切标准化物质基础。由标准化物质基础决定的休闲娱乐方式,自然会引导休闲娱乐方式的标准化。举目四望,现在中国农村地区的很多旅游区,都成为同一模式,不需要实地查看,就知道不过都是小商品批发市场,这样的物质基础,导致了休闲娱乐方式的单一。其三,资本的追逐带来休闲娱乐的庸俗化。逐利是资本的天性。唯有不断复制,才能最大限度地节约成本,实现利润最大化。盲目逐利的后果是,为了满足和刺激人们的感官、感受,不管美丑、不分善恶,无所不用其极。资本的贪婪本性,可以导致很多休闲娱乐的庸俗化。这个问题在经济文化水平相对落后的乡村地区更为明显。
最后,由于现代文明的进步,更深层次的原因则是审美阶级性弱化以及各个阶层之间的模仿,大众审美时代降临。或者说,一般大众成了审美的主体,而不是个别时代精英创造性审美体验,这就导致审美的趋同化、商业化和庸俗化。工业化时代,社会化大生产带来产业集聚,必然带来的生产标准化、模式化,固然是审美标准化时代来临的原因之一,但普罗大众成为审美的主体,审美生活日常化,是社会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独立性和个性的缺失,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只有封建贵族才能读书学习以及做出审美鉴赏的时代也过去了,古典审美时代的经典作风以及极少数人才能得到审美机会的时代,也随着生产社会化发展而一去不复返了。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各地区经济社会发展水平不平衡、不充分,中华审美文化的重建,并非以整齐的步伐、同样的节奏,齐头并进,而是呈现出阶层分化的特点。这就是审美的阶层性问题。当下的审美阶层性问题,简单来说,呈现出新的时代特征。经济发展水平更高的大城市,引领了整个改革开放时代的审美风格。大城市的建筑风格、文化风气、审美品位,都被复制到广袤的农村以及三、四线城市,诸如“杀马特”、网红、快意审丑等,都是对西方文化和网络文化的拙劣模仿。改革开放后,农村也发展起来了,于是农村的建筑,纷纷又模仿城市的砖混结构建筑。当前农村的砖混结构小建筑,甚至看到全国一个丑模样,这不得不说是乡村审美理想出了问题。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中国乡村审美文化正在重建中。由于特殊文化背景,中国人的审美趣味,多受制于落后的生产和科学技术水平。古典的、经典的美学仍然是有的,但绝大多数的人,在落后的社会生产水平下,没有闲暇时光,去追逐无功利的纯粹审美。改革开放后,人们关注焦点转移到了经济发展上,物质上的相对宽裕,带来精神上的空闲。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成为时代主流。当然,物质工具主导的社会生产方式,是这个社会时代重要标志之一,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各方面,甚至影响到人们审美追求。如社会生产的标准化,的确在某些方面深刻影响乡村审美。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在中国人的审美文化传统中,有很多独特的精神属性,这是民族审美根性与时代发展的融合体。
漫长的中国古代社会,可以说是一条缓缓流淌的璀璨的文化长河。早在山顶洞人时代,人们已经学会了打磨漂亮的珍珠饰物来打扮自己,后来,审美成了人类的特有的存在方式。古时,人们比较有品位的休闲娱乐方式或许是比较少的,却又是比较个性化的。中国是诗词文化大国。满足情感需求的诗词创作,也是非常重要,且影响深广的休闲、娱乐方式之一。中国古代诗词创作是非常个性化的艺术审美,如曹操的“慷慨任气”、杜甫的“沉郁顿挫”,以及黄庭坚“山谷体”等,都体现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在古典艺术的时代,人们热烈地追求着人生的适意和诗意,或留恋于山水田园,或出征于大漠战场,或沉浸于清泉明月下,艺术般人生显得纯粹而美好。可以说,正是在这样的艺术留存中,可以窥见中华乡村文化的审美理想。几千年来,什么样的乡村是人们所向往的呢?作为相对稳定的审美镜像,乡村美在何处呢?
自古以来,乡村都应的宁静而美好的。静是乡村最美好的本质之一,其代表了乡村本来的模样。而且,中华民族的性格也是静,与自然、万物无争的合一,有浓重的恋乡情结。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至今让人神往,也是由于人生而静。安静的乡村,对于很多忙碌城市人而言,当下仍然是“澡雪”精神的地方,在于其能安定心神,与万物合一。
王维《山中》:“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写的也就是他居住地方的宁静美好。恬静的生活状态,是脱离了束缚的自由状态,或者说是形而上的超越状态。有限世界中的人,对于无限性的追逐,似乎总是在寻找自己安逸、舒适而自由的状态,或者说永恒的状态,唯有静,能够让人暂时地脱离有限性的束缚。这是人生的自由和超越性尺度的体现。静谧的乡村必然是清新可人的。乡村不是靠繁华的装饰、喧嚣的马龙来构建的,而是在鸡鸣犬吠的声音中、山水林田湖的倒影中呈现出来的。清新的晚风、淡淡的乡愁,都是凝聚于宁静乡村的美好之中。
在中国古老的文化传统中,宁静的乡村才是真正的乡村。几千年来的山水田园诗歌以及绘画,都呈现出乡村的安宁,这是主流的审美理想。在儒家的人格理想中,“静”是非常重要的品质之一,孔子云“仁者静” ,就是这个道理。人生而静。孟浩然《夏日浮舟过滕逸人别业》:“水亭凉气多,闲棹晚来过。涧影见松竹,潭香闻芰荷。野童扶醉舞,山鸟笑酣歌。幽赏未云遍,烟光奈夕何”。 写山间乡村的静谧景物,也是人心归处。南北朝吴均《山中杂诗》:“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都是写出了乡村的宁静。类似的文学艺术作品非常多。寻觅原因,与中国古老的静观文化息息相关。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云云,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在道家的眼中,静的归根,是复命,是世界的本原。在孔子眼中,“知者乐山,仁者乐水” ,或是说古人的智慧中,所“仁者静” ,静是永恒的、持续的、本质的,静谧而清新的乡村,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乡村审美理想。
静谧安宁的乡村,似乎是几千年来乡村的第一审美原则,其代表了乡村的基本审美特征,所以,乡村美在静。
和,是中华美学精神中的重要因子之一。乡村是一个小社会,人与人之间平淡祥和,是人们眼中的和谐审美理想,所谓移风易俗,即是如此。每个乡村,民有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这就是“风”;而乡村里面的每个人,其好恶、取舍、动静,以及情欲不同,则谓之“俗”。广大乡村关系,不是资源和生产要素的争夺,而是平淡和谐的相处。既有人与人的和谐,也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平淡祥和的乡风乡俗,可谓是乡村真正内在的灵魂,是美丽乡村建设的审美理想之一。
平淡祥和之美,也是风俗淳朴、乡风文明之美,是真正的内修气质。淡,意味着不稠、不争、不夺,是乡村中人与人之间最真实、和谐的关系。大自然的法则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而社会伦理法则是互助友爱。孟子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 说的就是乡村社会人与人和谐美好的关系。孟浩然《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写出的乡村就是平淡而祥和的。这种乡村的美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灵魂。还如桃花源中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老少垂髫,并怡然自乐” ,也是写出来了民族的理想。辛弃疾眼中的某个村落:“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简单真实而平淡的乡村生活,人与人之间相亲相爱,就是乡村呈现的最真实的人间美好。
中国传统文化,讲究以淡为美,反对奢侈浪费,提倡节俭养德。以淡为美,是自然生态的原初理想。淡和的乡村,能够给人以美好的体验,是精神上栖居的远方。平淡祥和的关系,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而且是人与乡村之间的融合,是在对象化关系中平等的、简单的相处,或者说,人与乡村之间没有异质性,是一体合一。
平淡祥和的乡村,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是人与自然的完美和谐,是一切遵从万物运作规律的平淡祥和。所以,乡村之美在于和。
简单来说,在西方文化体系中,自轴心时代开始,人们就有强烈的认知世界,克服自身异质性的探索倾向,于是柏拉图主义一直影响着这种“向外”的知识欲。而中华民族则更倾向于“内”的探索和“求善”的道德秩序建构。在物产丰富的东土大地上,对内心秩序的关注,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典型的特征。内心的道德秩序以及自我精神建构,是几千年来知识分子对关注的点。西方传统文明尤其是古希腊文明是从外部世界的认知中,寻求人自身的有限性的解放。而中华民族是从内在心灵出发,寻求在黑暗的有限性中的超越,就是寻找自身的悠闲、自由体验。
中国传统乡村文化,就是以退处江湖之远,来实现内在心灵的自由。心灵越是自由,越是悠闲自适。老庄思想中对自由、超越的精神诉求,有非常精彩而形象的论述。庄子谈逍遥游,也可看成是人生态度。儒家人都是在庙堂之上饱受挫折后,回到乡村享受难得的悠闲。王建《雨过山村》:“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 写出了雨后山村美景,而且更深层次的是作者自身的悠闲、自由和舒适的心态。王维《田园乐》:“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这首诗,也是写出了乡村的悠闲生活。中国古典文人诗词中,有相当多的作品抒写悠闲的乡村生活,这也体现了中国传统文人对自身内在性的状态的关注。
乡村生活是与自然的接近,更倾向于生命的自由真实。人要克服自身异质性,在乡村更能感受到自然的亲近,接触到自由生命状态。古代知识分子早已意识到这点,几乎所有的闲情偶记,都是来源于乡村,于是形成了几千年来乡村悠闲生活的图景。
悠闲舒适,是个人与世界相处的一种良性状态。当个人与世界融为一体,感受到世界的和谐美好,如陶渊明般“悠然见南山”,基于自由劳动的个人身心,就是悠闲舒适的。乡村之所以美,还是美在闲。
很多人眼中的乡村,似乎显得凌乱、破落而无序,人与人之间冷漠、攀比,于是,人们就会去探求理想中的美好乡村,去追逐乡村的审美理想。好在人类社会不断朝着更美好的方向发展,特别是物质生产力的进步,为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提供更多的时空可能。未来社会的人类共同体,似乎可以真正实现艺术创造生活,生活即是艺术。而这种乡村生活理想,在中华民族的文化体系中,历来有丰沃的土壤,有伟大的民族传承。自古以来,特别是社会精英眼中的乡村理想,传承了整个民族的文化基因和理想探索,可谓是中华文化上一脉相承的乡村文化灵魂:基于人自由生存状态的美丽乡村理想。
国家、民族最不能或缺的是理想。陈望衡说:“中华民族是注重实际的民族,但也是注重理想的民族。” 美丽乡村建设,需要有理想有目标,然后才能清晰地与之接近。美丽乡村建设,也是需要有审美理想的。什么是审美理想呢?颜翔林说:“审美理想具有这样一些宝贵的精神禀赋:首先,它追求无限可能性和绝对的美”“其次,诗意和浪漫是构成审美理想的两个重要旨趣”“最后,审美理想集中呈现于艺术境域。艺术是人类精神结构有价值的自由象征,也是集中地呈现审美理想的符号世界,它既是审美理想的逻辑起点也是审美理想的精神家园。所以,艺术世界是审美理想的集聚地和精彩表演的舞台” 。简言之,审美理想就是人们所期待的、所仰望的最美好、最崇敬的真善美的境界。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相结合,中国传统的审美理想和精神家园是中华文化中的宝贵财富,对于今天的美丽乡村建设仍然具有重要的文化指引作用。
在中国传统典籍文献中,关于中华民族审美理想有很多说法。现代人有阐释说是古典艺术上的意境,通过其历史演变、哲学内涵和空间结构的分析,来说明意境的审美理想;有的说是道法自然,对自然清新、淡泊宁静的追求和向往;有的说是清俊通脱的魏晋风骨;有的说是文质彬彬的人格理想,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浩然正气。可知,审美理想都是关于人的生存状态的,与人的自由和发展息息相关。
每个村落都有自己的审美理想。在中国传统思维习惯中,基于天人合一的思维范式,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人格理想、审美理想甚至乡村社会理想始终合而为一,最终落实到人的生存状态本质问题上。人格理想渗透到社会发展、文化进步中,而在社会文化发展中,无处不有人格理想。美丽乡村,是人格发展、社会进步的摇篮,其中也贯彻有人和社会的审美理想。乡村的审美理想,不同于艺术的表达。艺术上的表达更具备超越性、随意性特征,可在无限世界中自由飞翔,而乡村社会往往更具备现实性特征,两者之中可以相互补充,同构中华民族的审美理想。尤其是乡村审美理想,融合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天人合一的体系中生成生生不息的生态系统,天地人万物相通,循环运行,构成动态体系。举例来说,孔子渴望的生活状态或是乡村社会理想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勾勒的是乡村美好画面,更是人的自由而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存在状态。
乡村审美理想都是关于人的,关于其成长、自由和发展。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在古代哲人看来,整个文化、社会的理想,总是与每个人的人生发展、道德建设、自由状态结合在一起的。一代有一代的审美理想,而每一代人在构想自己乡村理想的时候,都是与人的生存状态融合的。
乡村似乎就是诗和远方。中华民族是诗意的民族,人们对审美理想有更深的领悟和更精彩的表达。春秋战国时期,就已经开始有对山水田园的抒写。屈原漫步江边田野,以超凡脱俗的手法,写出与日月争光的瑰丽诗篇,灿烂至极。屈原心系国与家,“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这是虚写,但也是特征非常明显的美丽乡村的景色,香草美人的美丽乡村,也是其人格理想。汉赋都是描写大都市的壮美景观,乡野村夫的山林之趣完全被掩盖下去。直到魏晋时期,竹林七贤“越名教而任自然”,山林野趣作为人格理想或情怀,开始被记录下来。中国古代乡村的模样开始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这些当时的名士,寓居山村,有酒有竹,有诗有酒,以章章名篇,畅叙审美理想。卢纶《秋夜同畅当宿潭上西亭》:“圆月出山头,七贤林下游,梢梢寒叶落,滟滟月波流。” 写的都是竹林七贤隐居山野村落,享受“任自然”的乡村生活。乡村的隐居生活、山林野趣成了对抗政治上的龌龊的手段,代表着更为崇高的人生自由宗旨。
魏晋时期,出现了一个最为著名的村落:桃花源。凭借此篇,陶渊明的审美理想更具有代表性,似乎成为古代美丽乡村的审美文化符号。“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他得意忘象,领悟真意,以自由无拘束的人生状态,充满乡村生活的乐趣。陶渊明诗意隽秀悠长,不同流俗,心远地自偏,写出的是那个时代文人的审美理想,也写出一代又一代人所向往的美好乡村生活理想。
在中国的文化长河中,出现过不少闻名千年的村落。杜牧“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即著名的杏花村。李白路过的桃花潭,“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陆游游览的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岑参寻访罗生的草堂村,“数株溪柳色依依,深巷斜阳暮鸟飞,门前雪满无人迹,应是先生出未归。” 张籍笔下的江村,“江南人家多橘树,吴姬舟上织白纻。土地卑湿饶虫蛇,连木为牌入江住。江村亥日长为市,落帆渡桥来浦里。青莎覆城竹为屋,无井家家饮潮水。长江午日酤春酒,高高酒旗悬江口。倡楼两岸悬水栅,夜唱竹枝留北客。江南风土欢乐多,悠悠处处尽经过。” 这里的江村,处处美景。古人用诗歌抒写出自己的文化理想,实际上也是生活理想,更是关于人的自由生存状态。
基于乡村审美理想的意涵,中华民族的乡村建设具有自己的特性。其不能仅仅停留于物理物质层面的乡村建设,更是关于人的发展、自由等问题。站在一个商品经济的时代浪潮中,商品消费带来的审美贫困问题日益凸显,未来世界的产业化发展道路尚未明晰,回望一下,或许得到一些启示。中国人并非不会审美,也并非没有审美能力,中华美学精神源远流长,中华民族的审美理想早已深入人心,回望下历史,或许能够为今日审美理想和信念的缺失找到一些解救的思路。
回望中国古代美丽乡村的文化灵魂,基本上是追求天人合一的理想,以山水田园的古代艺术品鉴,勾勒了一幅又一幅的古典画,凝聚了古代美丽乡村的精神灵魂。可以是一种有效的现实策略,为今日的美丽乡村建设提供一些思考。
美丽乡村的理想境界,来自历史逻辑之中。中国古代社会中,唯有少数艺术精英,才能在山水田园中体验、感受到乡村的美好,创造了大量的古典诗词作品。对于绝大多数底层的普通民众而言,奔忙于解决温饱需求,无暇感受乡村的美好。时空穿越,信息化时代来临,商品经济极大繁荣,让每个人都能够感受到自由、平等和美好。即使现当代人口激增,但人们的生活水平不再是温饱线上,而是有了更高层次的追求和向往。这就是审美的需求。人人都有了审美的需求,审美阶级性弱化,但商业消费带来的同质化、标准化问题,却让审美格调、审美理想缺失了。未来社会,产业化经济大发展,每个人的审美体验会更加多元、丰富,人人都具备良好的审美能力,获得自由而全面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