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巉岩上的青杠

《泡木》一文中，一句“惹到青杠无奈何，朝着泡木磨”的俗言俚语，青杠不经意间做了一回陪衬，俨然成了莽汉硬角。其实并非完全如此。

它是刚柔相济的，雅俗共赏的，实诚与浪漫并存的。

它并非身处名门，既非谢家宝树，也无孟氏芳邻。

它是栎属乔木，我们谓之青杠，洋人叫它橡树。其叶春夏绿而茂，入秋枯黄。其枝旁出，极不规则。其花黄白，穗状，在繁叶茂枝中，很不打眼。其干虬曲，不甚端直。皮则竖纹粗鄙，凹凸坑洼。

它生长缓慢，栽种者多为不屑。它缺乏美感，不成风景。干曲枝逸，行道弃之。它便多为野生，不趋炎，不择势，我行我素，原生态生长。在北半球的温带地区，在薄土瘠壤，在山石罅隙，在冷峻高冈，自由散漫地生存。它似乎有自虐倾向，但有立锥之地，就慢条斯理地成长，披山月，沐野风，暴寒露，戏霜雪。不瘟不火，不疾不徐。

在中国，在乡下，它是极具烟火气的，质朴而实诚。

乡下的三四月间，谷雨过后，雨水多了起来。一下就十天半月，雾山雾水，昏天黑地。下得枯井涌涛，山溪暴溢。牛栏猪舍，粪水弥漫。牲畜在污水里浸泡，主人救之不及，哀叹连连。待雨脚稍收，便奔向山野，割来成捆成背的木叶，抛之圈舍。既积了草肥，又让牲畜少了濡湿之苦。这些木叶中，青杠是占了大比重的。

青杠树得了雨水的滋润，会生出一种菌来。褐黄的伞盖，乳白的杆和丝，那种清香味夹着茅草的香，泥土的香，在林子里弥漫开来。采掇来，要鲜食的，泉水浸洗，去微尘杂滓。烧开水，入盐，再入一坨活猪油，几截干椒段，几片蒜片，放青杠菌，煮开，即可享用。其肉质之肥美，汤汁之甜鲜，味蕾可感知，口则不能言。采来的菌，也可晒干贮存，冬天炖鸡，又另有滋味。

它又是乡下孩童最忠实的陪伴。其坚硬的质地适于削制陀螺。质重就根稳，高速旋转的陀螺不至于失衡而偏倚。硬度又让陀螺耐磨，经久而可用。更可贵处是，青杠陀螺的嗡鸣声较其他材质的，更沉稳而洪亮。自秋而冬，农闲之际，宽敞些的场院，卸下了书包和活计的村童，偶有童心未泯的老者，聚集起来斗陀螺。欢呼声，啪啪声，萦于村野长空，不绝于耳。直到冰雪驱散了户外的狂欢，腊月的光临迫使孩童要助父母做些过年的准备，这才暂时中止这种游戏，尽管有些意犹未尽。

青杠子倒有一点艺术的观赏性，也兼具实用性。苍黄色的半圆盖子，紧裹着椭圆形的果实。剥开来，盖子就是一个小碗碗。果实花生米大小，青黄色。它富含淀粉，捣碎，浸泡，揉搓，过滤，沉淀，提浆，煮熟，冷浸，就成了青杠凉粉。佐以糊辣椒，蒜水，香葱，折耳根碎末，其味独特，虽微苦，但清热败火。青杠子可酿酒，其味较涩辣。在物质匮乏的时代，较酒精兑水要安全得多。在酒桌上，在散了的乡场路上，东倒西歪的，面红耳赤的，逮住几个小南妇女便插诨打科的，睡倒大路树丛的，多拜青杠子酒所赐。

秋天，各种木料干透后，乡人多要置办些家具，盆呀桶呀的。尤其女儿要出阁的，打制一整套嫁奁，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一点敷衍不得。既是爹妈的寄托，后家的面子，也是远嫁的女儿对家园和亲人的念想。“有钱没钱，妁个婆娘来过年”，男方催得急，女方就要忙碌些时日了。杉板白杨板，轻薄平整，适合家具板面。桦槁冬青青杠，质地坚硬，能承重，经久耐用，宜于做家具腿，青杠是首选。木匠，解匠，对青杠怕之深，爱之又切。它太过坚硬，一筒树常会拉坏几匹锯子。费力费工又伤斧锯。但它的坚固实沉又让匠人们弃之不舍。在唢呐声里，鞭炮声中，人背马驮的庞大迎亲队伍，舁箱抬柜，姗姗而行。当蜿蜒的队伍消失在山之隅，一场盛大的欢庆复归平静。剩下的，就是一个远嫁女对旧家的眷顾，对新家的相容，在生存的智慧里，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原来的那个家，成了梦境，可以天天思念，不再能时时光顾，就像梦可以偶尔做，不可能天天做，因为人毕竟生活在现实里。

青杠树给予乡人最烟火气的感受，就是冬天那个火塘。青杠木质紧凑，耐燃，热量高。夏秋砍来，劈好整齐地码放在屋檐下。入了腊月，开始杀年猪。猪肉腌渍一星期，就要开启乡村最温馨和乐的节目了——熏腊肉。一家人，间或来串门的几个闲人，或几个亲戚，围坐在火塘边，说些天南地北的事，讲些漫无边际的话，开些让人脸红的玩笑。老者些啪啪地吐着烟口水，老妇们纳着鞋底，小孩子眼睛盯着即将焐熟的红苕洋芋。爹妈开恩，也会割几块瘦肉，串在辣子钎上，就着青杠木的炭火，进行翻烤，几分钟肉就焦黄冒油，小孩子是舍不得大快朵颐的，小条小条撕下来，入口那个香啊。这也算作大人对辛苦打了一年猪草的娃娃些的特别犒赏。烟火味，肉香味，叶子烟味，一同在茅屋内升腾。开春的打算，一年的远景，对孩子的嘱托，都在这青杠木燃烧的火焰里，酝酿，擘画。

让青杠树与浪漫配对结缘的，是老外。中国人爱烈酒，助情解乏，热闹火爆。老外嗜啤酒红酒，温情浪漫。管他啤酒红酒，老外都要先将酒囤贮起来，一桶桶贮于酒庄酒窖。桶多用橡木，耐腐，耐磨，耐撞击。橡木纹理细腻，极富美感。酒安身于橡木桶内，静待时光的发酵。橡木的幽香增添酒独特的韵味。这种韵味氤氲成浪漫，复合为温馨。莱茵河畔，塞纳河边，巴黎的黄昏，伦敦的雨夜，橡木酒桶打开了多少温柔的故事，演绎了多少醉人的情怀。

不管是烟火气的中国，还是空中楼阁般的异域，橡树，不，是青杠，都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青杠啊，你的繁茂的叶，成了牲口的身下物。你的坚强成了家具的脚。你的细密成了酒桶。你的紧致成了燃物。就连你衍生的菌，也成了美食。不能不佩服，人类对物质的利用达到了多么的极致。

一个人是复杂的，一棵树也是复杂的，就看你怎么去看，怎么去想。

除了傲岸不群的个性，你似乎没有什么缺点。但傲岸又怎会成为你的错？

那巉岩上的青杠树啊，叫我怎么去评价你呢？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评价你呢？ SMDtDtyjusFsv4xA/Y+60h8FnEYeqoRXTYXn/EB7IC5L8evnG4sUnBHIxt4FJqW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