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之人,并不叫它盐肤木,而是称作泡木。就像教师,不必被唤成工程师,道理是一样的了。
盐肤木还是叫泡木吧。
它,颜值极低。灰扑扑的叶,干不直,腰不挺,斜枝散乱,矮矮矬矬。花色白中微黄,含蓄低调。站不成笔直的行道树,也装点不了猎艳者的双目。它自然地生,自由地长,从容地死。不招摇,不取悦。
远离是非,不一定就可自全自保。
它,性格随和,脾性极佳。居高不自傲,处远不愤激。峭岩陡壁,边坡沟沿,路侧田畔,酸土碱壤。不择地而居,不攀缘附上。一抔土,一缕光,一个角落,便蓬蓬勃勃地长起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它,是不被重视的。伐薪者不屑一顾,它松软的质地,不熬火,不经烧。青烟数缕,便成灰烬。匠人也不来垂青,它干不直,径不粗,材质疏松。做不了箱柜妆奁,甚或镰锄之把。小孩也看不上眼,不能弯弹弓,削陀螺。软弱是乡人对它的共识。乡人对欺软怕硬之徒,是这般斥责的;惹到青杠无奈何,朝着泡木磨。这绝没有对他的赞赏,充其量带一丝廉价的同情。就像教师这个职业,叫你工程师,给你过一个节日,是一种抚慰似的同情,你大可不必,得点阳光就灿烂。
此木一边被蔑视,一边被掠夺。贪婪者,拿人手不短,吃人嘴不软,这种态度就像乡人对泡木。
泡木的枝叶里,富含一种白色的浆汁。嗅之芳馨,尝之微甜。猪甚喜食。乡人采其叶,刀碎煮熟,辅以糟粕米屑,便是猪之美食。或采之晒干,捶打成糠,一囤一箩地囤起来,纵冰天雪地,足不出户,猪之食,也无虞忧。只是被褫夺了绿衣的泡木,沐着风,淋着雨,在风雪里战栗。他做着下一个春天的梦,随后又被褫夺,被蔑视,被凌辱。年复一年,任时光轮回。
如果春夏它还枝叶健全的话,它又装点了乡人们的另一个梦。
泡木身上有一种寄生物,俗称五倍子,可入药。枝枝杈杈,一体多角。皮囊内拥挤着无数的寄生小虫。掇之回家,上屉蒸透,再晒干。售之药铺,可换几个小钱。低处攀摘,高处砍伐。采收之季,树伏一地,满目疮痍。
叶被夺,枝遭伐,泡木仍复为泡木,还是做不成家具,还是当不了燃柴。复长于野,蓬蓬勃勃。仍遭白眼冷遇,仍不怨不嗔。
泡木呀,你只有泡木的质,你就认了为泡木的命。
一个教师写着一种叫泡木的乡野鄙物。你不需叫我工程师,我只是一个教书匠。我在题目里叫它盐肤木,只是对它的一点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