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宣善功散文集《风在远山》序
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流浪。
——题记
老实说,轮不到我在这里深沉的。
为宣善功先生的作品写序,我可以一边惶恐,一边自豪。一边惴惴,一边坦然。有时候,感情不一定要和能力或者身份挂钩。
第一次接触善功先生,是有一次和克勇君慕名去一中听他的课,不是教研活动,不是政治任务,仅仅慕名。接着是一起去贵阳参加高考评卷。接着是他来三中后的零距离接触。于是,大家就如手足般的天天扭在一起了,所以容易有一个错觉,就是,他请我为其作品集作序,我不会矫情的觉得我力度不够,即使确实不够。
也许,是个午后或者黄昏,先生立于窗前,天边有光,心中有爱,先生吮着一支烟,静默片刻,他再次行色匆匆。
或许,又是一处雅室或者蜗居,先生的案头,现实连接梦想,鲁迅撞向莫言。所谓“学时有他无我,化时有我无他”,先生用自己的学识和人格,化用为一本有字和无字的大书。
为人者,宣善功先生不矫揉造作,不盛气凌人,不卑躬屈膝,也不放浪形骸。酒桌上,麻将旁,生活中,工作上,你也许会想到一些美学名词:疏散、自在、惬意、恍兮惚兮。如果只有这些,当然远远不够,其贡献给亲友的,贡献给教育的,是在所谓的自由中建立起来的率真和秩序,是在所谓的随意中舒展开来的禅意和心境。
一呼一吸,才是生命和教育最本质也是最有效的表达。
老子说: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呼吸,跟舍得、来回、上下、循环这些词语有关。宣善功先生在为人和交友方面保持着的率性表达,轻重缓急,张弛有度。这,或许就是他在教育领域名噪一方的重要来处。
善功先生是教育名人,文化名人,但他也只是个烟火中人,普通人,甚至是所谓的“乡下人”“农村人”。和他接触多了,你会发现,他不但真实,还善良。不惟善良,也脆弱。人们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说“只因未到伤心处”,作为五尺之躯的善功先生,亲情、友情,都是他心底最柔弱的地方,这个时候,我们是可以看到他“轻弹泪”的。看到山区孩子失学了,看到贫苦家长的付出白费了,看到善良或弱小者走投无路了,这个时候,这个有着“十大恶人”之称的男儿也会爱莫能助甚至痛惜落泪的。大妹的去世曾让坚强能干的他很长时间都走不出来;给自己身边的二妹用写信的形式谆谆告诫,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都是一个情感丰富且内心脆弱的长兄的心声。
由此,先生的人品可见一斑。于树而言,每增一岁,便多了一圈年轮。于人而言,被时光雕琢的,不只是年轮。时间赋予一个人沉稳睿智和宽容,也给予一个人对爱与被爱的再认识。只有付出的、得到的,都酝酿发酵到无缝对接的时候,这种爱才能越发的恒久。刚读到他文章的时候,我还多多少少有些纠结于其文章可以不用直面自己的爱人和女儿。后来一想,这就是爱,是真实的亲切的厚重的甚至是痛彻心扉的爱!
我也是教了几十年书写了几十年文章的“呆子”,仿佛都觉得自己远离了世俗的纷争和干扰,逃出了现实的漩涡和挣扎,总觉得都可以去《湖心亭看雪》,知道为什么《西雅图夜未眠》。但是,当真正的油盐酱醋摆在面前的时候,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罢,我不得不承认,“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是张九龄说的,不是我们说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李白说的,也不是我们说的——因为,他们都不是我们。正如花之美,就在于花之落,比起看花开,花之落不是更高级更有格调和意境吗?花开,月升,只是感官上的享受,而花落,月沉,那是精神的升华。花开是儒,花落是道,月出是儒,月隐是道,中国的知识分子,又有哪一个不是儒道兼容的呢?
以上,只是就宣善功先生的“人”而言。人们说“文如其人”,现在我谈谈这本集子里的文。
如果要给宣善功先生的人和文找一个共同的点,毫无疑问就是,率真。率得直,真得拙。有人说,“最大的技巧,就是没有技巧”。单就文章的技巧、技术上来看,善功先生的文章并不是很精致和完整的,尤其结构。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哪里黑就在哪里歇——这就有些像先生的为人,不苛求把自己包装得精致完美,但是很质朴,很实在,见之就让人有一种想读文或结交人的冲动。
我把这篇序命名为“流淌的乡愁”,是因为,善功先生在这本集子里流淌着的“愁”主要是三种:爱得痛的亲人、想得深的故土、放不下的教育。
亲情是比水还浓的血。在宣善功的亲情文章里,到处都有浓得化不开的东西直抵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么浓,那么糯,那么真,那么痛。不信,读一读《母亲怀里的我和我背上的母亲》,就会让你觉得,即使你是什么样一种伟奇男儿,亘古的情愫也会在你心里油然而生。先生对待自己的父母、兄弟、对待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一举一动,一点一滴,无不牵动一颗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拳拳之心,那些温馨明亮的细节和场景,那些痛彻心扉的无奈和遗憾,无孔不入,触及灵魂。
感人至深的追忆首先取决于追忆者的人生境遇,或从浮生若梦中省悟,或在徘徊歧路中怅惘。这种省悟、怅惘,除了从血液里与生俱来,还来自对个人、族群、乡土的高度自觉。他对故土的怀念和浓浓的乡愁,是我们无法企及的文字风景。浏览先生的乡土文字,就是浏览先生五十年前、四十年前、十年前的平凡生活。比如《舌尖上的童年》《幽林隔不断的光》《这里的山路十八弯》……看似重复,实则文中风景各异、个性独特,看了一篇,必定还想看下一篇,先生文字的魅力,正在于此吧!
“ 石在山间,孤寂而单调。水不经意的流过,给了石轻轻柔柔的抚慰,还 在它的旁侧或罅隙,点缀了摇摇曳曳的花与草。水本是平平滑滑的,石伸手一 拦,水就欢快的绽出几朵旖旎的水花……”(《负书而行》) 这样的句子,读来让人很是享受,虽不唯美,却很唯美。
一把苦蒜叶,被一篇苦蒜文揉搓得叫人口舌生津,尤其大方人。相信你看了《苦蒜》和《酒,豆干及其他》后,真会馋涎欲滴了——把先生称作美食高手,文字高手,错不了。
另外,不为写它而写它,这是善功先生的文章尤其是状物文章的特点。 “一山一水一方人,一城一乡一种味……折耳根以其腥而功成名就。你可以不 喜欢,但不必嗤之以鼻,因为有人不喜欢鲍鱼海参,而独好酸汤包谷饭。在食 物这个问题上,搞不得地域黑。中国的餐桌也需要兼容并包,那么,中国的大 席也可以宴请天下的宾朋了。” (《折耳根》)从生物学、植物学、医学的角度把折耳根交代清楚了,但是,却又跳出折耳根写了其背后的东西,到底是折耳根成就了文章,还是宣善功成就了折耳根?我们不知道,折耳根也不知道。
先生的语言不晦涩难懂,拿腔捏调,不口水郎当,土得掉渣,不故意煽情,也不高高在上。乡土的,唯美的,哲理的,文言的,都仿若信手拈来,那么实在,那么自然,那么轻松,又那么耐读。比如写红子刺儿的时候: “天生 一物,必有一美。爱屋可以及乌,就像一女子,爱其身段之苗条,可忽略其面 上之雀斑。喜黛玉,当接受其小心眼。择熙凤,就不避其玲珑八面。于红子, 我们的眼中,不能只放大它的刺儿。 ”似乎感觉言在此而意在彼。再如,写《那巉岩上的青杠》的时候: “你的繁茂的叶,你的坚强,你的细密,你的紧 致,就连你衍生的菌,也成了美食……人类对你的利用达到了极致。除了傲岸 不群的个性,你似乎没有什么缺点。但傲岸又怎会成为你的错呢?” 是的,你的傲岸个性怎么会成为你的错呢?或许,这就是我们在他身上找不到答案的答案吧。
鲁迅先生嬉笑怒骂的文章,其实就是他心里隐隐的痛,孔乙己是这样,阿Q是这样,豆腐西施也是这样。宣善功先生笔下的文章,“搅精”是这样,大洋马是这样,秀芬和憨母猪也是这样。“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这本集子有很大的篇幅在写他的老家,一个叫“山背后”的地方。那里的一山一水、一人一事,总能随时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就像一部全景式的纪录电影,每一个场景,每一个镜头,每一个人物,包括亲人和乡人,都可以对儿时的记忆进行回放、追溯、还原。故乡、故人,乡音、乡愁,都融进了他生命的血液里,那是他永远的心灵故乡,那是他永远流淌的乡愁。
地理与人文,叹息与思考,这是作者作为一个文化人的自然流露。一篇厚重的《曾经泡在井水里的城》,别开生面地把大方九十九口井写得异于古往今来的无数井文,它里面透露出的文化气,烟火气,以及因时代的进步而失去的故土里那些本真的东西,是足能够让人黯然神伤的。是啊,家乡的九十九口井,你什么时候才走出灵魂深处的失落与不安?我什么时候才会走出对你的牵挂与眷恋?
宣善功先生的乡愁,还不仅仅是体现“乡间之愁”“故里之愁”,更多的可能还有一种精神的寄托、心灵的皈依。这就是另一个层面的乡愁——教育情怀。
作为一个曾经的校长,一个有名的语文教师,他对教育的情怀,他们一家对教育的情怀,是一直在文章里汩汩流淌着的。《青岩之会》里的高三(4)班,那一份浓得粘稠的师生情,那一份执着的痛和爱,那一壶醇得化不开的友情酒,委实叫人感叹,叫人唏嘘,叫人眷恋——作为一个教育人,能做到这般,足矣——能读出眼泪的,便也必同文中人。
洋洋洒洒三十万字的散文大汇,由植物而动物,由景物而人物,由奶奶到母亲到大嫂,由父亲到哥到弟,再到女儿再到外孙女,与其说这是个人散文集,不如说直接就是中国的农村式家庭在新中国成立前后甚至到了跨世纪后的半部当代中国史。《二先生》虽写了“二”字,其实,一点也不“二”,不管是读文,还是识人,不管是当小说,还是当散文,16000多字读下来,也就几乎把太多东西涵盖了,所以,你可以把它当自传来读——读善功先生的喜怒哀乐,读善功先生的荣辱得失。你也可以把它当小说来读——读二先生的血肉丰满,读二先生的多情善良。把《二先生》放在本书的最后一篇,是有道理的。
说了许多溢美之词,非有卖萌或者吹捧之嫌。或者换句话说,宣善功先生当我的领导的时候我都不曾对其歌功颂德,现在应该就更不可能有了。所以不得不在这里交代两句,埋个伏笔,作个铺垫,澄清澄清——不是人人都经常有机会可以澄清自己的。我就亲自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一次文艺演出上,我创作的一首朗诵诗里写到某单位的发展前景的时候,说,“这里可以没有某,可以没有某某,可以没有某某某,但绝不可能没有我们……”那时我初来乍到,二三十岁的愣头青一个,只管朗诵,却不知道已经有人读不懂或者听不懂了,最起码,是断章取义了。他们就说,我刚刚来学校,就吹捧领导——天啦,这几个句子,强调的是“我们”,不是领导啊。天理——难容——实在是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何谈容不容?唉,被误会的感受实在难受,被曲解的日子实在难熬啊!从这一点来看,善功先生与我很像,我不吹捧他,正如,他也从不在上面去吹捧任何一个领导。
有些事情,除了自己,谁人能懂?
有些无奈,除了沉默,谁可倾诉?
原来,当我们真正变成屋檐的时候,才知道遮挡生活暴风雨的我们,是这么的不堪一击!我们只能是一个人静静地崩溃,又再慢慢地自愈。一地鸡毛的,不止哪一个。在此,我还真是觉得善功先生在《中秋琐忆》里说的这几句话说得最好: “苏轼是迁客,是厄运的宿主,他颓唐如我了吗?我不过是 被一段情拒之门外,不过是自我的清高封闭了自己,我何故要去愧对这轮明 月呢?”
先生的眼睛不太好了,他把这30来万字一个一个地从键盘上、从手机上敲打出来,不知费了多大的功夫,需要如何一种挚爱和毅力,才能完成这项浩大的工程。所以,他委托我帮他写序,顺便也帮他编辑和校对一下。我就因此有幸成了文章的第一读者。本来是不敢在鲁班门前扬什么斧头作什么序的,但在读到其中的几篇教育感怀和几篇身世杂咏之后,我不再诚惶诚恐,倍感压力,反而还有一种如坐春风之后的惊喜和狗尾续貂之后的轻松:因为,认真说来,这本就是我的一次再学习和再创作的过程——在先生身上,年龄就是岁月的勋章,即便他的身体不是很佳,但能有如此豁达的心境将生活咀嚼得有滋有味,让自己的文字变得活色生香,靠的不是诗意的想象,而是他那浸透人间烟火的心境和热爱生活的态度。
这难道不是我、我们每一个读者朋友所追求的吗?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登高使人心旷,临流使人意远。若,文字可以相依,愿折一枚千纸鹤,上面写满祝福,祝愿《风在远山》能温暖着、感动着你,并与你共生辉!
是为序。
2024年6月
(张弢,笔名世云,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大方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有多篇诗文在各级各类报刊发表或获奖,有散文集《一地泥泞》、诗集《一个人的春天》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