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姑姑是父亲同母异父的妹妹。
她的命数不好,两三岁就离开父亲,随母亲生活。
她和哥哥,近乎一双孤儿,在母亲的拉扯下,经风遇雨,艰难长成。
命运的绳索,将这对兄妹捆在一起。他们相扶相携,相惜相知,用彼此的温度,相伴寒凉的岁月。
日已落山,哥哥读书未归,她到路口去迎候。见哥哥归来,她便小鸟般飞去,直到哥哥牵了她的小手,兄妹二人蹦蹦跳跳回到家。
母亲煮了饭食,只要哥哥未回,即便饥肠辘辘,她也口水吞吞的,等他的哥哥回来。
她也是哥哥心头的肉。哥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哄着自己的妹妹。兄妹一个哈哈地乐,一个咯咯地笑。哥哥捉了蝴蝶给她玩,把山花编织的环儿戴在她的头上。哥哥若见不着妹妹,就发了疯似的,房前屋后到处去找寻。
姑姑只字不识,却从未怨过母亲重男轻女。她知道,在那样的年代,在那样的农村,就是男孩子,也没几个读书断字的人。
她就心甘情愿打了母亲的下手。她挑水做饭,割草喂猪,下地挣工分。十多岁,协同自己的母亲,硬让一个漏洞百出的家,没在风雨飘摇中解体,散架。
她把苦装在心里,将笑漾在脸上。她挺直瘦弱的脊梁,在哥哥面前展示自己的坚强。她轻描淡写地把重负说成儿戏。其实,他是要哥哥放了心去读书。
他见了哥哥长进,心中欣喜,干起活来,更加有力欢实。哥哥看妹妹面庞黑瘦,身姿娇弱,又有太多疼惜和不忍。
兄长婚配,妹妹配合母亲,整日的忙前忙后。浆洗缝补,洒扫庭除。长兄为父,长嫂似母。
哥哥内心惶然,心中发誓:此生决不让妹妹受半丝委屈。
姑姑十八岁嫁到鸡场王家。看到妹妹撑一把油纸伞,随王家接亲的人渐行渐远,哥哥心揪揪,泪潸潸,枯坐孤夜,无绪酣眠。
十八岁为人妻,承担家庭主妇的责任,毕竟难以周全。照顾公婆,将就丈夫,要讨得上下满意,实在有些勉为其难。姑姑就认认真真当妻子,实实在在做媳妇。她吃得苦,受得累。即使含冤负屈,也忍气吞声。她不想把境况给母亲哥哥讲,她总是在他们的面前,遮掩了不幸,展示无比的幸福和快乐。
好客是她对娘家最好的思念方式。遇到在拱去赶鸡场的人,只要认得的,她就生拉硬拽到家中去,下碗面条,煮碗甜酒鸡蛋,热情地招待。你拒绝了她的好意,她就哭,哭得眼酥酥的。她想让人带些话回去,她过得好,她无灾无病,她很幸福。
她婚姻的前十多年,基本风平浪静。丈夫能操持家庭,两个孩子也乖巧。婆婆虽有些嫌怨,因了她的隐忍,也还算相安无事。
人性是有变数的。姑父承包小工程,有了几个闲钱,又接触了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心就不安分起来。他不常回家了,他的心花在了别的女人的身上。偶尔回家,就和姑姑吵和姑姑闹,闹了吵了又摔门而去,仍复和其他女人厮混。
姑姑并没有和他离婚,哪怕面对的是女人最不能容忍的事。她要顾及两个儿子的脸面,要顾及一个家庭的面子。
哥哥知悉了妹妹的处境,就心急燎燎地去挽救这个家。他和妹夫说家和万事兴,说男人的责任,说孩子的面子。他或义正辞严,或和风细雨。他摆事实讲道理,他旁征博引,他类比设喻。他苦口婆心,谆谆教诲。姑父自知理亏,便无言以对。
秉性如山,撼动不易。姑父终究习性不收,最终命丧黄泉。他是在逃避家庭的过程中,在与其他女人厮混的日子里,去阿哈湖凫水的时候丢了命的。
姑姑就自己撑起了一个家。她要把两个儿子抚养成人,她要为他们娶妻成家。她没有在暗夜里哭泣,她没时间和精力去哭,她的思想只用在怎样去缝补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上。
她的哥哥义无反顾去帮她,帮她设计这个家的未来。他要求两个外甥孝敬自己的母亲,帮衬自己的母亲。他要大的一个好好的做事,他帮他去贷款。他叫小的一个要读书便好好读书。
她的两个儿子都成了家。她难免要在儿子与媳妇之间折中处事,难免有时受些气。她一如以前的隐忍,她不愿让儿子们为难,让儿子们夹在中间受气。她宁可自己吃亏受气。
哥哥仍不会放弃对妹妹的照顾。他会教育外甥要做主心骨,不做软耳朵。他会对稍有忤逆的外甥媳妇,进行严正的批评。可能是慑于其威势,姑姑的媳妇们,媳妇还是有媳妇该有的样子的。
哥哥走了。她倒了内心几十年的支柱。她的内心被活生生挖走了一块肉。
她的晚年倒是幸福而平静的。两个儿子家庭幸福,有两个孙子已经大学毕业。
我们每个春节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原本消瘦的脸上,长了肉且堆着笑。只是你拒绝她留你吃饭时,她还是要哭。
这是我们的姑姑和我们父亲的故事。
姑姑和父亲,是同母异父的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