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三孃八十五岁的时候,走了,走得从容淡定,连问及是否要等一等各处的孙子们,她都清楚地予以否定。
在拱街着实热闹了好几天。山背后的,安山的,龙滩的,上坝的,亲不亲戚的,尤其上了些年纪的,都来陪陪她。
各种礼数完毕,蒋三孃就要入土为安了。她的宅地选在高陡的武家大坡。上百送葬的青壮年甚至几个老人,轮换着来抬棺。陡峭的地方,用了纤绳来拉;逼仄之地,两个壮汉,一头一个,打了“独龙”(一人独自抬棺木的一头)。
蒋三孃静静地躺在大坡顶上,俯瞰着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蒋三孃是个奇女子,是个有故事的人。
山背后是个汉苗杂居的寨子。一架岩山底下,错落着二十几户人家。寨子底下,几坡山林,长了白杨桦槁等杂木。几槽子薄土,种些包谷洋芋。
山背后的汉姓主要是蒋家、杨家和黄家。蒋家是大户,人多,又有几个读书断字的,在山背后颇有威望。
蒋家长房尚荣,老实巴交,吃了睁眼瞎子的亏,节衣缩食,誓要培养几个文化人来。男丁就要送入学馆,读些四书五经,念些子曰诗云。女孩则尊崇“无才是德”的古训,做家务,习女红。
1916年九月初三,尚荣公与二夫人杨氏诞下一女,白白净净,乖巧可爱。小名就按排行叫作三妹,大名则唤作国成,为杨氏长女,蒋公三女。该女上有三兄二姐,为张氏所生。后杨氏复诞下二女。
她渐渐长大,能到井边浆洗衣物了。她洗爹的衣,娘的衣,哥哥姐姐妹妹的衣。她红扑扑的脸倒映着清凌凌的水。她哼着小曲,花喜鹊和箐鸡在身边跳来跳去。她把洗净的衣物晾在刺梨蓬上,然后逗逗小黄狗,或扔几个小石子,在小水塘里打水漂。炊烟四起时,她提了晒干的衣物,迈着小碎步,向家而去。夕阳照着她婀娜的小身板,山风拂过她的清秀的发,飘举着她红白碎花的小衫。
母亲杨氏要练她的一双巧手,开始教她女红。教她裁剪长衫短袄,教她擀制棉衣,教她描龙画凤,教她挑花绣朵。她聪慧至极,不出半年,女红已然居于母亲之上。她绣得青竹滴翠,绣得并蒂莲开。在她的飞针走线中,就连那溪畔的点水雀和路边的刺梨花,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起来。她坐在绣房里,精心描绘着自己的世界,投入专注,只偶尔撩一撩滑落的秀发,又复投入到一个女孩的本分中去。小窗外,腊梅怒放了,榴花似火了,丹桂飘香了,冬雪飘零了。
她自己绣着自己的世界,也帮着寨子里女儿要出阁的人家裁制嫁衣,并在陪嫁的被子罗帐上绣上鸳鸯莲花这些寓意深刻的图案。十村八寨的,都知晓蒋家三姑娘的一双巧手。
娘疼父爱的日子,只维持到了十四岁。母亲是在秋风渐起的时候染上重疾的。她吃了各色郎中的药草,药渣累积如小丘。三个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终究留不住她的命,她在腊月二十六,年节的气氛几乎盛到极致的时候,撇下三个女儿,撒手人寰。她正月初一上了山,被埋在丫口土的短松冈上。
没了亲娘,这个叫国成的女孩,败落成了一棵草。她分担了母亲的家务,她洗一家人的衣,煮一家人的饭。爹爹无暇管她,兄长们忙于读书,两个异母的姐姐一起来排挤她。
她收刷了碗筷,封好了炉火,携了两个妹妹去睡觉。两个妹妹,分别在她的两个臂弯里沉沉地睡去。她听着山风撕扯门窗的声音,听着两个哥哥的鼾声,听着爹爹长长短短的叹息声。她在暗夜里想那些绣布上的花花雀雀,也想着母亲的一笑一颦。
劳作之余,她仍复专注于那些针线活,她不想荒废了母亲传承的技艺,也算作是对母亲的怀念。她绣了一只大鸟,正给三只张开嫩黄喙儿的小家伙,喂着虫子呢。
她的五官还是那么端正,尤其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如夜星般地闪烁,只是劳作之苦,让凝脂般的肤色,略略地黑了一些。粗茶淡饭和山肴野蔌,也没有阻了她的生长,她挺拔起了一个少女应有的身段。总之,她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姑娘。
她袅娜地走在乡路上,走在野泉边,草也招摇,花也怒放。她的一颦一笑,总会引来或热情或躲躲闪闪的目光。
十村八寨的少年,竟也无人来提亲,因了她们家家境和门槛。
她是山背后一株纯洁而独放的玉兰。
十八岁,蒋家这三女儿嫁到贵阳城,当了宣之林的姨太太。
宣公之林,安徽肥东撮镇人。1934年任贵州省督学兼清镇县教育科长。
他高大清癯,颇有才学,是惯于犬舍贴对、酒肆狂歌的风雅之人。其于安徽故里,有妻李氏,育有二女,唤恒英恒华。
许是羁旅的孤清,或是生活的无助,他想在贵州续弦安家,过些冷暖有人知,寂寥有人陪的生活。
促成这桩姻缘的,是来自大定府山背后出家弘福寺的蒋姓和尚。之林先生公干之余,时到弘福寺上香还愿,与蒋和尚甚是相得。先生言及续弦之愿,和尚介绍族中侄女,便一拍即合。和尚做了月老,终究吃成了先生的三百杯。
三姑娘专程到丫口土的松林里,跪别了母亲。然后辞了父亲和几个哥姐,紧紧拥了两个妹妹,滴落了几行可有可无的眼泪,被八抬大轿,耗了三天时间,抬进了贵阳城。
他们是在二月里成的婚。结婚的日子,和风习习,春雨如酥。先生的同僚下属都来相贺,贺男人的得意,贺女人的娴熟娇美。
成了太太的蒋家三姑娘,过不惯饭来张口的日子,要和佣人抢了事做,自然常被先生责备。
太太时常痴痴地看着先生读书,先生也像得了鼓励似的,越发的鸿音朗朗。
太太闲得无聊,便请先生买些布料,用娘家携来的刀尺,为先生裁制长袍马褂。那手艺颇使先生啧啧称奇,款式做工远比裁缝店好了去。
太太也还绣花。她绣并蒂莲荷,绣鸳鸯戏水,绣喜鹊登梅,绣其他花花草草。先生有空,就移了凳子,啜着清茶,在旁侧看她飞针走线。
先生不时雇了轿子,带太太出门去。去甲秀楼品茶,去东山登高。去观紫林庵的人间烟火,去听黔灵古刹的暮鼓晨钟。
先生自此晚出早归,他舍不下复得的幸福温馨。七年时间里,他们不曾龃龉,未曾红了脸去。
他们两个儿子,名恒忠恒愚。1945年,长子恒忠五岁半,次子恒愚四岁。
1945年2月,春节的气息尚未完全消散。花溪的绿柳已开始绽开了嫩叶。站在图云关上远望,龙洞堡的油菜花,已经金灿灿一片,十分耀眼。春天来了,来到崇山峻岭的贵州,来到贵州每一寸的田间地头。
贵阳城却没有一丝春天带来的生机,拂动的柳条并没有扫去人们心里的阴霾。
自去年十二月,人心就开始动摇。据南面来的消息,日本人已经占领独山,一支小分队甚至抵达都匀城郊。战火离贵阳城就一百多公里。
大街上充斥了各种传言。有说日本兵烧杀抢掠的,有说日本人要把小孩剪了脑壳扔进南明河的,有说已经在浣纱路发现日军探子的,总之是人心惟危了。
胆小的,早在过年前就举家逃至乡下。胆大一些的,正准备着过了年再做打算。
之林先生和他的太太,此时在他们的寓所里,已然焦头烂额。
之林先生踱着方步,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双眼血丝密布,看来他早已夜不成眠了。他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嘴里嘟哝着“要得”“要不得”的话语,似乎在不断肯定自己又不断予以否定。
太太则在院子里哄着两个孩子玩耍。两个孩子撅着屁股玩沙子,小儿子甚至是光了屁股,白花花的晃人眼。
先生最终定了主意,让太太先携了儿子回大定的乡下去暂避,待去留有了确信再复迎回。他自己留下,因为是走是留,上峰也没有决断。可能就当时的民国政府来讲,也一时难以决断。
风声鹤唳的贵阳城,别说轿子,连一抬滑杆也顾不到了。一是贵阳到大定一百六七十公里,实在太远。二来兵荒马乱的,轿夫也不愿出门冒这种险。
太太决计拖娃带崽,走回后家去。两个少爷一般的打扮:两块瓦的发上,抹了些发蜡,锃亮锃亮;黑色的背带裤里裹进了黑色的薄袄;一双猪皮鞋乖巧可爱。兄弟俩早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蹦蹦跳跳的,他们这是要到乡下的外公家去。
太太早脱了旗袍绣裙,换了英丹布的对襟衣,换上厚底布鞋。一挑担子两边的箩筐,放了些母子仨的换洗衣物和她做针线的笸箩。
在先生依依而无奈的眼神里道了别,母子便上了路。
从紫林庵到三桥,七八里地,小弟兄跑得很欢实。你追着我,我赶着你,或牵了手,或各自撒开脚丫子奔跑。母亲挑着担,一边唤,一边急急地追。
出了三桥,便是郊外。油菜花金黄一片,路边地里,还夹杂着一些白白紫紫的胡豆豌豆花,也有蜜蜂在花间舞蹈。
神奇的景致勾不起弟兄俩丝毫的兴趣。老大还能勉强拖着脚步挪移,小的赖在地上不起来。这就为难了母亲。
小的一个是要母亲背他。母亲背了他,不好挑担。挑着担又不便背他。最后母亲横下心来,索性在箩筐里,一边装了一个。
挑着儿子的母亲,艰难蹒跚于坑洼的路上,偶有经过的木炭汽车,卷着些尘土,模糊着太太的眼睛。
太太中午也没有停下行程,母子嚼了些干粮,向路边人家要了水喝,便复赶路。
天撒麻子眼的时分,太太挑着两个睡熟的儿子,赶到清镇歇息。
清镇是清毕路的起点,平素颇为热闹,三川四码头的人们,聚集在这通衢之地,张罗着他们的生计。在这动荡的年月,则冷清而萧条。
在悦来客栈,吃了些豆花饭,打闹一会儿后,两个儿子甜甜的睡去。
太太则在床沿上坐着,想今天走过的行程,盘算着明天要走的路。这一天的成果太太是满意的,她挑着两个儿子,走了六十里的路。
太太想,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天,就可到山背后的娘家了。
结果呢?她整整走了七天。家是越来越近,而每天能赶的路,却越来越短。
这母子仨,又在鸭池、大关、黔西、林泉和甘棠住了一晚,在第七日薄暮时分,到了目的地。
天,拉下了阴阴沉沉的脸。鬼东哥在林子里发着惨恻的叫声。太太内心有些栖栖遑遑的感觉。她鼓励两个儿子:爬上丫口土,就是外公家了。她已经挑不动儿子了,儿子们就只能自己往上爬。城里的少爷又走不来乡下的梭沙路,向上两步滑下一步,最后索性跪着爬上了丫口土。
太太是掌灯时分,推开父亲家的门的。迎来的是父亲和哥哥们惊疑的目光。此时太太的两个妹妹,一个远嫁他乡,一个英年陨落。
父亲翻箱倒柜半天,找出些吃食来,应付了三女儿一家的三张嘴。自己便沉默着去睡了。几个哥哥似乎也没什么言语。
太太为儿子们草草洗漱,便携了儿子,在这个她要投靠的人家的床上,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她向父亲道了原委。省城的动荡并没引起这个老农的半分兴趣,他更关心的是一大家人的衣食。读了些书的三个哥哥,也没发些“匹夫有责”的感叹。她也引了两个儿子见了外公舅舅舅妈一干人。两个城里的孩子,初到陌生的境地,有些忸怩,在母亲的要求下,惴惴地叫了外公,叫了舅舅舅妈。大家对她,不算冷落,也算不上亲热。
她做了娘家的客,进退颇不自在。盘缠也已耗尽,无力为舅舅舅妈们置办点烟酒糖食来遮遮脸,嫁到省城又是做了人家的小,更没什么荣耀的资本。
她总觉得亏欠了后家的人,就主动找些缝补浆洗的事来做,吃完饭抢了碗筷去洗,将房前屋后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总之她是要主动多找些事来做,似乎心里便坦然一些。
两个儿子与他们的表兄弟表姐妹们,却已厮混烂熟。
油菜花谢了,杜鹃花将门前的几坡林子,装点得姹紫嫣红。布谷鸟叫个不停,它催促着山背后的男女,分散到田间地头,从事着一年中最繁重的劳动。
她包过小脚,下不得地,只好干着急。
催包谷虫满山噪鸣的时候,整坡整坡的包谷开始扬花,河边低矮处,包谷已经灌浆。
贵阳的那头,仍然没有消息。
几个舅妈的脸上,开始露出些不悦的神色。
之林先生是在六月初托人带来消息的。他要在下旬来携了自己的爱人和儿子,回到老家安徽去。
这个消息引起了不同的反响。父亲略有些忧患,担心三妹就此一别,隔山隔水的,怕终究生死不明。几个哥哥认为,夫唱妇随,子随父养,也是正道。几个嫂子倒是颇为兴奋,这样一来,可是少了三张吃饭的嘴。
这蒋三妹,这之林先生的太太,却是这样想:一个山区女子,到了千里异乡,委屈向谁讲诉呢?又和先生的原配何般相处呢?
她想了一个异常大胆的主意。她要留下一个儿子,陪自己在山背后生活。另一个,就由先生带了去。
她做了个骇人的举动。她背了小的一个,经画眉井,翻海风口,在六龙的煤洞里藏匿起来。
之林先生气喘吁吁站在老丈人家的院子里,蒋家却大门紧闭。这一家人正在苞谷地里劳作。他用了他难懂的安徽话喊叫,在房前屋后的地里发了疯似的寻找。他找到了丈人和舅子舅母,在几个小孩中找到了泥巴兮兮的大儿子,却独不见了妻和小儿。
之林先生哀求,发怒,捶胸顿足,终问不出妻儿的下落。老丈人和舅子舅母们,确也不知。
将爱人和小儿托付了丈人,先生携了大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没见着母亲和弟弟,又要告别这些表兄弟姐妹,大儿则泼疯耍赖地哭闹。
自回到后家来,山背后的人们并不叫她太太,有叫三姐三妹的,叫三姑妈的,更多称呼她蒋三孃。
三孃打六龙煤洞转来,她的夫和大儿,早坐了火车,坐了篷船,坐了轿子,走了路,回安徽一个叫撮镇的地方去了。
看着大儿落下的一些衣物,看着蔫兮兮孤零零的小儿,三孃内心空落落的,暗自神伤,又不便在众人前表露出来,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吞,还要在脸上装出些笑来,好迎合了别人去。谁让她自己做下这般选择呢?
她几乎承包了这些事务:打理一大家人的一日三餐,洗一大堆碗筷杯盘,洗涮所有人的鞋帽衣被,为一家人缝补旧衣,裁制新衣,洒扫房屋院落。
她比狗睡得晚,比鸡起得早。
她做了聋子,不去听嫂子们的腌臜话。
她当了瞎子,不去看那些难看的脸色。
就是腰酸背痛,她的脸上也堆着笑。
她要在别人家的屋子里,为自己和小儿,保住一小块立锥之地。
小儿不再被人喊作少爷,从贵阳来到山背后,就没有人再这样称呼。母亲叫她“幺儿”,表弟表妹们喊他“愚哥”,其余的,则叫了他“恒愚”这个小名。他的背带裤和小皮鞋早被母亲收放到箱子底。他换上了麻布缩筋的裤子和布鞋。三孃把他装扮得和寨子里的娃儿别无二致。
幺儿藏起了儿童的玩心和淘性,他变得乖巧而温顺。他尽可能帮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尽量不去和表哥表弟们争,不管是吃的和玩的。就是游戏他也不会去争胜,因为让哥哥弟弟们不高兴,母亲就会对他狠狠地打。
1948年春,在三孃的苦求之下,这个来自贵阳城的孩子,和一个表哥表姐一个表弟一起入了蒙馆。外公本不想让女孩读书的,因在乡公所谋职的长子的坚持,大儿家的女儿也随几个男娃入了学。尽管外公的最后拍板让舅妈们有些不高兴,但在蒋家,还是男人说了算的。只是三孃在众嫂子面前,越发的唯唯诺诺小心翼翼了。
恒愚和表哥表姐们入的是龙滩坝马家的蒙馆,离山背后四里地。束脩每人每年一百斤包谷,四百斤包谷是蒋老大人用两匹马驮去的。
恒愚的心子小鹿般地跳动,他意气风发地奔跑在乡间的路上,他肩上的花书包也几乎要飘飞起来,那是母亲用被窝面子缝制的。
学馆教授的照例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和《千家诗》,照样是描红写字和习对,也教珠算。
他完全沉醉在先生的要求里,沉醉在一种别样生活带来的喜悦里。他铿锵地朗读,朗朗的习对,执着地描红。他边走边背《三字经》,跌下过土坎。他拿老表们抽陀螺的光阴来写字。他将先生教的诗文一句句背给母亲听。
母亲静静地听了儿子背书,带着笑意看他习字。一旦儿子稍有倦怠,抑或书背得不够顺畅,她便会放下脸来。对儿子偶有的偷懒,她决不饶恕,轻则罚跪,重则鞭笞。为此她专门削制了一根刺竹鞭,所幸并不常用。
她还是感觉愧对了儿子。她没钱给他裁制四季的衣物,儿子的一件棉衣是他用旧被窝的陈棉擀制的。墨是消耗品,一锭墨用得已经无法研磨的时候,儿子还把它研为细末,掺了水作为墨汁。实在都没辙了,儿子找一块煤矸石,打磨成锭墨状,假装与同窗合用一端砚台,每每先磨一方,随随便便就能将干结的墨垢搅起来,砚台里似乎就有了黑黑的墨汁,后一个人用了真正的墨锭再复研磨,就有了浓酽的墨汁了。
纸张则是一些毛边纸正正反反地用,大舅带回来的旧报纸也充作了书写纸,有时干脆蘸了清水,在桌面上写。
儿子的功课出奇的好,母亲打心里高兴,却又不事张扬,她怕晚辈间的比较恼了兄嫂,迁怒于自己。
母亲如履薄冰般迎合于众人中。她在培植一个梦想:让儿子成就一个母亲的尊严和希冀。
儿子如山笋般地冒出了头,如涧底之松,正在薄瘠的泥土里长高起来。
公元1951年春天之前,之林先生自安徽断断续续传来些消息:他携了大儿回到祖籍,回到原配李氏身边,在族立薇墀小学当校长。此后便无音讯。
初至山背后,想着三孃这避难之人,终要回到丈夫身边,她的哥哥嫂嫂也无甚话说。在三孃把小儿藏匿于煤洞时,念及她全身心操持了家务,小儿又还耗不了多少费用,大家也还都忍了怨愤。
眼下境况有了变化。小儿不仅耗粮越来越多,且读书还要花费不少。
三孃的父亲和她的哥哥们就关了门来商量,结论是要给三孃另找个人家过日子。
三孃无法有异议,因吃了人家的饭,用了人家的钱,何况孤儿寡母地住在后家,也终非久长之计。
促成三孃婚姻的是她的三哥,一个学了些礼教伦常却半农半文的人。
杨家在沟门口也算殷实勤劳之家,颇有些好田肥土,也有些余款陈粮。杨家的主心骨叫杨思圣,字继贤,是读过几本书的,也颇有些治家理财手段,与妻王氏并育三个儿女。无奈王氏命薄,中年早逝。可怜了继贤公膝下三个儿女。他浑浑噩噩,无心家业。姑娘披头散发,儿子邋里邋遢。一个原本温馨齐整的家乱糟糟的了。
三孃的三哥并没费多大周折,就撮合了这桩婚姻。实在是两个中年男女都无力拉扯大自己的孩子,正好搭伙过日子。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吹吹打打,杨家来了几个人,蒋家叫上几个人,三孃去了杨家。杨思圣续了弦,三孃也做了半路人。
那是1951年的秋天,三孃的小儿十岁。
三孃让一个家像一个家了。
新丈夫的女儿梳了一对羊角辫,扎着艳红的蝴蝶结,整天蹦蹦跳跳,咿咿呀呀地唱。
两个儿子穿得干干净净,即便衣物上有些补丁,也针脚细密,周周正正。
三孃就是就着粗陋的食材,也能调和出些好口味来。一家人的脸上有了血色,也有了喜色。
一个即将衰落的家,渐渐有了生机。杨家的三个孩子,也愿意叫三孃一声妈妈。
三孃的小儿也还在龙滩坝的蒙馆里学习,回得家来,和杨姓兄妹相处尚可,他即将完成蒙馆的三年学业。
1951年11月,贵州解放了。随即,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了。在山背后,安山,龙滩,沟门口,在哪怕隐藏于深山之中,与外界几乎隔绝的每一个角落,一项影响每一个农村人命运的运动开展起来了。政府忙于将每个家庭根据生产生活资料的多少,化为地主、富农、中农、下中农、贫农等。“多少”就是标准,也不管是多少年几代几辈苦心经营得来的,还是巧取豪夺来的。
赤农和佃户都异常地兴奋,他们将破天荒地拥有自己的土地,不再向地主租种土地,还要将热汗灌溉出的粮食,大部分交给东家。
富农们惴惴不安,他们不知道保护富农的土地所有权是真是假。
地主们则惶惶不可终日,他们的土地牲口农具等资产,将大部分分给他人。
杨思圣现在又像经霜的白菜,蔫兮兮的了,甚至比刚死了妻子时,还要萎靡得多。他觉得愧对了祖宗,没能守住祖上的这份产业。这是自他的祖父开始,靠着煮酒熬糖推豆腐,靠着赶转转场做些小买卖,攒下一个个铜板,耗了几十年的时间,置下的田产。
现在,这三十多亩地,连同三头耕牛和杨家的祠堂,一同要充公了,要分与他人了。这个曾经自豪的东家,现在要戴上一顶“地主”的帽子了。
蒋三孃当了不到一年的“地主婆”,又要重新面对一个困顿的家了。而此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即将临盆。
三孃的女儿降生了。
她,要面对这样的处境了:两亩地,三间屋,一头牛,七口人七张嘴。
出了洗三礼,她必须要下地劳作了。家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何况又要迎来旧历的年,叫花子也要过个寒年呢,越近年边,事就越多。
她端了大盆大盆的衣物去沟头洗,有拆下来的被子,大大小小的衣裤,小女儿的尿布。她的手冻得红紫,裂了深长的口子。
她做甜酒,磕糯米面,推豆腐。
她掏沟除尘,把房前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
丈夫放下了地主的身段,亲自到大坡顶上,拾掇了过冬的柴火。
他们要在这个冰凉的世界里,多少过出些年味来。
煮一只鸡,炸点洋芋片阴辣子,一家七口,过了个寂寂无声的年。没有大红的春联,没有喧嚣的爆竹,自然也没有孩子们的压岁钱。
他们想,日子可能就这样过下去了吧。顶着地主家庭的“荣耀”,夹好了尾巴,侍弄好两亩地,再辅以些杂粮野菜,延续着七个人的卑贱的生命。
正月初三,三孃背了女儿,带上儿子,去山背后后家拜年。后家?于她并无太多美好的回忆和挂记,但中国亲戚间的关系,都要装出些亲密和美好给人看。
这一次,命运又把三孃投放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三孃的大哥是在乡里当文书,是有着政治敏锐的。他感觉到,“成分”将越来越被看重,甚至攸关着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生存。
几个男人第二次为三孃的事情,召开了家庭会议。议题很明确——研究三孃的归宿问题。
三孃怀抱着睡熟中的女儿,低着头聆听兄长们的开导。她没听进什么时务俊杰、良鸟择木一类的话,却听懂了株连九族的意思。尤其大哥触动了她的软肋的话语,不得不让她动容。大哥说:“杨家成分不好,牵连后家是小,害了你的儿子和女儿,让他们一辈子不得发展,低头做人,事情就大了。”另外的哥哥们也都来游说她。她无力反驳,只好静静地听,时不时点一下头。最后依然是父亲来拍板。他的脊背已经像磨担钩一样的弯了,一颌的山羊胡子已然由白而转黄:他是风烛残年的人。但在蒋家,他还坐稳着家长的位置,他的话,依然掷地有声。
大家的意见是一致的,她必须离开杨家。
他们不容商量地让三孃去了杨家,又十分坚决地让她离开杨家。
三孃和着她的儿女,在1953年的阳春三月回到了山背后。此时女儿四个月,儿子十二岁。
丈夫没有阻止,他知道自己阻拦不了。他的三个儿女眼巴巴的,但他们改变不了什么。
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摆在母子仨的面前:何处栖身?何物果腹?
父亲的家断然是不能也不可久居的。三孃需要自己想些办法了。
她向父亲求得一小块地,又靠着帮人裁衣绣花的人缘,又借了孤儿寡母的弱者身份换来的同情,在离父亲家几百米远的地方,筑起了三间土墙房。当然,兄长们其间也过来搭把手。
三孃在山背后并没有土地。最后是父亲做了主,三个哥家各自匀出些土地,供了她去耕种。
她绣花的手拿不惯犁锄,她的一双小脚在陡峭的坡地上站不稳脚跟。
她重操了旧业。没日没夜地帮人家缝补旧衣,裁剪新衣。替张家擀了棉衣,又为李家女儿赶制嫁衣。有时候人家来请,有时她不请自来。也有大姑娘小媳妇来向她学手艺,她也不厌其烦地教。她是山背后人人公认的热心人,她是热心的蒋三孃。
她是有私心的,她想用自己的热心换了别人的帮助。
“三孃,栽得包谷了哦!”大家就约着来给她栽包谷。
“还不请我们来薅包谷?”一个召唤,一群人就齐刷刷来薅包谷。
挖土,背粪,铲坎子,打包谷,所有的重活路,大家都来帮她。
三孃也罄其所有,做些粗茶淡饭来待帮忙的人。
三孃就更主动找寻能帮到乡邻的方法,她总觉得亏欠了人家。
此时,三个哥哥已分了家。看着三妹撑过了极为艰辛的时日,他们也打心里高兴。二哥不爱读书,做了最地道的农民,却宅心仁厚,常偷偷摸摸背了二嫂,接济这个三妹家一些猪油荤腥。
三孃用她的勤劳善良换来了别人的善良勤劳。这母子仨渐渐在山背后立住了脚。
三孃还在做着小儿子成龙成才的梦。她要让小儿子继续初中学业,为儿子,为自己,也为那个似乎已经有些缥缈的之林先生——小儿子亲亲的父亲。
三孃做了一个决定,要把儿子送到甘棠念初中。
一个紧巴巴艰难度日的家,一个靠了众人拾柴的家,她又何必呢?何况儿子十二岁了,在乡下,也可算得一个半劳力,可以帮母亲干成不少的事了。再说了,儿子读了几年的私塾,在山背后,已经是有大学问的人了。
三孃是要在这穷乡僻壤,培养出像之林先生那样的有情有义的文质彬彬的人来。
她让儿子背了四季豆到在拱街上去卖,去凑集书学费。
她用几件小旧的衣服,拆拼为儿子远行的衣装。
她一边哄着牙牙学语的女儿,一边给儿子讲着之林先生的事。
她站在村口,看着儿子还未长开的身体,走向一个叫甘棠的地方。
儿子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来拿吃粮。他照例到后面的岩山上,砍好供母亲使用一星期的柴火。照例哄哄自己的妹妹。她虽不是他同父的妹妹,他也极为稀罕,因为母亲稀罕的就是他稀罕的。
母亲为他准备的是包谷米和包谷面揉捏的干饼子。干饼子是用来应急的。
他要算同学中最寒酸的了。他穿着母亲缝制的“百衲衣”,吞咽着干苞谷饭,嚼着干饼子,却看不出半分自卑来。
他抢着回答问题,他用毛笔写着整整齐齐的答案。他在古庙的院子里读书,在水井边读书。
他在晨曦中跑步,有时在暮霭中的古树下,默坐思考。
他不断往返在山背后与甘棠的路上。路边的野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山中的杜鹃,年复一年地开放。
这个少年,承载着母亲的梦想,他要做一只戾天的鹰。
1956年,他完成了初中生的使命,他想按母亲的意志,到羊场坝读高中。
这只鹰却折了翅膀,从空中坠落下来。
他必须回家劳动了。因为他的母亲的后家,并不是贫农。他曾是地主的继子。最关键的,他是国民党官员的儿子。他根不正苗不红。
这是1956年的事。他,十五岁。
三孃的儿子只当了两年为自己劳动的农民。
他放下笔,扛起犁锄,走向土地。他学稼穑,学驾牛。他一板一眼学习农民的生存技能。
三孃要这个十五岁的儿子,做撑门立户的男人。看着他黑瘦的脸,枯柴般的身板,三孃表面上并不言语,她整夜整夜将泪流在肚子里。她要在儿女面前展现自己的坚强。
日子并不能这样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地过去。中国的农民常常在平静和惊悚中轮换度日。
崇山峻岭中的在拱人,也要和全国一道,大炼钢铁了。沙坝,阁大,上坝,几乎一夜间,高炉林立。
三孃近几日颇有些寝食不安了。每家要出一个壮劳力,投入到轰轰烈烈的炼钢运动中去。三孃的小脚承担不了这个差事,最后横下心来,让十七岁的儿子做了“钢铁战士”。
他瘦小的身体淹没在滚滚的人流中,几乎被裹挟着走向上坝的高炉。他将矿石敲碎了背,他委实背不动大块的石头。有时干脆就和着一群妇孺,负责炼钢的炉柴。
飘扬的红旗,威武的号子,熊熊的炉火,人们兴奋的脸,一起等待一个结果。结果呢?只烧出了几个铁坨坨。
中国百姓是积极的,是不甘失败的,何况这涉及一个生产队一个大队的荣誉。人们把家里含铁的物件如数找出来,铁锅,菜刀,门锁,甚至家具里的洋钉,都被扔进高炉。结果只是分散的铁变成了整块的铁,但绝不是钢。
三孃看着儿子磨破的肩膀,抚着儿子手上的粗茧子,心似乎被扎了若干的窟窿,但她没有哭,她不是落后的人,何况生活的况味早历练了她的坚韧。
人们并不苦痛于没了煮饭的家什,因为吃大锅饭的时代来了。
除了保留少量的自留地,绝大部分的土地归了集体,牛马农具等生产资料也归了集体,连各家的存粮也上交了集体。生产队建起了伙食团,就在大石板旁边的集体房里。人们一同出工,一道吃饭。
三孃得到些照顾,她和几个老妇负责给社员们煮饭。
大家开始都很兴奋。在队长牛角的号召下,集合了队伍,雄赳赳地迈向田野。他们按照队长安排的任务,分散在田野里,各理其事。
一日三餐是定量供应的。大人一顿四两,半大小孩二两,婴幼儿一两。
三孃尽量将饭菜做得可口一些。她分外地在酸菜豆汤里撒上木姜花。到田畔沟边挖些折耳根拌了萝卜丝给大家下饭。
大家伙或围了条桌,或三三两两蹲在大石板上,边吃饭边讲些荤荤素素的笑话。日子快乐自由而散漫。
这样的日子持续不到三个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队里的粮食就要告罄了。于是供应量减半。再往后,就只剩下薄粥煮野菜了。
煮饭的时候,三孃常常把女儿支到门口去玩,她看不下女儿口水吞吞的样子。女儿在大石板上玩沙沙,也不敢去母亲那儿,玩着玩着就睡着了。她口角流下的口水,打湿了碎花的小衣裳。
社员们无心也无力迈出矫健的步伐,连队长都快吹不动牛角了。大家懒洋洋地蹒跚到田间地头,然后躺在太阳坝里睡觉,因为躺着要耐饿一些。
有气无力的人们撑不下去了。
大锅饭寿终正寝了。
果腹成了所有人的要务。
人们找寻所有吃不死人的东西。荠菜、马兰头早被挖光。所有长野果的地方被搜寻个遍。土地被深掘三尺,鹅儿肠、老鹳根和鱼鳅串的根,被塞进人的肚子。连树皮都啃光后,一些人开始尝试吃观音土。
三孃几乎跪爬到丫口土,到红岭冈,到小槽子,去挖狼蕺(一种蕨)根。狼蕺的根入地很深,一个有气无力的人掘挖起来,难度堪比登天。三孃艰难地挖掘,将蕨根放在石碓里捣碎,在水里揉搓沉淀,最后获取少得可怜的一小点淀粉。
羞恶之心要在填饱肚子之后。没有谁家敢留客吃饭。人们加工吃食时,会尽量不弄出声响,怕这声音会招来饥饿的不速之客。三孃听见三嫂家舂碓的声音,她想去乞求些吃食,儿女已经两天粒米未进了。结果是她不仅未要到吃的,她摔折了腿。
三孃的儿子神情恍惚地走在马路上,他实在是找寻不到任何果腹之物了。公社拉粮的马车从他的身旁经过,更增加了他的饥饿感。在他冒着金星的眼里,隐约看到马车过后的马粪里,有星星点点的白色——那是比金子珍贵的白米,马车上漏下的白米。他用衣襟兜了这米和粪,到河边偷偷地淘洗,竟淘出一捧白米来。
一锅水和着一捧米,竟熬出了一家三口久违的米香味来。
这一年,死了不少的人:三孃的父亲死了,杨继贤死了。蒋家黄家和杨家,都死了不少的人。他们的死法大多一致:吃了观音土拉不出来,全身浮肿,胀腹而死。
红领岗成了乱坟堆,举目望去,层层叠叠。
三孃一家三口,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1960年,山背后的人们,渐渐恢复了生活的正轨。
人们还在生产队里集体劳作,只是要根据劳动的轻重和质量来核定工分。工分的多寡与年终钱粮分配挂钩。人们也能抽闲等空耕种自家的自留地。
人们的积极性开始被调动起来。
工分等于口粮与生存,三孃一家人都要为之奋斗。儿子当生产队会计是在母亲约法三章之后:对得起山背后的人,山背后家家对我们有恩;记账要清楚明白;实事求是,一碗水端平。儿子得到的待遇是,一天十二分工分。女儿八岁,也要参与播种撕包谷一类轻松一点的事务,一天记五个工分。
秋收后集体交了公余粮,每家根据工分多少,还分得些余粮,加上自留地的收成,可勉强饱腹。
三孃还是那个热心的三孃。仍是帮需要接亲嫁配的人家,做那些挑花绣朵和缝制铺笼帐盖的事。
三孃开始筹划儿子的婚姻大事了。儿已经二十岁。
这本来应该是夫妻共商的大事,三孃却只能自个儿去想。之林先生还是没有半点消息。他成了她遥远而缥缈的记忆。
三孃将寨子里的姑娘在脑壳里过了多遍。她要为儿子物色一个有文化的勤劳能干的媳妇。可能是受之林先生的影响,有文化是她最先考虑的。
她看上眼的是哥哥家的二女,大儿子一岁,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又和儿子一起念完初中,在在拱公社都算是文化很高的人了。
她差不多是自己给儿子做的媒。她几乎是三天两头涎着脸到哥哥家去,去迎接善意或不善意的目光,去听好听或不好听的话。她把侄女夸成一朵花,也绝不吝惜地赞了儿子的好。考虑到三孃的儿子也优秀,有文化有教养,个儿又已长得高高大大,三孃的哥哥便有些松口。一对年轻人也情投意合,找个媒人转个弯,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提亲,允口,订婚,送期辰,一切都在三孃的安排下,按规矩进行。
她亲自帮侄女缝制嫁衣,裁制铺笼帐盖。媳妇的妆奁陪嫁由婆婆跟着打理,这也算一个特例了。
三孃要接媳妇了。一个寨子都来道喜,都来帮忙。贴喜联的贴喜联,搬桌凳的搬桌凳,各理其事,井井有条。三孃颤着小脚,脸上堆着笑,游走于人群之中。她享受着成就与幸福。
1973年,三孃把女儿嫁给了鸡场街边的王天学。他到在拱来修移山水库,被安排住在三孃家。他是个能说会道的年轻人,思想很活络。
喊口号,读红宝书,三天两头开群众大会。斗地主,打右派,抓阶级斗争。一次祸乱十年的运动,也席卷了山背后这个深山中的小寨子。
三孃的出生、经历和遭遇,都无法跻身于革命群众的行列。
她用她的方式去应对惊涛骇浪。
能不出门她就尽量不出门,遇着人便顺眉顺眼陪着笑。
斗争会是必须参加的,她也不抬头看黄老地主婆鼻涕连天的惨状。
喊“灰尘扫帚”类的口号时也跟着喊,但却不想搞懂口号的意思。
她不到在拱的街上去,那里整日口号震天,一群“地富反坏右”被戴了尖尖帽,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
她不允许儿子去参与整人。她想把一家人囚禁在自己的认知里。
她的哥哥被打成“右派”,这右派的妹妹女儿女婿关在屋子里偷偷地堕泪。
她是国民党的官太太,地主的老婆,右派的妹妹,“狗崽子”的母亲,却躲过了生死浩劫。
没有人去检举揭发她,只因了她的善良柔弱和隐忍。
1974年,她支持儿子当了民校教师。在她看来,文化人就要做和文化有关的事。与之林先生相濡以沫的七年,着实改变了她的生活,影响她的一生。
包产到组然后包产到户,红领岗的包产地连同原有的自留地,三孃一家已然衣食无忧。
1981年,三孃的儿子转正为国家正式教师。
1982年,安徽的之林先生有了消息。只是年纪的因素两个老人已无法见面。
1983年,安徽的大儿子带着自己的儿子来贵州看母亲。
1983年,三孃的媳妇顶替了自己的父亲,进了供销社。
1984年,三孃的儿子由上坝小学调入在拱小学。
1985年,三孃一家从山背后迁到在拱街上,住进供销社的宿舍里。
1994年,之林先生在安徽去世。
截至2001年,三孃有孙子十个,曾孙十三个。
三孃60岁后,患了慢支炎肺心病,在儿子媳妇精心照料下,活到85岁。
三孃搬到在拱街上后,无什么事情要去操心,整天搬个竹躺椅,晒太阳。山背后,上坝,龙滩,安山,她曾相识的各处的老寨邻老姐妹,趁着赶在拱场,都约了去看看她,叙叙旧。她必要苦留这些曾经苦难的见证者参与者,到屋里去喝杯水,吃个晌午饭。要有不依她的,她必淌下些眼泪来相留。
在午后,在黄昏,在暖暖的煦阳里,三孃静静地躺在竹椅里,慢慢地回味咀嚼她经历的一切。
2001年的冬日里,三孃走完了八十五岁的一生。山背后、上坝和龙滩坝的人们,来送她一程。
大家在回忆和谈论她的过往,她的故事。
在停灵的数日里,并没有下雪。
在将她送往武家大坡安葬的路上,天空纷纷扬扬飘起雪花儿。
那天的雪,飘在冬日的晨风里,很大,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