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2月,日本兵攻占独山,小股力量甚至深入到都匀郊外。贵阳告急,重庆危殆。
贵阳城内人心惶惶,各种传言四起。有言兽兵烧杀劫掠的,又道奸淫无度的,甚言要将孩童剪除头颅扔进南明河的。
1945年2月,时祖父任贵州省政府督学兼清镇县教育科长,住卫城。居宅距贵阳仅二十公里。为保家眷平安,祖父授意祖母,携伯父父亲暂返大定后家,己仍淹留原地公干,待时局稳定再复迎归。时父四岁,伯父五岁半。
祖母蒋氏,乃缠足女性。荷一担,前后筐各置一儿。自卫城至大定,一百五十公里。一路打尖歇店,七日始至大定在拱山背后故宅。其间历条子场,鸭池,大关,黔西,林泉,甘棠,六地均栖于乡村茅店。
至八月,贵阳更复动荡。祖父拟携眷返皖,至肥东撮镇宣坝原籍。
祖母恐随夫至异省,失却后家荫庇,乃负了父亲,越海风口,至六龙煤窑藏匿。故祖父来寻,仅携得伯父归。
自此,夫妻五十年相隔两地,至殁不复见面。兄弟亦三十八年不得见。
1951年前,皖地尚有至黔书信,后三十年音信全无。至1982年,始复有联系。1982年的祖父来信,言及皖黔失联之由:祖父被打右派,为不累及贵州一脉,遂拒收贵州信件,贵州信件乃以“查无此人”被返回。
三十八年间,皖黔两家,似汪洋之舟,任时代之风雨摧折,各自飘摇苦支。
屈辱地活着之祖父,其内心自知,于贵州崇山峻岭间,于一个名山背后之地,自己尚有妻配,尚有一子之存。
伯父做了建筑工,辗转于工地间。贵州于他,仅存碎片般的模糊记忆,因离开贵州时,其仅为不满六岁之孩童。他亦知晓,贵州有他亲亲之母亲与弟弟。
贵州之家则难胜九分,此乃孤儿寡母撑起之家。
祖母乃裹足之妇,其如何扛得起一个家?
寄人篱下,她何得受得住白眼及凌辱之伤?
另入门庭,她以何方式维护了小儿之自尊?
为面子与尊严,她又如何复返山背后自立门户?
衣难蔽体,食不果腹,她又如何把儿子送入学堂?
她如何于各种运动的动荡中,保全自己和爱儿?
她如何凭了一双巧手,为人家缝补衣物,裁剪嫁衣,好换了工,帮衬自己耕种那贫瘠的一亩三分地?
她是否因思念白了头?她是否在长夜里啜泣?她是否设想过,亲人见面的情景?
父亲凭着坚强执着和不服输的个性,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撑起一个家。他要让母亲有饭吃,活得有尊严。他要让儿女衣食有着落,长大有出息。他跟了区上的干部去当税收员,他在生产队和窑厂当会计,他创办民办小学当老师,他当过两个学校的校长,他转正为了正式教师。他和我们的母亲一道,养育了我们兄妹五个。
父亲强势的背后,肯定有着伤痛和悲戚。他的心里,是装着安徽的亲人的。我们自小便被他反复告知,安徽有我们的爷爷和伯伯。可以想象得出,在苦海浮沉时,他是需要自己的父亲拉他一把的。在孤身奋斗时,是需要父亲撑住他的腰板的。在迷惘无助时,他是需要父亲来指点迷津的。但这些都没有,他只能硬抗苦撑。他又不能将痛苦来感染他的儿女,因为他是一家之主。
到1982年,皖黔两地复有联系后,双方都在酝酿一个计划,一个见面的计划。
念头易起,行动则难。贵阳到合肥近两千公里,车费也是个天文数字,而此时父亲还没有转正,母亲也只是个农妇而已。父亲拼命攒钱,想三年后携了大哥,他要去安徽看自己近四十年不曾谋面的父亲和兄长。
最先到来的是安徽一家,这有些打乱了父亲的计划。安徽先来,并不奇怪,因为省母是优于探父的。从生养的角度,母亲苦于父亲、难于父亲。母亲又最能于生活的细微处温暖子女,子女大多对母亲更亲近一些。于是孝顺的子女演绎了太多感人故事,诸如卧冰求鲤,芦衣顺母,行佣供母,亲尝汤药此类,不胜枚举。
伯伯带了伯娘,携了他们的长子,千里迢迢,到贵州来看他离别三十八年的母亲和弟弟。爷爷并没有来,他已然行动不便或有其他一些顾虑。
他们从撮镇走到合肥坐火车,在鹰潭等地多次换车,在贵阳下车,改乘汽车到黄泥塘,从黄泥塘步行到在拱。总共三天两夜。
腊月间,贵州冰天雪地。黄泥塘至在拱的路,早已结了厚厚的桐油凌。伯伯一家,一步一滑,寸步难行。又携带了大包小包的行囊,累得筋疲力尽。偶遇一辆到在拱的马车,想求人捎带一程,交流半天,又言语不通。伯伯便写了父亲的名字给车夫看,那人识得父亲,便拉了伯伯一家,向魂牵梦绕的亲人而去。
到了后冲下了马车,伯父一家几乎是跪着爬上陡峭崎岖的丫口土的。到此,复行几百米,就到家了。
此时已是阴历的岁末。糯米面已然磕罢,豆腐也推好了,黄粑甜酒已经备办,年猪也才宰杀几日。一家人等着过一个温馨祥和的年。
那天,喜鹊也没闹喳喳地叫,狗也没有吠。当蓬头垢面的三人站在院子里时,我们都惊异而默然。此时,听有人来,祖母也颤巍巍出来看。直到伯伯撕心裂肺的一声“妈妈”,大家才醒悟过来。
父亲和伯伯,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紧紧拥在一起。两只手,紧紧圈住对方的肩背。他们持续了几分钟,松开手,又彼此抓牢对方的手,又持续几分钟,再复紧紧相拥。而他们的脸上,则任由泪水滂沱。
此时,除了奶奶嘤嘤地哭声外,四野寂寂,天地无声。
这一拥,是三十八年的煎熬、期许和等待。这一拥,是一个经历了特殊时代的残活下来的人们,滴着血的一拥。
只有劫难重重的生命,才可感知这一拥,痛彻骨髓,力达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