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否快乐,与生活状态有关。幸福伴随快乐,是最低一层。以愁眉苦脸应对艰辛,是第二层。生活再不如意也要挤出点笑容的,算作第三层。命途多舛还能仰天大笑的,是最高一层。
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久旱甘霖,他乡故知。这是生活处处随了你,你的快乐理所当然,但却无法让人看出你灵魂的硬度。生活各有各的难处,让快乐与生活如影相随的,天下之大,能有几人?
生活总是在折磨你,命运总在玩弄你,各种苦厄接踵而至。你要去面对它,躲避它,或是化解它,攻击它。你无暇去笑,无心情去笑,你在凄风苦雨中惨淡度日。你是寒凉世界里的大多数。
有一种人,生活再艰辛,也要挤出点笑来。笑于你可能是一种武器,你拿它来微微地放松自己,激励自己。你属于苦中作乐之辈。你在释然与纠结中找寻平衡。这种人是人海中较少的一部分。
有的人没心没肺,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妻儿是谁,家国何物,多不在考量之列,我只要我独得的快乐与自由。这种人叫李太白。有一个人则这样:贬谪只是一次行旅,累的是脚不是心。他带着笑容倒地,爬起来穿过风雨又去寻找彩虹。他在岭南笑,在长江边上笑,在西湖边上笑。他生活在凡尘和仙域的分界处,既有凡间烟火又有仙风道骨——这人是苏东坡。冷静地坚守一方道义,在这份道义中自得其乐,箪食瓢饮陋巷,都是快乐的道具——这是圣徒颜回。上述此类,皆是可以随时随地仰天大笑的人。他们是人之另类。
父亲是第三层的人。
父亲的前半生极不容易。四岁时,祖父离黔返皖,抛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在祖母的拉扯下,念了小学初中。忍受不了寄于祖母后家的篱下之苦,便复自立门户。他先后当过人家家族族馆的教师,创办过小学校,干过税收员,窑厂和生产队会计,做过两所学校的校长。和母亲一起,将五个子女拉扯长大,培养成人。家境的不堪,常让他焦头烂额。
父亲却能在生存的艰辛里寻找些乐趣,来安慰自己。
父亲苦中作乐有三样法宝:竹笛、烧酒和冷幽默。
竹笛是他的宝。他是自学了简谱后学习吹笛的。先咿咿呀呀不成调,后来尽管晦涩不畅也勉强成曲。再后来,能唱的都能吹,对着生谱也能吹。下地归来,放学之后,吃罢了晚饭,安顿了老小,他便将自己关进小屋,一曲一曲地吹。他让笛声穿过低矮的小窗,悠扬在山背后的夜风里。他决不允许我们打扰他的暂得的快乐,他陶醉其中不能自拔。我们也不敢去、不愿去扰了他的兴致,因为明天,他还要去面对生活的柴米油盐,还得去担负一家之主的生存的负重。
父亲嗜酒。自己喝稍稍节制一点,一天一斤,一顿三两三。与人喝,则几乎不醉不休。与邻舍喝,与亲戚喝,与来访的干部喝,差不多是不择人而喝。喝酒的场合也不计较,红白喜事喝,田间地头喝,哪里得哪里喝。喝酒的方式也多,猜单双,猜有无,划拳,赶场,掷骰子。酒的来源有三个,匀出钱买的,拿包谷换的,母亲给人看病人家酬谢的。最辉煌的一次,腊月二十三,父亲来回五十里路,从红林背回一背篼瓶子酒来,着着实实过了回巴巴适适的春节。
我们并不厌倦父亲喝酒。他饮了酒,只要不烂醉,脾气一定较平时好很多。会和我们讲故事,吹散牛。兴之所至,还会摸出几枚钢镚儿作了对儿女的赏赐。连对母亲对奶奶的言语,也婉转柔和起来。
父亲不能算作酒鬼。也许,在他惺忪的醉眼里,人性变得善良,寒冬有些暖意。酒不仅化解了他的疲劳,也给了他自欺欺人的暂得之乐。他用这零碎的暂得之乐,来姑且回避一下生活的辛酸和凝重。于这个意义来看,饮酒只是父亲挤出来的快乐。
父亲用来掩饰苦悲的,还有他的冷幽默。
大哥好梳偏分头,头发耷拉下来将遮住眼时,便潇洒地一甩头,将发甩至原位。父亲则每每嘲讽道,某某“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我们见之美食口水吞吞时,常被其嘲弄为“流了三尺长的涎水”。弟弟爱玩乒乓球,父亲为他吟诗一首:“球儿闪银光,好者颇心慌。来日归田垄,无暇再相逢。”赶在拱场的日子,父亲每每要在母亲的店铺里帮忙。他常用“英俊”来称老者,用了“漂亮”去赞美老妇。他还会鼓动小伙子,“买点礼信去妁个婆娘”。至于小孩子买鞭炮,他却不允,还威胁道,“怕你的手指头想搬家”。小店门前于是人头攒动,充斥了欢声笑语。大家笑,他独不笑。
在拱场的人,大多说父亲是个快乐的人。快不快乐,他知道,我们也知道。
浩浩凡尘,芸芸众生。谁逃得了生活的劫难?你哀叹不绝,你能悲伤给谁看?
父亲是那种要在艰难中挤出点快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