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象里,父亲性子急,脾气躁。只在一个时候和一个时段,显出些温和气来。
平时,他的内心是掩藏在冷峻的面孔下的。父亲好酒,颇能喝。只要醉不如泥,就极为健谈,目光也较他时柔和温良。此时他便叫了儿女围坐膝下,听他讲人生掌故,说些俗乐理趣。高兴至极,还会奖赏儿女们一角两角的零花钱。惧如昼鼠的儿女,此时甚至可提些不高的诉求,也几乎能得以满足。
难免就有所猜疑,是生活的艰辛时常绑紧了他的脸吗?是酒精使他发诸真情了吗?
另外,就是在他的晚年,他不再固执己见,不再自以为是。他开始听得进儿女的意见,开始淡出家庭君主的统治舞台,慈眉柔语逐渐柔化了他的戾气。
是器官的衰退让他力不从心了吗?是他感觉到坚硬如铁终斗不过岁月的沧桑了吗?
细细想来,他的坚韧的后面,一定另有玄机。我们只看到他的坚硬,也许是未找到一个机关,来触动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祖父1945年离开贵州时,父亲四岁。奶奶与父亲相依为命,属典型的孤儿寡母。奶奶和父亲寓居外曾祖父家,难免有篱下之悲。后来,奶奶携了父亲,自立门户。在和母亲成家后,父亲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他必须撑起一个家庭的门户。他要时时表现出他的要强,如他所言,才能“打得一片江山来”,而生活的炎凉与不顺又去纠缠他,他便愈发暴戾起来。
父亲兼任山背后会计时,生产队长因没有文化,大小事务多依了父亲。时逢要包产到组,要对土地林木牲畜进行分配,势必就要触动一些家族的利益。母亲的后家是山背后的大家族,人多势众。父亲并没有依了“是亲三分顾”的古训,也就忤了几个娘舅的意图。父亲要一碗水端平,自然就钢板遇到石头,数言不合便开战。结果呢?父亲被大娘舅打破了脑壳,住进公社医院。他并未因此让步,反倒是大娘舅一家赔礼道歉了事。今天看来,父亲也不必如此“硬碰硬”,事情是可以坐下来商谈的。到后来父亲和娘舅们也这样认为。此次事端,也成就了父亲“对事不对人”的“狠”形象。
此类的事,在他担任上坝小学和在拱小学校长时,有多次重复,也实实在在得罪了不少的人,但也真真实实将两所学校领入了全区名校的行列。
我想,作为一个没有强大家族支撑的人,一个近乎外乡人的单薄家庭的人,父亲的所为应该是他立足的手段。
随着我们弟兄姊妹的相继诞世,父亲的担子更重了。一家八口人,吃喝拉撒全压在他的肩上,而彼时母亲尚未顶替外公进供销社,他也还未转为正式教师。生活的劫难使他的脾气愈发坏起来。
他对奶奶总是瓮声瓮气,对母亲也没有好脸色。至于我们兄妹,常常成了他减压的对象。
大哥买个吉他要挨骂,弟弟剪个偏分头要挨骂,就连妹妹饭盛多了一些,他也会语言威胁,“吃不完老子打破脑壳给你灌进去”。连吃饭啪嗒嘴巴,不会看菜吃饭,边吃边说话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是他干涉的理由。他不只是语言暴力,动粗也是家常便饭。
曾有这么一件事,大概发生在我读一年级的时候。父亲进城买书回来,买了一盒饼干给我们。当时还不识“饼”字,但从“并”和“干”字上判断,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饼干。可能他当时正遇什么烦心事,我的“饼干”的惊呼声尚未完全发出,父亲随手就是一记脆生生的耳光。尽管在分配饼干时,父亲补偿性地多给了我一块,但这件事也深深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后来做了父母的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见过多少生活艰辛中的人,笑面盈盈?又见过多少风雨摧折中的人,心如止水?
晚年的父亲慢慢平和起来,我们也不会惊讶这种变化,因为我们,也正在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