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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畏,是对父亲最好的态度

对父亲,我永远怀有敬畏之心。

他是1956年在甘棠读完初中返家的。因成分不好,他不能继续高中学业。

他当过生产队和窑厂会计,干得也好。但真正体现他价值的,对子女产生巨大影响的,造福一方乡土的,则是他教师的身份。

起初,他在人家家族私塾馆执教。苦于山背后龙滩上坝的乡童无法入学受教,加之路途又远,无暇顾家,父亲便辞了该务,赋闲归家。

先在生产队当会计,人尚矮小,需站于板凳上向社员公布账目,公布工分,但每笔账清清楚楚,颇受赞誉。后又到窑厂当会计,复得盛誉。

1972年,上坝大队要办民办小学,父亲成了校长的不二人选,因他是大队里少有的初中生。

辛苦的建校工作开始。大队在张野猫家后面划了一块土,父亲和社员一起苦干三个月,建成三间石房子,开设一至三年级。后又加盖一层,增加四、五年级。

二层浇板没有钢筋,只得用竹条代替。上坝竹林少,要到十多里外的小绿塘去砍。父亲动员全校师生参与。为鼓励学生,父亲作出悬赏,一斤竹子一分钱。那时,我七岁,读一年级,也参与了这项劳动。从天亮到天黑,两根竹子,得贰角一分钱。

早期教师三人,父亲,守成大娘舅和黄石俊。一人包一个年级一个班,负责语文算数体育音乐常识。再后一些,黄德全、李登科、谢正会加入其中,县城知青蒙光祥到的最晚。

学校条件简陋至极。左右两根木棒,搭上几块木板,就是课桌。凳子由学生自带。长的短的,方的圆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有的干脆找块石头,屁股底下一垫,也能将就。学校不通电,电铃自然没有。半截轨道石墙上一挂,声音也深沉悠远。这声音越过田野越过山脊,四五里外也听得清。

父亲对老师们要求很严。他常挂在嘴上的名言是,“误人子弟,男盗女娼”。敷衍学生的,不求上进的,偷奸耍滑的,质量低下的,父亲不唯批评,还要扣粮扣款。自然就吵了不少架,得罪一些人。各科成绩却也出奇地好,在全学区学校中,总能名列前茅。1979年小考,上坝小学21个学生全部考入初中,被学区领导赞为“土窑窑烧瓷器货”。

今天,应试教育很受诟病。上坝小学是颇讲究素质教育的。

父亲在讲授了氮磷钾的作用后,要求我们到各自生产队了解使用化肥的类别及庄稼生长情况。十来岁的孩子,竟然都上交了调研小文章。

四年级学了图形面积计算,接着学丈量土地。父亲要我们每人交三米一的绳索,大家也都按要求完成,于是棕绳麻绳草绳聚了一大堆。零点一米作绳子间的结头,几十根绳连在一起,就是百把米的长绳。父亲把我们带到田野里。先教我们决定一块田土的图形轮廓,再教我们怎么切怎么割怎么补。几个大个男生,则拉着绳,量长宽底腰高径,其余的,或站或蹲或坐,一起来计算面积。学校周围几十亩田土都是我们量出来的。

学校重视劳动教育,学生都把劳动当本分。学校要求每个学生每天交五斤鲜草,为喂学校的一头老水牛,也为了积肥。大家乐此不疲,并无怨言。到了播种季节,全校师生齐上阵,松土的,打窝的,丢粪的,布种的,覆土的,各司其职。薅包谷,割谷子,由四五年级的承担。至于扯豆子,打包谷,低年级的也争着去凑热闹。

记忆最深的,是抗旱灌田。两百多学生,排成一条长龙,自龙滩边延伸至水田边。大家传递着盆盆罐罐,热闹而欢愉。

父亲是善于自学的。为上音乐,自学了简谱。为上语文,自学拼音。他是全公社懂拼音为数不多的几个之一。绘画父亲学不来,常拿了瓶瓶罐罐摆在讲台上,让我们比着画。也不管什么线条和透视,形似即可。就今天看来,这种方式大概谓之静物写生吧。

父亲语文课讲得好。他会结合生活实际导入课文,会声情并茂范读课文,会让我们分角色诵读课文,会教我们分析人物形象。记得他范读《黄继光》,读到“同志们冲啊,为黄继光报仇”时,他那激昂而愤怒的声音似乎引领着我们,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冲向敌阵。

父亲教作文,时常有些奇招。他趁你不注意,从课桌底下掏出一把花来,要你练习写景状物。也会在讲台上端坐,要你观察他,学习肖像描写。偶尔,把你带到山丘田野,教你观察事物,写写游记散文。

父亲对老师对学生都很严肃。他定下的规矩,不可违反。谁逆了规矩,他马上放下脸来,那冷冷的目光只朝你一瞥,你便顿觉无地自容,身子似乎一下子矮了半截。此时的他,和那个讲课文时声情并茂绘声绘色的人,简直判若两人。曾有一日,天空飘雪,地上结了很厚的桐油凌。学生是不会放过这欢腾的机会的。父亲约法三章,可以打雪仗梭凌板,但不允许伤人,不允许破坏公物。黄德全老师可能想试试父亲大义灭亲的勇气,拿了办公室的板凳推着我滑凌板。结果,老师被批评,我这亲儿子当着全班的面,念了几分钟的检查。

父亲是不惜将苦吃在学校工作上的。

山背后的家离上坝小学四里路。寨子里的人靠日落日升估摸时间的早晚,小孩子不具备这种生活能力。父亲从寨子最西南端的家里出发,一路吹哨,一群大大小小的娃娃便跟了他去上学。后麻窝有一段滑石板路,长年有水浸漫,又长了青苔,极为湿滑。大孩子蹦蹦跳跳过去,小的则战战兢兢,迈不开腿去。父亲便一个个背了他们过去。复年复月,雷打不动。

学校事情,无论巨细,父亲都得操心。买书是极困难的事。开学前个把星期,父亲就要到县城去。先到新华书店办了手续,拿了书单,复到南门桥沟书库提书,然后背到县汽车队,搭班车到黄泥塘。他背着书,要经过长长的凹腰街,爬上陡峭的小水井的石梯路。黄泥塘到上坝小学,三十多里地,运气好可以搭拖拉机或是马车,否则就只能靠步行。步行本就缓慢,又负了重,父亲常常要耗费四五个钟头,方将教材运到学校。一出一返,就是三四天。遇办事不顺,久出未归,常惹了奶奶于天黑时分,站在院坝边,引颈张望。我们也都跟着紧张,因为彼时的治安,并不算好。

随着两个妹妹的出生,原来的三间茅草房变得十分逼仄。父亲在右面山墙配了一间土房当了他的书房。一盏油灯相伴,他改作业,备课,写教案,刻蜡纸,印卷子。偶尔也唱唱歌,吹吹笛子。这方“圣土”为他所独有,我们多不敢光顾。父亲不允许谁扰了他的工作。就是奶奶煮熟了饭菜,我们也不太敢去叫他,常常是兄妹几个推来推去。即便奶奶亲自去叫,他也时常粗声肿气。

这间十多平米的土屋却也成就了父亲。这里,他自学了简谱和拼音,完成了一个教师课下应尽的本分,精进了他的业务。最重要的是,他在小屋里“闭关修炼”近两个月,饭食都是我们送进去。他在准备“民转公”的考试,近乎到了焚膏继晷、悬梁刺股的境地。最后他终成所愿,以全县前几名的成绩,成了体制内的教师。这次命运的转折,直接让他成了在拱小学(公办学校)的校长。据说,考试时县城停电,他们是点了蜡烛来考试。父亲向监考教师提了个不情之请,要求咂杆烟。监考教师竟也允了他,砸着叶子烟考试。

父亲性子急,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懂委曲求全的哲学。这样的性格于他是不利的。在上坝小学和在拱小学,他都曾因对教师的严管得罪了颇有背景的人,有人要免了他的校长。与其被免失了尊严,不如自己辞了干净。父亲选择了后者。后来,因学校质量下滑,上边又请其出山,又才稳住了阵脚。这点上,父亲是宁为碎玉,不做全瓦的。

在父亲眼里,大家比小家重要。奶奶六十岁患了慢支炎,后发展为肺心病。学校过多分散了他的精力,奶奶的吃喝拉撒多由母亲照顾。奶奶是在街坊武二哥的怀里去世的,母亲从在拱小学叫来父亲时,奶奶已溘然长逝。

父亲在我们的基因里,成功移植了教育的情怀和傲岸的个性。大哥高中毕业考了大方师范,后来做了一所初级中学的校长,因评职问题被人告了黑状,加之又不屑讨好上面一些人,便辞了校长,安心当他的老师。我是1986年考入了贵州师范大学,后由一所县城高中副校长调至另一所高中当了校长。带着一群人,将一所破败的学校引入了全省示范性高中的行列。因身边的人犯了事,做了“背锅侠”,被撤了职降了薪。我也不欲申辩,因为自己说了不算,我更相信群众的口碑和历史的评判。现在静下心来写写可有可无的文字,倒也安闲。弟弟在贵州警察学院也当了一名教师,乐于关爱寒门弟子,颇得学子爱戴。大妹警校毕业后在县公安局工作,本已公示为所长,因身体及个性原因,也不再任实职,边上点行班边治病。倒是小妹,商专毕业后,自谋职业,开个电话超市,不增加国家负担,也能养家糊口。

在在拱那个小地方,父亲是可以谓之乡贤的。他在贫瘠的土地上播种文化,在蛮荒的疆域里开启耕读之风。子女小学毕业送入城就学,自他始;让琅琅书声飘荡于山间田畴,自他始。一个小地方,走出成百上千到山外看世界的人,他是有吹哨和擎旗之功的——这是他给予乡梓的财富。

执迷不悟的专注,燃烛成灰的奉献,大无畏的担当,宁折不辱的士子之风——这是他予以子女的精神圭臬。

面对这样的父亲,文章辞赋不便颂之,蚕意烛心不便喻之,鲜花掌声不便予之。我只能以礼神的态度来待他,那就是——敬畏。 pjfPq6W206DtWItUngFONZv41b+HDRy+lrPID59n0GIqUzWMf/i2Px5afbgyVd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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