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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怀里的我和我背上的母亲

1974年的夏天,有一段我难以磨灭的记忆。

再过个把月,就要发盲读书了。读书了,自由的日子就不多了。于是,下大河沟玩水,去红岭冈打游击,一群顽童来开战,这些就成了我们每日的必修课。

在垭口土,我们比爬树。蹭蹭蹭上去,哧溜溜下来,每个乡下孩子都是攀爬高手。我也双手抱树,两腿夹住树干,向上使力,很顺利到了树顶。在向下滑落的过程中,意外发生了。一截断枝戳穿了裤子,刺破了男孩子最要命的地方。那些生死之交的“战友”,见我裤管处流出的殷殷的血,怕惹火上身,便一窝蜂作鸟兽散。

捂着伤处,一瘸一拐,凭着保命的坚强意志,我蹒跚到了家里。母亲正在堂屋里砍猪草。见我的样子,她愣了一下,旋即扔了刀,飞奔出来。问了情况,查看伤口,母亲疯了似的将我拽上背,奔跑着向水管所去了。她希望能在水管所搭上便车,她要带上她的二儿去县城救治。当时父亲并不在家,他到干河沟彭家,帮桃先舅舅退婚去了。

母亲几个纵步跳下门前的土坎,然后飞奔在里把长的马车路上,又飞跃下几百米陡峭的羊肠道,再复五六百米的砂石路。到了水管所,放下我,母亲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她如一团泥,瘫坐于地上。

大概苍天不想夭折一条年幼的生命,或是一个母亲的力量动了它的恻隐之心,还真有一辆拉水泥的车,要返回县城。

在拱到县城九十里。到黄泥塘四十里,爬坡下坎,坑洼不平。母亲坐在车板上,我躺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将我的头枕在她的左手弯里,右手不断为我揩着汗。随着车的不断摇晃,母亲用双脚蹬实车厢,尽量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只为他的孩子稍稍舒适一些。母亲晕车了,她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她流着汗,流着泪。她哄着他的孩子,安慰着她的孩子。在她滴落的泪水里,在她绵绵的絮语里,在她柔暖的怀里,我感到安全,伤口的疼痛也似乎轻松了一些。

黄昏时分,车顺利到了县城。在城里大外公帮助下,我顺利地住进了医院。经过近一个月医治,在母亲的照料呵护下,八月底出院返家。

1974年的秋天,我发盲读书,成了一年级的学生。

人世要经历太多严冬寒凉,也自不缺三春温暖。贫困得到的救助,学业上师长的提携,都不及母亲柔暖的胸怀,刻入我的记忆,伴我人生的逆旅。

每个孩子,几乎都在母亲的怀中和背上长大,又有多少做子女的,抱抱自己的母亲,背背自己的亲娘?

母亲背了我好几年,我只背过母亲两次。

1995年某一天,母亲坐客车进城。临时下车办事的司机将车停在一个斜坡之上。车突然滑动起来,一车人拼命往下跳。母亲鼓足了劲,下定决心,最后一个跳下车来。别人都无事,独母亲摔折了腿。毕竟,她,已是一个55岁的人。

母亲是被司机送到大方知名骨科医生刘老九家的。“伤筋动骨一百天”,母亲只住了二十天,就闹着要回家。她丢不下在拱的小店和奶奶。这些日子,因工作的原因,我只是抽闲等空看了母亲几回,大多时候,全赖父亲照料。出院那天,母亲还不能行走,却执意让我们扶着她走,我则坚持要背着她。母亲实在说服不了我,终究还是老老实实趴伏在儿子的背上。

医院距西大街上车点,一里多地。背着母亲,我一步一步沉稳地走,我无法健步如飞,虽则只是二十八岁,正所谓血气方刚的年龄。母亲身坯大,尚有一百多斤,负着她确实跑不起来。至要的是,母亲经不得颠簸,儿子需要让她舒适一点。

气开始喘,腿似灌了铅,汗水濡湿了衣背。我拼命保持住身体的平衡,我不能让晃动的身体使她感觉到儿子的累,就像母亲当年怀抱她的儿子,在车厢里尽量保持住平衡一样。

将母亲送上中巴车,我始觉释然,因为我亲自背了自己的母亲,尽管我已疲惫不堪。

2005年,我第二次背了母亲,是最摧肝折肺的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

母亲长年与药为伴,她的三病两痛也未引起大家足够的重视。直至她越发咳嗽得厉害,各种止咳药无济于事时,才引起一家人的关注。先在县医院无法确诊,转至省人民医院,确诊为腺癌晚期,复转至省肿瘤医院。在那里治疗了些日子,在医生回天乏术后,母亲回到黄泥塘的大哥家,熬过了她人生的最后时日。

起初,母亲的头脑也还清醒。亲戚来探视,她也还辨认得出。还能勉强用了极微弱的声音,回应亲人们的问候,甚至在坳陷的眼眶底下,能挤出一丝惨淡的笑来。

是留下母亲最后的容颜的时候了。父亲提议照一张全家照。是我将母亲从二楼背到三楼的。

我已是三十八岁的人了,体力已大不如前。这高高大大的母亲却似乎不复有什么分量,我的背上近于虚若无物。她枯枝般的身体硌着我的背,我才感觉了她的存在。我反手箍住她的身体,因为她已无力抓紧儿子的肩。

从二楼到三楼,共十六级梯子。我移动得很慢,我想要母亲在儿子的背上,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会儿。

母亲终归走了,带着她的荣光与屈辱,付出与收获。

我曾经辛苦地背了我的女儿,背了我的两个孙女。我希望我的子孙们,天下的子孙们,抽点时间,尝试着也背背自己的母亲父亲。因为父母一旦老去,或损了智力,或没了体力,他们不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们需要儿女将他们负在肩上。

我们看看“孝顺”的“孝”字吧。那上面的“老”是不是不完整了?这残缺的“老”是不是正被“子女”的“子”举在肩上?

这“背”与“被背”,是一种传承,是一种根脉,是人间至美之歌。 AhTXYCA42Si73YqsOxPpu2niYyKDgyku8usOzC5svAMyacR6praBycMaIUyX87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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