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慈祥,笑意盈盈,这些词惯用于写母亲,但记忆里,母亲是不苟言笑的。她高而瘦,脸长且黑,似乎一脸冰霜。
母亲不爱笑可能源于身体。在我们弟兄姊妹的记忆里,母亲长年吃药,疾病似乎陪伴了她一辈子。她大约很难在病痛中挤出笑来。
她的严肃也可能出于生活的压力。奶奶六十岁后慢支炎相伴,母亲要尽一个媳妇的责任。五个子女的吃和穿又让她疲于应付。还要干农活,还要忙碌小店的事务。父亲转正前工资又低,脾气还不太好,常常给母亲一些气受。可谓贫贱夫妻百事忧啊。
生活的担子没有压垮她。靠着瘦削的肩膀,凭着一种隐忍,家还算井井有条,未曾鸡飞狗跳,不至一地鸡毛。
她不苟言笑的背后,其实有善行和大德。
在顶替外祖父进供销社之前,她当过赤脚医生,而且是经区里县里培训过的,绝非无证无照的乡间游医。伤风感冒,积食拉肚,自能药到病除。她最拿手的,是接生、小儿推拿和揉肚消食。
母亲的接生术源自县医院妇产名医刘子慧。推拿消食术则师从土医罗幺老者。幺老者愿授奇术,与我大哥幼时多病有关。大哥喜肉,每食则饔积不下,日久,人便消瘦,西药无济于事。母亲便常背了大哥奔走幺老者家。或是他动了恻隐之心,或是感激母亲挽救了其产后大流血的媳妇,幺老者将其所学,悉数教与母亲,母亲也认真拜了师。幺老者作古后,逢年过节,母亲必烧些纸钱,奠些肴馔。
母亲成了忙人。上门求医者,母亲必放下手中活,竭力施治。隔三差五的,要走村巡诊。遇腿脚不便的,需上门服务。周边每个村寨,山间每条小路,都有母亲的足迹。每家的狗都不会对母亲狂吠,因为母亲是每家人的常客。
母亲给无数的生命开启了缤纷的黎明。孩子临盆的求助,就是母亲出征的号角。不管冰天雪地,还是暴雨倾盆。不管昼夜晨昏,也不计年头岁尾。母亲总在明白人家需求后,背了药箱,拾掇了产包,急急的随人而去。多少个元宵除夕,多少个端午中秋,母亲并不能与我们聚在一起。
母亲得到了乡亲们极大的尊重。从老人到孩童,并没人叫她一声“医生”,人们用称呼亲人的方式,称她作二姑奶,二姑妈或者二姐,因为母亲排行第二——她是十村八寨共同的亲戚。
母亲不曾用她的医术和服务赚钱,扣除药本外,她得到的,就是一个成年劳动力的一份工分,只是不像其他人,要下地劳动而已。
母亲的手似扶柳的风,轻轻地扫去别人的阴霾。她的心是暖冬的阳,蓄积着生命的春。对着别人的尊敬,她很淡然。对着他人的笑,她自己并不笑。也许她觉得一切只是一种应尽的本分,或许她真的就不喜欢笑。
母亲进了供销社后,也还偶尔重操旧业,做些推拿短风的事,但几乎是尽了义务。偶有打斤把散酒作酬谢的,也都用来满足了父亲的酒瘾。
后来,父亲转正,我们兄妹五个也有了些出息,家境也日渐好起来,母亲仍不常笑。但可以肯定的,她是高兴的,从她的神情,从她行走的步态,看得出。
可惜这个善良的人,走得太早。她离开我们时,六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