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狗就是一条黑狗。老家人习惯把黑色叫青色。
它魁伟健硕,目光如炬,一身黑缎子般的皮毛十分耀眼。
它会在月夜对月狺狺,声音苍凉悠远而孤独。
它是山背后的“大狗大”。它在村西头一声唤,从各家院子里,茅厕里,抑或其他某个地方,飞奔出一群狗来,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公的母的,齐刷刷聚在它的跟前。公狗一律耷着耳,夹着尾。母狗们目光柔和,转盼多情。半大不小的狗们,一概地摇着小小的尾巴。大青狗将目光扫视了狗群,估计也分辨不出谁是它的爱人,谁是它的孩子,谁是它的兄弟。
大青狗原本就是一条看家狗。论看家,它是恪尽职守的。主人家回来,它并不叫唤,只迎上去,立起身体,头拱着主人,两只前爪偶尔在主人身上留几个脚印。熟人到来,它一般都懒得动,只轻描淡写地吠上几声,告知主人就是。生人到访,它狂吠不止,叫得歇斯底里,声音中充斥着粗野和愤怒,直到主人出来,下令让它停止。它在夜晚估计是枕戈待旦的,一旦有异物靠近,尤其是夜晚来了访客,它在门前的叫唤唤不醒沉睡的主人,就围着房子一圈圈跑,边跑边叫。主人还无反应,它就直接刨门,叫声愈发急促,直至主人披衣出来看个究竟。
大青狗对主人满是忠诚和依赖。主人出门,即便是小主人出门,它必相随相跟。爬山蹚水,一程又一程。直至主人假意呵斥,它才不舍地离去,仍还恋恋地回头。
它是一条爱学习的狗。苗族王邵青是个追山人。他的追山狗死了后,就瞄上了大青狗。在征得我父亲的同意后,这个追山人带着大青狗进行过几次围猎。捕过一只獐子,逮过几只野兔。据追山人讲,大青狗简直天生就是一条猎狗,几乎一教就会,一学就懂。关键是,它动作快,下嘴狠,又十分好斗。
大青狗的野性就这样被唤醒了,它已经不甘心只做一条看家狗。追杀野物似乎成了它的本分。它叼过野鸡,撵过野兔,甚至带了一群喽啰,和野猪干仗。
山背后似乎成了太平盛世。黄鼠狼不敢来,鹰不敢来,豹不敢来。狐狸有时悻悻地叫唤几声,都只能靠着夜色的掩护和远林的遮蔽。
但这野性的复归却葬送了大青狗的命。
村前村后,十里八里,已经没有了野物的影子。闲不下来的大青狗开始将目光瞄向村里的鸡们鸭们,也因此没少挨些石头和闷棍。
张老者家有一只老绵羊,每年要贡献十来斤羊毛,是他家里的一个宝。张老者常不离左右。那是一个挖洋芋的日子,老者只顾埋头干活,忘了羊的存在。口干舌燥的羊跑来沟里喝水,与四处闲荡的大青狗不期而遇。大青狗眼里闪着攫取的光芒,它毫不犹豫扑了上去。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搏杀,老绵羊最后被啃掉了半个身子。
大青狗是在大石板上被正法的。那天寨子里的人大多来看热闹,狗们并没有来,可能是害怕。张家的几个儿子将它吊在白杨树上,然后往它的口里灌水。它只是四条腿抻了几下,然后草草的,窒息而亡。整个过程,它似乎并没有挣扎。
那个晚上,山背后的狗,吠叫了一个通宵。那声音里,分明有低沉而压抑的“呜呜”声。
几十年后,追山人还在含糊不清唠叨着一句话:这是一条好狗。
大青狗做了九十九件好事,最后死了,因为它确实做了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