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父母的相继离世,那个叫山背后的家乡,越来越模糊,而对家园的回顾,则日渐清晰。
家在寨子的最西南端。背靠一座石山,面朝几道郁郁葱葱的山梁,山梁间是几槽子的薄土,栽种些包谷洋芋。
生活的贫穷绝不会暗淡儿童眼中的缤纷世界。四季次第成熟的山珍野果,林子中的花花草草,无一不对孩童充满着魅惑。对山果的钟爱源于饥饿、嘴馋和好奇。
按时序,牛角莓是最早进入村童视线的。此君不好群居,爱独处,常于林边土畔,悄然而独立。其株高七八十厘米,带刺,浅黄色锥形果实,甜中带酸。略重的酸味,儿童喜好,成人不宜。这是大自然对孩子们四月的恩宠。
稍晚一些,栽秧莓迫不及待地登场了。她好热闹,常密密匝匝挤在一起。果实嫩红多汁,呈小粒状聚集。果肉极软,难于整枚摘取。适合边摘边吃,不便携家邀赏。
端午节前后携手上场的,是白莓和沙糖果。
白莓是不摆架子的小可爱。田边地头,沟畔路旁,甚至牛踏马践的地方,都心甘情愿地生长。身材又矮小,几乎贴着地。成熟的果实白白净净的,就是散在草丛间也见得出。味儿纯甜,隐隐地,还有些玫瑰味或蜂蜜味。肉极细软,几乎不需咀嚼,颇受老人喜欢。其采摘极为方便,俯拾即是,信手拈来。其实,在乡下,获取白莓是不说“摘”的而说“捡”的,足见其多而易得。我们在享受了口腹之乐后,也会用水冬瓜叶,包裹一些回去,孝敬失了牙的奶奶。
沙糖果就要高调得多了。他是小灌木,浑身有刺。或黄或红,圆抑或椭圆的果实,缀在枝头,甚是可爱。味不甚甜,但并无酸涩异味,可惜皮薄籽多,可食部分甚少。有童谣说:吃沙糖,生姑娘。村童大多毫无忌讳,因为他们确实只是七八岁的孩子。
端午节,地方上有“游百病”习俗。男女老少,畅游于田野乡间,企盼驱邪祛疾,平安康乐。重头戏则是捡拾些白莓沙糖,既享点口腹之乐,又能舒活筋骨。
接踵而至的叫鸡屎莓。名如其物,黑不溜秋。它多生长于土坎上,或从高处倒挂下来,或自低处爬升上去。果实虽黑如鸡屎,味道却十分香甜。
“六月六,地瓜熟。”地瓜此时才轮到登场,内心肯定不平,因为它实在是野果中的佼佼者。这是一种匍匐于地的藤蔓植物,密布的根须紧抓住地面。它的果实隐藏于地下,是指尖大小的圆果。成熟时,晶莹乳黄,果皮透亮,胖胖乎乎,煞是可爱。味儿有沉郁的蜂蜜味,纯甜厚重,实为野果中的极品。只是寻此佳物时,要与母猪地瓜分辨开来。后者叶较尖长,果实硬涩,内多虫子,不可食。
荞饭莓在七月间姗姗来迟。它多出现在山石岩头,要采摘到,多需爬高上坎。但只要觅得一两株,便不亏了你的艰辛。它是一种多产果,富生果,七八颗果实攒生在同一果柄上,或灰色,或褐色,或黑色。一簇簇,一串串,缀在枝头。只要不畏日头毒辣,不畏山高路陡,七月于村童们,也是收获颇丰的。
“八月瓜,九月炸,十月摘来哄小娃”,八月瓜也是童谣中的主角。其为攀缘植物,或纠缠于灌木丛中,或攀爬到高树之上。叶灰白,果长卵形。果实成熟,果皮自然裂为两片。果肉洁白,软糯香甜,只是籽太多。鸟喜食,待人发现裂腹之果时,早被鸟们占了先机,徒余两片空壳而已。人就必须先下手,不待其熟透开裂,采摘家来,用谷糠焐上数日,便得享受。
包谷收获的十月,猕猴桃也成熟了。猕猴桃喜欢攀爬到高树之上。宽大的绿叶下,缀满了毛茸茸的果。因其卵形又多毛,俗名毛狗卵。为避鸟雀糟蹋,人们多在其将熟未熟之时,采回家去,用谷糠焐。熟透的果肉极为软甜,撕掉一小块果皮,吮吸其汁,那香,那甜,简直就是人间至味。
在冬幕拉开之前,还有些山果要上场。榛子,毛栗,板栗,这三位便是秋天的晚客。因为城里多有炒货售卖,无甚新奇,便不劳口舌了。
冬天,人们都在猫冬。山上除了雪铺冰裹,连鸟兽似乎也绝了踪迹。小孩也不上山了,山上确实也无食物可寻。
乡下,老家,山背后。哪一道沟,哪一道梁,有些什么趣味,有些什么山珍野果,我们都了如指掌。半饥半饱的状态,食物是最大的诱惑。嘴馋的儿童,也喜欢吃个嘴不停。好奇,又让我们敢于去尝试。这其中,也少不了吃了马桑果中毒的。
身体离家越远,心就离家越近。偶见乡下老人携些野果进城来卖,就动了童心,买些来尝。可惜这用钱兑换来的,似乎没了趣,没了情,也就失去了味。
成了城里人,我自己也失去了山果的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