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形貌而言,漆树确实登不上大雅之堂。
树皮灰白,布满褶皱。树干曲斜,难做栋梁。割过漆的身上,伤痕累累,沟壑纵横。叶遇霜则落,整个就是一丑陋的秃顶。结出的漆子,像极了破鱼网上挂着的小泥球。
它的一些特性,又让人避而远之。
它体内含一种乳白色的汁液,经风则黑,俗称生漆,为大多数人的过敏原。人触及则生水泡,称生漆疮。该疮密集而泛黄,使人奇痒难忍。倘是面部感染,大多脬眉肿眼,痒痛且丑陋。特别敏感的人,单单从漆树下经过,自新上漆的家具侧经过,或烤了漆树的柴火,竟也难逃其手。其叶和香椿逼似。偶有奸诈之乡人摘之来,与香椿混杂,卖与城里人。食之无虞,排之甚苦。排泄处奇痒无比,令人苦不堪言。
事物的两面性使漆树具有了实用性和审美性。
漆子富含蜡和棕榈酸,可入药。《本草》言:有毒,可治下血。治病是医家的事,乡人看中的是它富含蜡,漆蜡可食用。采摘漆子不是易事。爬树采摘是万万不可的,长漆疮的滋味儿不好受。乡人就找一根长竹竿,倒绑一把镰刀。人于树下,举竿,对准漆子,向上使力,漆子便离枝滑落。一捆捆拾回家来,脱粒,晒干,去壳,蒸熟,压榨,流出的黄白色液体,遇风凝固,便是漆蜡。缺乏油荤的人家,多用其代替猪油菜籽油。加热熔化,用以炒菜烩汤,自然胜于清汤寡味。只可惜漆蜡凝固太快,一顿饭下来,敷得满嘴都是。无需压榨漆蜡的,可将漆子卖给供销社,换些盐巴钱,价格还不菲。
漆树最大的事迹,是将生命转化为美。漆树的树脂乳白色,干后黑色,耐酸抗腐蚀,是极佳的涂料。用以漆制棺木,入土百年不腐。漆制家具,数十年光亮如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轻工业极为落后,生产不了汽车漆。日本人从中国大量进口生漆,加工成汽车漆大量返销中国,赚了中国人大把大把的钱。
在工艺美术方面,外国人是难以望中国人项背的。大方县是优质生漆产地,是中国漆器之乡。其生产的漆器,和茅台酒玉屏箫笛一起,被誉为“贵州三宝”。大方人在皮胎上刷漆,再打磨抛光,画上各种图案,就成了美奂绝伦的大方漆器。瓶盒杯盏,形形色色。漆器作品远销海内外,连人民大会堂也有收藏。始于明朝的漆器制作工艺,已收入“非遗”名目。
获取生漆却是一件苦差。割漆人需要练就抗敏身体。然后自下而上,用竹篾和短棒绑成一级级的树梯,这多在春季完成。夏天再在树干上等距离开二指宽的半圆形口子。让树脂浸出一小段时间,开始收漆。这是个细致活。用棕板制作刷子,沿漆口的边沿,慢慢地刮,然后再收集于漆桶中。一棵树要收三四道。每道漆质量并不相同,头道漆质量最佳。有洁癖的人当不了割漆匠。漆匠们一身油光可鉴,不只是衣裤上,手上脸上,也是斑斑点点。赶场天上街卖漆,人群见之,均轰然而散。既是怕生漆疮,又因其脏垢实不忍睹。
罂粟美丽的外表下,隐着恶;漆树丑陋的面下,藏着美。
识人识物,都需要一双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