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有一小灌木,因其多刺,并不为人待见。
一些地方谓之火棘。此名颇文艺范。大意是,多刺而红火。
另名救军粮,此名据说有故事。某年某地某队伍弹尽粮绝,进退维谷,赖此树果实,一军得活。
我的家乡叫它红子刺儿,很乡土,形象而直观。矮矮匝匝的多刺的树上,缀满了细密的红子。
从用材的角度,此物不值一提。它不高也不粗,还带刺儿。
天生一物,必有一美。爱屋可以及乌,就像一女子,爱其身段之苗条,可忽略其面上之雀斑。喜黛玉,当接受其小心眼。择熙凤,就不避其玲珑八面。
于红子,我们的眼中,不能只放大它的刺儿。
红子刺儿,并不碍人观瞻。河边路旁,山间林下,峭崖陡壁,几乎可见其形迹。高难逾两米,叶细小,长圆形。开素淡小白花。枝干皆有刺。果粒细小繁密,盛于叶,初青绿,入秋则红。红红绿绿,颇可入眼。今人将其制作为盆景,颇能为厅堂庭院,添几分靓色。
其刺长而锐利,人畜遭刺生疼。廉颇负荆请罪,不知所负是否此物。乡下家长,多以之约束孩子。每家备一红子枝条,预做对顽童惩戒之用。孩子稍有越轨苗头,则怒目正告:当心红子刺上背。闻此言语,劣性多有收敛。实际受刑的孩子也不多,一则是父母恻隐之心,二乃孩子在长期的示警中,不敢越雷池一步。此为红子的惩戒之功。
曾经,有一种农具,是红子刺制作的。没有收割机脱粒机之前,豆类要出荚,谷物要去壳,玉米要脱粒,仰仗的是人工。此时,一种叫连杆的工具就登场了。乡人为这种农具编了一个谜语,经常说给小孩猜。“你爹高,你妈矮,你妈抱着你爹摔”。谜底就是叫“连杆”的东西。连杆不完全等同于北方的连枷。连枷是一棵长而粗的木棍连接一排短而相连的木棍。连杆却是一长一短两棍相连,短者粗,长者细。两棍之间,以藤索相连。挥动短棍,带动长棍以击打豆谷,达到去壳脱粒的目的。短粗者,谓连杆母,多由桦、杉担任。长细者叫连杆崽,因要不断敲击捶打,就要择绵韧之木,方可胜之。红子刺是连杆崽的首选。其木质韧性好,耐捶打,不开裂。但要找到两米以上的红子刺实属不易,常需爬坡上坎,铁鞋踏破。便找得中意的,还需削刺脱皮,炭火烤煣至红褐色,方告成功。
秋天的场坝是乡村最火热的风景。扯豆子,割谷子,打包谷,多由妇女担纲。将收获物搬运到集体的场坝中,则要靠男劳力,一百多斤的负担,从山脚到山顶,妇女们就力不从心了。去壳脱粒的事儿,则清一色由妇女们担当。各处运来的豆类谷物,铺放在场坝的中央,两边相对站着齐刷刷的两队大娘大婶小媳妇。挥动连杆母,带动连杆崽。这边上,那边下。这边伏,那边起。步调一致,节奏和谐。相互纠缠碰触的事,极少发生。干着如此的体力活,女人仍旧神态自若,气不喘,筋不粗,甚而还可开着些热辣辣的玩笑。连杆崽搅动空气的“呼呼”声,捶打谷物的“啪啪”声,不绝于耳。这是收成的快乐,也是交流的快乐。一年的幸福,就这样被红子刺敲打了出来。
在饥饿泛滥、无法追求生活质量的年代,一切的中心只有两个字:生存。苟延性命,就要放低尊严。蝉儿吃的桑叶,人也吃。牲口饱腹的榆钱,人也吃。一切吃了不会死人的,都可以吃,且必须吃,包括观音土。让一些人得以活命的惠物中,就有红子的功劳。红子的果粒,内多黑籽,且涩,嚼之沙沙,味不佳。入秋经霜,始去涩味,有甜感。饥肠辘辘的村童牧儿,大把大把捋之入口,聊以果腹。大人则掇之家来,以石臼捣碎,揉捏成团,谓之红刺粑,酸酸甜甜,其味尚可。讲究一点的,舂制时,加入一些蒸熟的包谷饭,味儿又稍胜一筹。
所有粮食的替代品,都有可能存在欺骗。它的主要功能,在于挤占胃的空间,增加饱腹感,从而节省下一点珍贵的粮食。从救命的角度讲,红子刺是有功的。
红子刺,只是乡间一种多刺的小灌木,若宽宏大度一些不计较其刺多蜇人的短处,它,似乎是可爱的。
凡被我们称为俗物蠢物劣物的,我们便换个眼光来看它。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