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已知的文化中、在所有有历史记录的年代里,人们出生后都会收获关爱。从出生开始,我们就与那些关心我们的人亲密互动,而这些人通常是我们的家长。家长和婴儿会通过互相凝视联结在一起,即望向对方。这种早期的、长时间的眼神交流对家长和婴儿都很重要,因而不是偶然发生的。脑干反射确保婴儿会将脸转向抱着他的人,接着会跟随这个人的声音。
我在当初级研究助理的时候对婴儿与家长之间这种联结的出现产生了兴趣,当时我被安排去新生儿监护室记录母亲与婴儿的互动。我花了数小时观察婴儿的四肢如何扑腾、手如何做出蜘蛛般的动作,以及头和嘴的动作如何吸引母亲的目光,并触发母亲手臂收紧的反应。即使母亲在与朋友聊天或者看电视时,她也会用声音和注视对婴儿微小的动作做出反应。某种私密的、几乎听不到的交流在持续地进行。
三个月后,这项研究进入第二阶段,我上门拜访了一对母子。我开始发现前面讲的这种交流有清晰的目的。婴儿对家长的好奇与家长对婴儿的好奇程度相当。家长和孩子都沉浸于这种“逐渐了解你”的过程中,轮流进行精巧的信息交换。如果家长的视线游移到别处,婴儿会用哼声或更专注的凝视吸引家长的注意,且时常伴随着轻微的踢动或者身体僵硬。通常,家长随后就会用略微夸张地模仿婴儿的声音或表情的方式对这种邀请做出回应。
一个婴儿如果不能从家长那里获得这种带有积极反应的注意,他就会感到绝望、不堪重负。无反应的家长脸上挂着平静的或“僵硬”的表情,会使婴儿坠入绝望。在短短两分钟内,我们就能听到婴儿发出代表惊恐的本能哀号,好像受到了遗弃或者面临危险,即使家长就在附近,并且他仍然是安全的。
通过与成年人进行有反应的互动,婴儿了解到有人对自己感兴趣、理解自己、能够满足自己的需要,以及关心自己的感受。当家长表现得对孩子漠不关心、没有兴趣以及不与孩子互动时,婴儿就会感觉失去了精神支柱,好像失去了自我。而当家长表现出对孩子有兴趣且乐于互动,婴儿或儿童就能享受到身为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学家的彼得·福纳吉所谓的“认知匹配”(epistemic match)——一种令人满意的“匹配”,代表感觉到被理解、联结和接受。
人际关系的“匹配”——感觉到有人努力地想要了解你,而且是想要了解真实的你——永远不会是完美的。在婴儿期和儿童期,随着家长和孩子在不断互动中协商各自的需要和要求,“匹配”的过程会出现很多失误。然而,在青少年时期,“匹配”失误的次数会大大增加。青少年会开始对自己在童年期很喜欢的互动感到不耐烦。家长惯常的鼓励性和安慰性的动作和话语会被青少年认为是“差劲的”“没用的”“愚蠢的”,并且青少年会对其表示拒绝。曾经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认知匹配”(认为他人总是好的,而且每个人都深切关心并渴望理解他人的需要)开始减退,并且经常被害怕和焦虑取代。
是什么削弱了他们在婴儿期和儿童期如此煞费苦心地打下的基础?最重要的是家长不能理解青少年新的内在世界,无法了解其中的情绪剧变、自我凝视和自我怀疑。青少年会建设和描绘新的身份认同,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想法和感受似乎比以往更加模糊了。然而,本该对孩子表现出好奇的家长却轻率地给(青春期的)孩子贴上了标签。“你是青少年,所以你是糊涂的/不成熟的/受激素影响的/叛逆的。”但是,这些说法都不是完全正确的。它们都不符合青少年对自己内心生活的感受。青少年仍然深深地依恋家长,仍然需要家长“读懂”自己的内心世界,会因为家长将自己看成“陌生人”而沮丧。当家长说“一个陌生人替代了我的孩子”时,青少年如果没有得到家长的理解和支持,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变得陌生了。
感觉到自我变得陌生的不只是青少年。当我们犯了错误时,会有一个带着惩罚性的内在声音讥讽道“你怎么这么愚蠢”或者“你总是把事情搞砸”,于是一个陌生的自我(被认为应该受到攻击和惩罚的自我)就会站到台前。作为成人,我们可能随后就会切换回熟悉的自我。这个自我有时会犯错误,但基本上都能尽力做到最好。然而,青少年会持续沉浸在负面的想法里,每一次社交失误、每一丝尴尬的征兆都会被放大。因为青少年会自我批评,也会自我凝视,他们会通过自己那些害怕被别人看到的错误来审视自己。当家长表现出恼怒的情绪并抱怨“我理解不了你”的时候,青少年会并不明智地强化陌生的自我。青少年会沉思:“如果我的家长都无法理解我了,那我怎么才能当一个好孩子,怎么才能值得被他们关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