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你长得这么大了!”这是青少年很愿意听到的话。身体成长和年纪增长是自豪感的来源,它们使青少年感到自己可以做更多事以及获得更多成就。但是,对很多青少年来说,身体成长和年纪增长还伴随着失去自己熟悉的和认为理所当然“就是这样”的儿童式的身体。
青少年的身体成长是迅速的。我第一次见凯拉时,她是个身体轻盈、对体操和动物充满热情的11岁女孩,她还给我展示了新练习的空翻两周动作。“你想看看吗?”她真挚地问道,“如果你想看,我就做给你看。”做完一套动作后,她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当我在两年半之后再次见到她时,她的面容和热情的笑容让我立刻认出了她。让我惊讶的不是她本身有多大的改变(我预料到她的身高会增长,胸部和大腿会变得丰满),而是她与自己的身体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改变。她坐在沙发上时,双腿交叉,肩膀前倾。她穿着一件大码毛衣,身体向前弯曲,把衣服的下摆拉到了膝盖上。在走路时,她会短暂地注视我,随后又扭头看向别处。当我问她关于体操的问题时,她咬住下唇,在毛衣袖子上磨蹭起手指。“我不知道。那不是……”
我等待着,她最终继续说了下去。“我还在练体操,每天都练。我还是做得很好。好吧,练习的时候还是很好。那些比赛——我曾经喜欢参加,你知道吧?”
我点头示意她我知道,我也记得她那时候有多兴奋。她那时候是个骄傲的有天赋的表演者。
“我现在真的、真的不喜欢比赛了。那些人都看着我。教练说:‘他们是你的朋友,他们在为你欢呼。’但是他们都在盯着我看,他们不是我的朋友,他们是最差劲的‘裁判’——我的家长也是。我能感觉到,如果我失误了,他们马上就会觉得很尴尬。而且他们很紧张,因为他们觉得我会失误。所有人都是这样,他们都看着我。那感觉简直是在苦修。”
“苦修”这个词令人心惊。它源自拉丁语中的“mortis”,而这个词语的意思是“死亡”。苦修表示人希望自己消失,希望通过装死来避免丢脸。
“这也太极端了。”我想。不过我只花了不到两秒钟就改变了自己最初的想法。尴尬是青少年的情绪库中最为强大的一种。脑成像研究显示,青少年的自我凝视 引起的恐惧比生理上的危险引起的恐惧还要严重。当青少年感知到他人在看着自己,而且他们的目光可能是带着批判性的,那么这种感知可能对于他们就是一种折磨。就在我马上要用轻视凯拉挣扎的话语(“每个人都会觉得站在一群人面前是很困难的。我们都要习惯这种事。”)评价她的感受时,她的话与其他青少年曾对我说的话产生了共鸣。
“我走进房间,觉得人们的目光好像要在我身上挖出个洞来。”13岁的利巴说。她告诉我:“我的胸部一夜之间长大了。前一天我的穿着还没问题,与别人甚至与我的朋友们都没什么不同;而第二天,我就得把所有上衣都翻一遍才能找到合适的。那些上衣大多数我都穿不了了,它们都太紧或者太过暴露。我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应该是什么样子。”当她看向镜子时,她的形象变成了一个谜题。别人是怎么看她的?她该怎么穿、怎么走、怎么坐才能应付那些窥探的目光?“倒不是说每个人都很无礼或是怎么样。我好像能感觉到他们也并不想盯着我看。他们好像试着看向别处。我觉得很对不住他们,可我自己也感觉很难受。”
青少年能敏锐地观察到他人的反应。利巴就察觉到了,其他人(家长、老师和朋友)因为她的快速发育而大吃一惊。她内化了一种观察者的视角,而这个观察者将她自己看作一个陌生人。她还注意到了他人的不安,并且开始思考“现在我是谁”这个问题。
对15岁的乔纳斯来说,令他自我凝视的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样,以及他认为自己的声音在其他人听来怎么样。他告诉我:“以前跟别人说话对我来说很容易。现在只要是跟超过两个人说话,即使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或者我很了解的人,我都会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可笑。你懂吗?就是不对劲。我脑子里一出现很好的想法,我就会开始说话——好像我每次都会忘记这些想法听起来有多么没用。我一开始说话,就会意识到这一点。我就得停下来。就是,我说完一句话后就能听到一个可怕的尖细的声音,好像我自己的声音突然开始嘲笑我。”他深色的皮肤发红,双手颤抖着打手势,好像在描绘他说的话。他看着我,脸颊上的红晕更明显了。很明显他感到不舒服,但是他勇敢地说了下去。我知道,在他解释自己有多怀念童年那种无自我凝视的专注时,他也在对抗残忍的内在目光。而现在,他说他会因为“所有人都在看自己”而感到自己暴露在他人面前。
由于出现了“其他人怎么看我”这个紧迫问题,以及认为“别人总是看着我并评判我”的想法,青少年会发展出一个“镜中我”(looking-glass self)。这个想象中的观众以一种令人困惑的从容态度在欢呼和喝倒彩之间转换。Snapchat、Instagram、TikTok,以及在青少年中流行度正在下降的Facebook之类的社交平台为青少年提供了额外的素材,让他们更多地关注他人如何看待自己。青少年总是“外露”的,他们展示着一个又一个版本的自己,在有人“点赞”的时候兴高采烈,在被嘲笑或忽视的时候又羞愤难当。
和青少年关系最亲近的成人可能会认为青少年日常的自我凝视就像是做“裸体梦”。比如,梦中的我们在工作、履行公共职责或会见重要人物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我们尝试逃离并穿上衣服,但四肢却动不了,而任何想要把自己藏起来的行为都会使情况更加糟糕——直到我们从梦中惊醒,并意识到“这只是个梦”。这就是青少年日常的感受——完全暴露于人前却没做好被人看到的准备。但是对青少年来说,这不是梦,而是现实生活。
青少年在声音、体型、感受和思维方面的快速改变令他们兴奋,也令他们困惑和不稳定。小说家比心理学家更擅长描述青少年的这种感受。卡森·麦卡勒斯在《婚礼的成员》( The Member of the Wedding )中通过弗朗姬的视角极好地描述了青少年的不安。像很多青少年一样,弗朗姬站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的新身体。“过去一年她长高了十厘米……除非她能停下来,否则她可能会长到两米多高……她会变成一个怪胎。”毕竟,弗朗姬不知道她这种突飞猛进式的生长只是一种发育趋势,她只知道自己无法控制这种生长,而且不清楚未来的自己是怎样的。这种认知导致了她口中的“恐惧的夏天”——她青春期开始的那个夏天。
青少年对身体的改变感到既骄傲又羞耻,他们对新获得的理解能力也感到既激动又困惑。青少年从熟悉的儿童躯体中挣脱出来,他们的任务是创造一个新的自我形象。青少年的家人和朋友、他们读到或看到的事物、他们在学校接受的教育、他们的偶像,以及他们自己逐渐浮现的渴望和兴趣,都会对这个形象加以塑造。但是在这个过程中,青少年会根据他人对他们的看法反复检查内在自我的发展。